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她知道了
她知道了
不對勁,這不對勁。
竹青摩挲着筆記本紙張,紙面在拇指和食指中摩擦,發出沙沙聲。
湯嘉岷,他周全,連高考出成績都會卡着時間第一個祝賀,聽說我進醫院不會不聞不問。遇襲住院、驚動警察,這樣轟動的消息,湯嘉岷不可能不知道。所以,他為什麽沒有表達關心?
竹青一點點整理思緒,不管是少年時代的湯嘉岷,還是青年時代的湯嘉岷……湯嘉岷……少年……
竹青心中突然升起一個荒謬的念頭,慌忙翻找起來,找出那個木盒子,拿出裏面的毛筆。
回憶如潮水般湧來。
“怎麽突然想起學毛筆字?”青年湯嘉岷脫掉西裝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
“技多不壓身啊,出國之前先備點才藝,不然教授讓同學們展示,多給咱媽丢臉啊。”
“咱媽?”湯嘉岷疑惑挑眉。
“哦,你不習慣這種說法,祖國媽媽~”
湯嘉岷笑了,“你肯定很适應俄羅斯,我記得他們有一尊很著名的雕像,祖國母親在召喚。”
“嗯嗯~我很喜歡俄羅斯,圓夢之旅。”
“那你也一定很喜歡書法。”
竹青搖頭,“談不上喜歡,合适。”
“為什麽這麽說?”
竹青沉吟了一會兒,道:“琴棋書畫,書最好入門。”
“哦,原來是為了短時間突破。放心吧,俄羅斯人懂什麽書法,只要寫個大概,他們會鼓掌的。”湯嘉岷玩笑,“不過我很期待,什麽時候求你一幅墨寶。”
“突然文雅起來……你好奇怪,說起墨寶、斧正、借光之類的詞,比我這個土生土長的人還古典,可說起網絡流行梗,你又跟不上了。”
“可能網速比較慢吧。”湯嘉岷調侃:“小時候,我母親專門教過我,那時候他們感情很好,我母親并不以自己的國籍、文化為恥。”
“理解。上一輩人,都是雅致人。”
“什麽時候出發?”
“16號早上八點的飛機。”
“16號?那天剛好和趙總約了看原材料基地。”湯嘉岷遺憾道:“不能送你,今天給你踐行,法國菜?”
竹青搖頭,“不啦,回去多練練,這可是要走出國門的。”
下班回家,竹青吃了一碗熱熱的湯面,開始練習毛筆字。她的實話沒說全,選擇書法,是因為它的入門成本最低的,不止時間,還有天賦、金錢。書法不需要高超的天賦,勤學苦練四個字,足以成為一個水平線以上的書寫者。在需要展示才藝的時候,免除尴尬,這是小鎮做題家最優的性價比。
在喜歡的人面前,竹青不願意暴露自己的缺點,更不願意欺騙他。
從此以後,湯嘉岷的很多禮物都與書法喜歡,他好像真的以為自己喜歡書法。
在他重新掌握大權之後,湯嘉岷送過她一套頂級的文房四寶,徽墨、湖筆、宣紙、歙硯,又是非遺又是古法的,聽說托熟人欠人情,才買到的手工定制。
竹青寫字用工業成品墨汁的,哪裏用得着這樣的好東西。可看到湯嘉岷送的禮物,依舊感到開心。
現在還開心嗎?竹青目光虛焦,看不清眼前的湖筆。她寫字是多年後的事情,為什麽現在送她湖筆呢?
竹青努力回想,當年,他們只是不熟的同學,關系足以他主動合影、送禮嗎?
那個始終不願被承認的念頭,沉重地墜在竹青心上。湯嘉岷,可能也重生了。
如果,重生是老天爺開的金手指,是為了讓人彌補遺憾,那湯嘉岷是否也有自己的遺憾。
想起填志願那天,湯嘉岷和周琉月并肩坐在石椅上的畫面,竹青的心越來越沉,沉入水下,發出窒息的咕嚕聲。
巨大的荒謬感侵襲了竹青,她抱緊雙腿,頭埋進膝蓋,用嬰兒蜷縮的姿态,允許自己軟弱。
片刻後,竹青拿出小靈通,編輯了一條短信:“明天有時間嗎?有事想和你見面談。”
小靈通許久沒有響動,竹青打過去,被挂斷,很快短信回複:“抱歉,正在忙。這兩天不太空,稍後我聯系你。如果有特別重要的事情,發短信也可以。”
慣用的推辭套話,模板是自己在秘書處拟的衆多模板裏給他挑的,最符合他思維邏輯的。
他知道自己重生了。這道驚雷在竹青腦中落下,他一定是知道了。
“小葉子,怎麽還沒睡呢?”門外,傳來竹林敲門的聲音,“是不是疼得睡不着啊?要是疼,爸再給你熱敷一下。”
“沒事兒,爸。我就是習慣了高三作息,正調整呢。”
“嗨,有福不會享,趕緊睡吧。我和陳麒他媽約好了,明早醫院看小夥子去。”
“好,馬上關燈。”竹青剛應下,徐灣的電話進來了。
“姐妹,你沒事兒吧。我剛聽說,你被人刺殺了。”
“噗嗤——你才是我姐,刺殺這個詞是誰發明的啊?我是什麽主席元首、軍隊領袖嗎?”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你是不是進醫院了?陳麒怎麽樣,聽說他流的血染紅了半邊身子,現在還搶救呢。警車烏央烏央過去好幾輛,全是警察。”徐灣語氣誇張,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描述兇殺案呢。
“出院了,小傷。陳麒也不嚴重,胳膊被劃了一刀。”
“那就好,那就好。”聽着徐灣的語氣,可以想象她拍着胸口松一口氣的表情。
“明天我來看你啊!給你帶好吃的,你現在能吃辣的吧?”
