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回:說鬼樓結識新朋友,疾風夜如意……
第21章 第二十一回:說鬼樓結識新朋友,疾風夜如意……
第二十一回:說鬼樓結識新朋友, 疾風夜如意巧擒賊
“什麽東西?”
如意打着燈籠到了門口,卻什麽都沒看見,今晚刮風, 烏雲蔽月,她的燈籠只照到方寸之間,其餘皆陷入黑暗。
回想那團黑影, 貓和蝙蝠都不可能那麽大。
難道看花眼了?
如意舉着燈籠, 把第五層裏裏外外都查了一遍,什麽都沒有。
看來真的看花眼了。
如意重新關門落鎖,次日,在飯堂裏和胭脂紅霞她們把這件事當茶餘飯後的笑話講。
如意說道:“……我真是太多心了,要想進咱們頤園, 至少要過五道門戶, 除非盜賊插了翅膀,才能飛進來呢。”
胭脂說道:“你就是累的,采了一下午松柏籽, 還要劃船,也不歇一歇就拿去熏了, 五層樓爬上爬下的, 可不累得眼前發黑麽。”
紅霞說道:“就是就是, 昨晚只要你開口,我們都能過去幫你熏屋子。”
“不行不行。”如意擺了擺手,“我可不敢, 米市(芾)的一幅畫, 我全家的性命都不夠賠的,我可不能把你們牽扯進去。以後我別着急幹活就是了,累得眼前發黑, 萬一爬樓梯失了腳,沒得把自個小命賠進去。”
這時,在鄰桌吃飯的一個丫鬟湊了過來,神神秘秘的低聲說道:“是不是遇到鬼了?”
如意從未和這個丫鬟說過話,不過有些面熟,通常在飯堂吃飯的時候,這個丫鬟就坐在她們隔壁桌。
如意說道:“鬼才好呢,我娘說過,這世上就沒有鬼,即使有,鬼沒有什麽好怕的,只是一些死人的執念罷了,活人才可怕呢,你永遠都不知道有些人揣着什麽壞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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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紅霞都點點頭,
那個丫鬟卻說道:“承恩閣的來歷,你們怕是不知道吧?”
紅霞是個爆脾氣,她很不喜歡這個丫鬟這種吊人胃口的語氣,直接就反問道:“你誰呀?那個房裏頭的?”
這個丫鬟有些自來熟,她站起來,從自己桌坐到了如意她們桌,這是個方桌,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坐着如意她們仨,只有北方是空的,她就坐在北面。
丫鬟說道:“我叫帚兒,掃帚的帚。我是粗使丫頭,是打掃十裏畫廊的。”
粗使丫頭,是頤園最低等的丫鬟,每月月錢兩吊,連如意這樣的三等丫鬟都不如。
“帚兒?”紅霞噗呲笑了,“你怎麽叫這麽個名字啊?你是東府還是西府的?”
帚兒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我不是侯府家生子,是外頭買來的,管事嬷嬷懶得費神給我們取名字,把我分到灑掃那裏,每天就是拿着掃帚掃來掃去的,就叫帚兒了,我們那裏還有叫箕兒,和抹兒的呢,就是簸箕和抹布。”
難怪如此,外頭現買進來的,沒有任何靠山,只能幹最粗的活,名字也是極其随意,就像以前的鵝姐,一對大鵝買來的,就叫鵝姐。
沒辦法,今年水痘鬧的太厲害了,兩府的家生子死了三十幾個,還有的臉上身上留了疤,這樣的面目沒法進頤園幹活,所以現從外頭買了十幾個面目齊整的丫鬟先使喚着。
如意還惦記着剛才帚兒剛才說的話,“承恩閣不就是登高觀景的樓閣嗎?還有什麽來歷?”
帚兒搖搖頭,“頤園以前的主人姓石,石家謀反,被人告發了,這不要抄家嘛,石家的女眷們被圈禁在承恩閣,那石家的當家奶奶就說啊,與其等着坐牢受辱被砍頭,還不如清清白白的死在這裏。”
此話一出,如意等人都覺得背後一涼。
紅霞口快,催促道:“後來呢?”
帚兒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說道:“都挂在房梁上,自盡了。後來,聽說裏頭鬧鬼,有女人的哭聲,守房子的士兵說親眼看見白衣女鬼吊在房梁上呢,那地方就成了鬼屋。”
明明剛喝完熱湯,如意卻覺得身上冷起來了。
胭脂見如意身體僵直,知道她害怕了,就說道:“你是外頭買來的,如何知道這些?我們家生子都沒聽說過。別是有人胡說吧。”
紅霞也問道:“你什麽來頭?那裏人?你這些鬼話都從哪裏聽說的?”
