第13章 竹葉青
竹葉青
“ОтчеготаквРоссииберёзы шумят……”
竹青抱着手風琴,坐在大公亭自帶的石椅上,柔美清澈的俄語民歌從她唇齒間流淌。她唱得很抒情,偶爾看過來一眼,那雙眼睛,足以讓堅冰融化,讓烈火熄滅,讓寒冬遠離。
俄羅斯民歌,總是自帶一種憂郁蒼涼和孤寂。
湯嘉岷靜靜聽着、看着,他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是一種近似肅穆的震驚。眼前的竹青懷中抱着一架紅金配色的老舊手風琴,漆色掉落、皮革翻毛,明顯上世紀的遺物。他的眼睛卻漸漸模糊,看到的是一架黑白配色的嶄新手風琴。
同樣在一個盛夏,湯嘉岷被私生子哥哥弟弟們逼到絕境,父親并不因自己是婚生子就對自己有任何額外的庇護,他保持着一種上流人士标配的冷漠。
辦公室後狹窄的休息室裏,只放了一張床和一張矮桌,床上堆滿了文件,湯嘉岷坐在地上,喝着廉價的冰烏蘇。現狀很糟糕,政策不支持,股東不信任,得力屬下跳槽,同父異母兄弟姊妹的圍剿,讓他精疲力盡。
冰烏蘇太難喝了,一瓶又一瓶,還是不醉人。湯嘉岷恨,恨那個眼中只有利益,沒有溫情的父親;湯嘉岷怨,怨母親太脆弱,只是一段失敗的感情,她卻放棄血脈相連的兒子,選擇死亡;湯嘉岷遺憾、不甘,他還有很多抱負理想,不願就這樣沉淪。
朦胧中,一個穿着深綠色長風衣的女人推門而入,那是典型的俄羅斯風格,被人們稱作列寧裝。她打開了休息室的小窗戶,從懷中拿出一個圓筒放在他腳邊。湯嘉岷沒有說話,那時候他提不起任何興趣開口。
綠風衣又出去一趟,回來的時候抱着一架手風琴盤膝坐在他對面,沒有說話,只是緩緩拉動手風琴,唱了一首俄語歌。
湯嘉岷聽不懂俄語,那滿是彈舌音的語言,本該力量感十足,但在綠風衣的唇齒間,它溫柔、寧靜,像平緩坡地上流淌的小溪,似寂靜黑夜下璀璨的星空。
一首歌唱完,湯嘉岷拿起腳邊的圓筒擺件,問:“這是什麽。”
“白桦林,很漂亮吧。”
湯嘉岷無趣得搖搖那個擺件,像個透明羽毛球桶,“哪裏好看了?”
“亮燈就好看了,我在郊外撿的枯枝落葉拼成的。”
湯嘉岷按照她的指示,打開底部開關,白桦樹枝從裏面亮起來,粗的白桦樹枝被掏空,光暈朦胧柔和。
“為什麽回來?”
“回來就回來,哪兒有為什麽?”綠風衣的回答平靜自然,沒有絲毫煽情、表功、投機。
湯嘉岷覺得自己大約是醉了,冰烏蘇後勁兒挺大的。
那之後一年,湯嘉岷和竹青從來沒在十點前下過班,隔三差五熬通宵,直接住辦公樓。休息間是原來的清潔間改造的,三平米的空間只有一張床、一張矮桌和一扇十厘米的狹窄窗戶。
難以想象,他們在那樣的環境裏并肩作戰,反圍剿、搶市場,争取股東的支持,被慢待、被輕視、被驅逐,就回到這三平米,靠在一起喝冰烏蘇,大冬天也喝冰的。
勝利終究是屬于他們的!
眼中水光朦胧了視線,湯嘉岷微微搖頭保持清醒,現在是零九年槐花鎮一中的涼亭,破舊的手風琴、年輕的竹青。
什麽是新,什麽是舊?
“啪啪啪啪……”陳磊大聲鼓掌,“厲害!厲害!學霸厲害!德藝雙馨!”
陳麒一肘子杵過去,“剛畢業就把知識還給老師啦!這叫學習、文娛不耽誤。”
周琉月也鼓掌,俏皮道:“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不是姐妹,裝了個大的~”徐灣豎起大拇指,“啥時候學的,我咋不知道,你學手風琴咋不和我說啊?還有,你唱的是哪國語言。”
“反正我聽着不像英語。”
劉老師大笑,“你們吶~這是俄語吧。這是我爸留給我的手風琴,他們那個年代,蘇聯是老大哥,很多人都會俄語。”
衆人說得開心,湯嘉岷問出了也許遲到、也許提前的問題:“這首歌叫什麽名字?”
“《白桦林》。”
白桦林、手風琴、烏蘇、深綠色的列寧裝……湯嘉岷又沉默下來,他不敢看那雙眼睛。
“啥?俄語歌我就知道一個《喀秋莎》。”
“樸樹的《白桦林》也不是這樣的啊,我聽過磁帶。”
竹青笑道:“這是俄羅斯民歌,就叫《白桦林》。”
“有中文版的嗎?我想聽中文版的,剛都沒聽懂。”徐灣蹭過來,拉着竹青的手撒嬌。
琴聲再起,竹青唱起了中文版。
“為何俄羅斯的白桦林如此喧鬧,
為什麽白色樹幹的它們什麽都明白?