“一點兒小傷,不用興師動衆的,我明天要去看陳麒,他還在縣醫院沒出院呢。”竹青婉拒。
“你明天幾點到?我問一下同學們,有沒有想要一起去的,到時候咱們一起啊。”徐灣直來直去,完全不知客氣為何物。
被徐灣這樣爽朗、幹脆的清溪沖刷,沉入水底的心稍感明快,竹青覺得自己能關燈睡覺了。
盛夏、涼夜,知了還在聒噪,老舊的窗簾不遮光,家屬院的路燈溜進一抹黃色光條。
竹青在床上烙餅,翻來覆去睡不着,把自己擺成入殓的姿勢平躺在床上。
湯嘉岷、湯嘉岷、湯嘉岷……腦子裏全是他的名字,少女時代的幻夢、青年時代的執念,原來重生不是讓我挽回遺憾,而是讓我看清現實嗎?竹青忍不住眼眶一紅,又使勁把頭埋進被子裏,假裝自己沒哭。
平躺在床上,看着老舊的天花板,家裏唯二有天花板的房間——廚房和她的房間。家屬院老舊,家裏沒錢統一粉刷,裝廚房為了做飯不掉石灰,裝她的房間為了她能安心睡覺、學習。
原木色的天花板上,嵌着幾個黑色的小圓點,那是釘子的痕跡。當時,有美工釘賣,漆成原木色,比普通釘子貴三塊。店家都稱好了美工釘,爸爸還是沒要,選了普通釘子,就為了省三塊錢,當時他一天的飯錢。
看着這樣的釘子,竹青被巨大的愧疚淹沒,爸爸媽媽總是竭盡所能給她最好的。可在世俗世界中,仿佛還是不夠好。她敏感、自卑、懦弱又過分自尊,都是家庭帶來的。可她并不讨厭這樣的家庭,她深深愛着爸爸媽媽,爸爸媽媽也深愛她。
那湯嘉岷呢?
竹青給自己一耳光,心思怎麽又轉到湯嘉岷身上,真是不知足。睡覺,睡覺,不要為還沒發生的事情擔憂,一切等見面再談。
第二天,竹林領着竹青去縣醫院探望陳麒,到了病房,看到同學們全都到了。
大家帶了水果牛奶,七嘴八舌安慰陳麒,陳磊這個好兄弟還專門給陳麒帶了護身符:“我奶奶在半邊天的廟裏求的,開過光的。”
“才考完幾天,你就把科學還給老師了。”陳麒笑着接過,放在枕頭下壓着。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竹青,這次多虧你啊,不然陳麒不被砍死也要被淹死。”陳磊抱拳,剛才他們已經聽陳麒講過了,“姐,我唯一的姐,以後有事兒吩咐,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陳磊學武俠劇,誇張抱拳鞠躬,逗得同學們哈哈大笑。
“行啊,以後去你家白吃白喝。”竹青也笑,上輩子沒發現陳磊是這種性格。
“包的~”陳磊拍胸脯,他家裏幹着小朋友最羨慕的産業——小賣部。
同學們說笑一陣,看着時間差不多,結伴離開。徐灣留在最後,問:“要和我們一起吃飯嗎?”
“不了,我還有事兒。”
“什麽事兒啊!今天可是去吃大北街新開的冒菜,他家有峨眉雪呢!”徐灣才不管什麽委婉啊、邊界啊,她就要刨根問底。
“你托我送給湯嘉岷的同學錄還沒送出去呢,這兩天太忙了。”
這個理由徐灣能接受,她是沒興趣陪姐妹會見冰山,潇灑一把手,“走了,回見!”發梢從竹青胳膊上拂過,帶着風。今天她用白色緞帶鯊魚夾抓起發根,剩下的頭發披散成馬尾,一晃一晃,晃進夏日烈陽裏。
竹青沒有事先打電話、發短信,沒有這個必要,竹青走在熟悉的回家道路上,在最後一個岔路走,走向了隔壁院子。
咚咚咚。
頭發花白的湯校長穿着白襯衣、灰色棉麻西褲,一根黑色腰帶把襯衣下擺束進褲子裏,頭發向後梳得整齊,是一位老紳士。
“你是竹青吧?好孩子,快進來坐。”湯校長露出微笑,招呼她進門,“來找湯嘉岷玩兒的啊?”
“湯校長,我來送同學錄,他後頭兩月沒去,沒機會寫同學錄,大家寫了托我送來。”竹青揚手中的精致本子。
兩人說話的時候,湯嘉岷從自己的房間走出來,對視一剎那,心裏是同樣一句話:她/他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