帚兒說道:“我是朝陽門外三裏屯的佃農之女,今年大旱,莊稼欠收,我家交不起租子,就把我賣了,這些掌故都是從把我賣到侯府的人牙子薛四姑那裏聽說的。”
如意繼續追問:“這個薛四姑又是怎麽知道的?”好希望這是瞎編的啊!
人就是這樣,遇到困難,本能的是先逃避。
帚兒說道:“薛四姑她家世代都是牙行的人,經歷的事多,她說當年石家被抄,家産罰沒充公,石家家奴們都成了官奴,被官府廉價發賣了,薛家是官牙,就是幹這個的,她們家經手了不少石家家奴,這些都是家奴們告訴她的。”
胭脂憂心忡忡,“怎麽辦,這大概是真的,你一個人守在承恩閣,萬一……”
紅霞說道:“要不你請一尊佛放在承恩閣裏鎮着?”
如意搖搖頭,自己給自己打氣,“我有咱們家廟懷恩觀張道長送的護身符,能驅邪祟,從今兒起我就戴在身上,睡覺都不摘下來。”
帚兒縮了縮脖子,“我……我是不是不該說這些,對不起,吓到你了。”
如意強作鎮定,說道:“不關你的事,這麽邪門的事,即使你今天不說,明兒也會傳到我耳邊,再說,這些鬧鬼的傳聞,只要死過人的地方都有,沒什麽大不了的。”
胭脂說道:“ 也對,不過,你若那天覺得悶了,可以随時找我們去伴宿。”
紅霞也說道:“就是,你別總是一個人撐着,大家在頤園的日子還長着呢,得互相幫忙。”
舊友和新友都如此的熱心善良,如意心頭湧起一股暖流,暫時擊退了恐懼,她笑道:“我省的。”
話雖如此,如意回去就把護身符挂在脖子上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如意恍惚聽見有女人的哭聲,但正值冬天,北風呼嘯,嗚嗚的聲音很像哭聲,聽不真切。
如意心想,日有所思,就疑神疑鬼的,把北風聽成哭聲也正常嘛,她摸着枕頭的娃娃,這個年紀瞌睡多,不一會也就入睡了,才不管外頭鬼哭風嚎的。
就這樣過了幾天,如意把被子拆下來、把床單等放在水桶裏,來到湖畔邊的石階碼頭上清洗。
進園子的時候,如意娘叮囑過她,床單被罩什麽的,都由吉祥帶回家給她洗。
當時如意答應了。
但是如意洗了一回自己的衣服,手凍得發紅,她想着,如果交給娘洗,受凍的不就是娘麽?
她舍不得,娘寶貝她,她也心疼娘啊!
于是,乘着湖水還沒結冰,床單被罩這種大家夥她也是自己洗。
如意用搓衣板把床單洗幹淨了,扔到湖水裏漂去皂角的泡沫。
此時她的手已經凍僵了,差點沒抓住床單。
一只手伸過來,牢牢抓住床單一角,“如意,我來幫你。”
正是帚兒。
自打那天在飯堂認識帚兒,她每天打掃十裏畫廊,只要經過承恩閣,就會上來打個招呼。
如意也會客氣的請她喝杯茶,喝的是如意娘親手抄的油茶,這東西就像一盞熱面湯似的,能夠飽腹暖身子,最合适幹活的人。
當然,帚兒也不白喝她的茶,十裏畫廊是把頤園幾乎所有庭院都連接起來的地方,她每天揮舞着的掃把在十裏畫廊裏穿梭,走的地方多,自然消息就比較靈通。
比如現在,帚兒一邊抖着湖水裏的床單,一邊說到:“昨天松鶴堂的丫鬟們吵架了。”
“哦?”如意問:“你怎麽知道?”
“我看見花椒坐在畫廊裏抹淚呢。”帚兒說道:“見我過來掃地,她擦幹眼淚就回去了。”
如意心道:看來花椒吵輸了,平日看她口齒機敏都挺不錯的啊,怎麽吵輸了呢,看來松鶴堂的“高手”太多了。
帚兒繼續說道:“我感覺咱們老祖宗這幾天就要搬進來了。”
如意問道:“怎麽說?哎呀,我說你這個人,說話總說一半,吊人胃口。”
帚兒笑道:“我不這樣說話吸引你們,你們這些家生子都不搭理我啊。”
帚兒确實很想早日融入頤園。
如意笑道:“你要是總這樣說話呀,就真沒有人和你聊了。”
帚兒說道:“今兒一早,王嬷嬷就帶了好些個小厮、粗使婆子等等,推着車,擡着箱籠,送到了松鶴堂。我瞅了幾眼,都是些幔帳鋪蓋,你想想,都開始鋪床挂賬了,老祖宗肯定這幾天就要搬進來。”
說的有道理,如意看湖水裏的床單已經漂洗幹淨了,就把床單撈起來,和帚兒一人一頭,擰麻花似的把床單的水絞幹。
幹完活,如意說道:“走,去我那裏喝杯茶。”
帚兒拿起掃帚,說道:“我還有好幾裏的畫廊要掃,改日再領你的茶。”
如意感嘆,“瞧你這個好模樣,好性情,你爹娘怎麽舍得把你賣了。”
帚兒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田地幹旱,莊稼欠收,把我賣了,我和老子娘都能活下去。我在這裏挺好的,有吃有穿,活計也不累——下田種地才累呢。每個月還有二百月錢,我以前做夢都沒想到一個月賺這麽多。”
如意問:“你在這裏想爹娘嗎?”