……
心裏一次又一次地變得沸騰,
卻一次又一次得不到答案。
葉子從白桦樹上落在肩膀,
它就像我一樣地離開了生長的地方,
和你在故鄉的路上坐一坐,
你要知道,我會回來,不必憂傷。”
心一次又一次沸騰,卻一次又一次得不到答案。現在,湯嘉岷聽明白也看明白了,竹青喜歡自己,不是淺薄的青春期暗戀,以及,竹青也重生了。
中午終究沒能再聚一聚,竹青和湯嘉岷住得近,竹青約湯嘉岷一起走,他卻推脫“待會兒還有事兒。”
竹青看了一眼周琉月,沒有露出異樣,先回家。
家裏還是人聲鼎沸,竹青一推開家門,迎面有人大叫:“竹葉青!”
“哈哈哈,竹葉青,吓傻了!”李江指着竹青哈哈大笑,誇張得拍大腿。這是同一個家屬院的,大竹青兩三歲,從小就欺負竹青。
竹青從小怕蛇,竹葉青可以是蛇的名字、茶的名字、酒的名字,但不能是她的名字。一想到竹葉青蛇的模樣,竹青就忍不住骨酥腿軟,渾身起雞皮疙瘩。
李江,多年未見,并不想念。
看到李江,就想起他領着大院孩子圍着她唱“竹葉青,媽死翹,沒骨頭,占着地。”小孩子的惡毒并不比大人少,那時候竹青母親剛剛去世,家屬院的福利房正在進行認購,竹林也下崗了,拿不出錢來。
最後,廠辦和工會決定寬容時限,讓竹青父女倆以租賃的形式暫住。
小孩子知道什麽,他們從大人嘴裏聽到只言片語,變成歌兒,繞着竹青唱,看到竹青就喊“竹葉青”。
某天放學,李江扔了一條青綠色的玩具蛇過來,冰涼的貼在竹青的皮膚上,軟的、涼的,吓得竹青尖叫不已。看到竹青倒在地上亂蹬腿,哭得稀裏嘩啦,李江卻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假的,一條玩具蛇吓成這樣。”
怎麽才能宰了這個王八蛋?十三歲的竹青認真查閱了資料,被竹林發現,以為她愛看懸疑恐怖小說,又給她租了三大本。
算了,大人就是這麽無理取鬧。想想之前爸爸怕影響她學習,連電視都只讓看一個小時。現在媽媽不在了,爸爸對她的要求變成健康、快樂,看小說也沒關系。
宰了李江的想法,只停留在想法的階段。
竹青陷入回憶,竹林以為她不想見着兩母子,“累了吧?回屋歇會兒吧。”
“老竹,你也太慣嬌嬌公主了。沒得剛考上狀元,就不認親戚朋友的。”李江他媽更讨厭。
竹青笑笑沒說話,往屋裏走。李江他媽一把拉住,被竹青甩開之後,怪叫起來:“當了狀元就是不一樣,碰都碰不得了。當初你媽得病,我家還捐了五十呢!”
“竹葉青,別開不起玩笑啊,你個書呆子。”李江笑着和他媽站在一起。
“就是,我家李江要高考了,借一下你的書和筆記本。放心,不要你的,等李江考上大學就還你。”
竹林站在女兒身邊,“小葉子的書已經借出去了。好了,好了,我這家裏忙得很,實在抽不出空,等哪天空了,再去找老李喝酒啊。”
李江她媽橫眉倒豎,“竹林吶,你現在是抖起來了,當初來我家借錢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态度?”
竹青看不得父親挨欺負,冷笑一聲:“話說的這麽大聲,當初你是出了幾千幾萬呢?”
李江他媽一噎,理直氣壯道:“我可是捐了五十,再少也是錢。”
竹青抽出兩張紅票子帥過去:“三倍利息,拿着滾吧。五十塊錢你說了多少年,在我爸店裏順了多少東西,賣了多少口水,不知道的以為我家占了你多大的人情。滾滾滾,趕緊滾!”
“哎喲我的天啊,一朝得勢不饒人啊,不就是考個破高考嘛,被人捧兩句,真以為自己是狀元吶。我可是你幾十年的鄰居和恩人啊,你媽躺在床上,我出了五十塊錢幫襯啊!你就是這麽對長輩的,沒禮貌啊!大家快來評評理啊,剛當上狀元,就這麽欺負人啊!”李江他媽立刻坐在地上拍大腿,大夏天的裙子縮上來一大截,花內褲露在外面,她不管不顧,哭天搶地。
“挺有自知之明的,家屬院這麽多人,我的書和筆記誰都能借,就是不借你家。五十塊錢說了多少年,李江給我起外號,在學校堵我,逼我給他寫作業,這些爛事兒你是一個字不提啊。”竹青彎腰托着李江她媽的後頸領子把人往外拖。
李江他媽也沒料到有人能看着她縮到大腿根的裙子無動于衷,以往只要把內褲露出來,男人就不好意思動手。她以為竹青一個剛成年的小姑娘面皮薄,肯定更不敢動手。
李江咋咋呼呼要來攔,被竹林駕着胳膊一起推出去了。
母子兩個拍着門板大罵,對門鄰居聽到動靜推門,一看是李江他媽,立刻關門,假裝無事發生。李江一家子的名聲,家屬院清清楚楚。
竹青把電視機打開,調到最大聲,拉着她爸到離門最遠的廚房說話。“他倆幹啥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