我可是黑天白日都想我娘啊!
帚兒說道:“想是想,不過想也沒有用,他們拿着我的賣身錢出去做買賣了,說賺夠了錢就來贖我,還不知到猴年馬月去呢,我在這裏能開心一天是一天,不想那些有的沒的,徒添悲傷罷了。”
這個帚兒倒想的開,開心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何苦呢。
如意把床單晾曬在院子裏,心想我和娘都要好好過每一天。
到了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如意把曬幹的床單收進去,聽見前頭有人叫道:“看房子的人出來!”
如意趕緊從後罩房跑到前面,見到頂頭上司王嬷嬷帶着上夜的女人們站在承恩閣前。
王嬷嬷使了個眼色,“開門。”
如意從胸口取了鑰匙,打開一樓的門。
一股清香撲面而來。
王嬷嬷問:“你熏了香?”
如意說道:“裏頭油漆味太重了,我采了松柏籽熏的香。”
“不錯,眼裏有活。”王嬷嬷對她依然是這個評價,随後領着女人們走進樓閣。
她取出一方潔白的帕子,抹了抹桌面和椅子,手帕依然潔白如初,沒有灰塵,看來每天都在打掃。
一共五層,王嬷嬷都親自檢查了一遍,說道:“三天之後,咱們老祖宗要搬進園子。那天,你們這些丫鬟都穿紅襖,着藍裙子,梳雙環,紮紅發帶,可記住了?”
看來帚兒猜中了。如意忙道:“記住了。”
王嬷嬷繼續吩咐,“入園當日,老祖宗應該不會逛太多地方,但是你得先預備着,把一樓的地炕燒起來,弄的暖暖的。”
如意應下了。
晚上的時候,幾個粗使婆子擡來了幾筐紅羅炭。
婆子說道:“這東西可貴了,承恩閣專用的,你別拿去私用,到時候不夠,你會被責罰的。”
如意的份例是煤塊,煙氣重,紅羅炭燒起來沒有煙熏味,是主子們的份例。
“多謝媽媽們提醒,媽媽們辛苦了。”如意清點了紅羅炭,說道:“剛燒了滾水,沖了油茶,媽媽們吃杯茶再走。”
天寒地凍的夜裏,瞧着這些婆子們比母親的年齡還大,擡這些重物不容易。
如意捧茶,婆子們都吃了。
吃人嘴軟,婆子們收了輕視之意,說道:“你這孩子年紀雖小,但還挺懂禮數。”
如意說道:“我年紀小,好多事情不懂得,媽媽們有了年紀,見識廣——我看守承恩閣有些日子了,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說什麽吊死鬼,媽媽們聽過麽?”
有個大概五十歲的婆子很是感概,說道:“怎麽不曉得?我以前就是石家的家生子,那時候年紀還小,剛剛記事呢,後來全家被官賣了,我和父母被賣到不同的地方,從此失散。”
說起往事,婆子拿出帕子擦淚,“抄家的時候,我們下人們都被關在馬棚裏,沒有床鋪,就擠在幹草堆裏睡,晚上的時候,聽到哭聲震天,說夫人小姐們都在承恩閣吊死了。”
如意提起油茶壺,給婆子們續茶,“之後聽說鬧鬼,是真的嗎?”
那婆子說道:“唉,什麽鬼不鬼的,活着尚且做不了什麽,死後又能怎麽樣呢?那時候,看守的士兵不準我們哭,說夫人小姐自戕,罪加一等。你們說說,都犯了謀反大罪,還怎麽罪加一等?難道給鬼治罪去?”
喝完了油茶,如意打着燈籠,送婆子們下臺階,“媽媽們小心,石階結了霜,路滑。”
告別的時候,那婆子眼睛裏還有淚光,問道:“小丫頭,你是聽到吊死鬼的流言,有些害怕,所以才問那些話吧?”
如意點點頭。
那婆子說道:“可憐見的,一個人守在這裏,回頭我跟我們這些上夜的女人們說說,夜裏多來承恩閣走走。”
如意忙道:“多謝媽媽,不知媽媽如何稱呼?”
那婆子看着承恩閣廊下的燈籠,恍惚回到了過去,“我夫家姓吳,她們都叫我吳婆子。不過,我分明記得,小時候我爹娘叫我蟬兒,就是夏天的那個蟬,我娘說,我是在蟬聲裏出生的,就叫蟬兒。”
縱使這個媽媽年紀大了,但誰不曾經是母親的寶貝呢?我娘說過,就是一百歲,我也是娘的大寶貝。
如意被那婆子勾的也想娘了,心頭湧來一股酸楚,“那我就稱呼您蟬媽媽吧。”
那婆子笑了,說道:“行啊,我回去就把名字改了,不叫吳婆子,以後都叫我蟬婆子,反正我那死鬼老公死了幾十年,無兒無女的,快入土的人了,還是改回以前的名字吧,說不定到了陰曹地府,我在閻王面前報出名字,還能和我爹娘相認呢。”
如意聽了,很是感觸,她打着燈籠,沿着十裏畫廊送了蟬媽媽一廊又一廊。
夜路上,蟬媽媽也問了她的出身,得知她是個遺腹女,說道:“你娘真厲害,寡婦失業的,把你養這麽好。”
此時思母的如意對蟬媽媽有些移情,也卸下老成謙虛的僞裝,重歸十二歲的天真,就像在如意娘面前撒嬌似的,說道:“我也覺得我很好啊。”
送走了蟬媽媽,回到承恩閣,如意幾乎被冷風吹透了,但心裏暖暖的。
這回真的把什麽吊死鬼放下了——單是努力往上爬,攢錢給娘養老,娘将來老的時候,不至于像蟬媽媽這樣一把年紀了還要上夜,就夠我操心了,什麽神神鬼鬼的,往一邊去!
鬼有什麽可怕的,窮比鬼更可怕。
如意鬥志昂揚,發誓要在頤園裏混出頭,和娘一起過上好日子。
三天後,也就是十月二十一,老祖宗要搬進來了。
如意每天打掃,熏松柏籽,簡直把承恩閣當個活祖宗來照顧。
胭脂和紅霞在梅園也是整天忙,此時離梅花開放還早着呢,但是老祖宗喜歡賞梅啊,上頭就弄了好些絹花制作的梅花,胭脂她們要把這些以假亂真的假花綁在梅枝上,希望博得老祖宗一笑。
至于帚兒這種灑掃上的粗使丫頭就更忙了,十裏畫廊,掃帚都不讓用了,她們跪在地上,要把地板都擦一遍!
連整天樂呵呵的帚兒都不禁有了怨言:“我洗臉都沒有擦地細致。地板擦得發亮,不也得讓人踩麽。”
但沒有辦法,上頭一句話,下面的人跑斷腿。
十月二十,北風呼嘯,且沒有太陽,是個陰天。
一旦沒有日頭,這天就明顯更冷了,如意從下到上打掃了五層樓,複又下到一樓,剛才一陣勞作,身上不冷,但是腳冷,如意跺着腳,看着天色和風向,感覺明天可能會下雪。
下雪天,明天點燃地炕可能都很難立刻暖起來,不如今天把地炕燒起來,不用太大的火,只需保持地炕的炭火不滅就行了,明天無論什麽時候走進去都是暖的。
王嬷嬷不是經常說麽,眼裏要有活。
說幹就幹,如意把一筐紅羅炭拖到一樓外頭地炕的入口。
和家裏的大炕不同,地炕的點火口和煙道都在戶外,通過地基下埋的火道和煙道往一樓地板供暖,這樣屋裏一絲煙火氣都沒有,溫暖舒服。
地炕的炭火入口,是個用鐵皮包裹的木頭小門,為了保暖,門很小,大概只有梳妝鏡那麽大。
如意坐在小杌子上,打開炕門,她在家裏燒過土炕,知道燒炕之前先要用鐵鏟把裏頭燒完的炭灰先鏟出來。
如意拿着把鐵鍬伸進去鏟灰。
四十六年過去了,時光停滞,炭灰都結成了塊,就像灰色的土胚似的,此外,還有幾具老鼠的幹屍。
蟑螂老鼠都是底層百姓常見的,如意沒有大驚小怪,從容的把四十六年的陳年老灰和老鼠幹屍都鏟進灰桶。
第三鏟時,如意聽到“呯”的一聲脆響,好像鐵鏟碰到了什麽硬東西。
如意慢慢的把那個硬東西鏟了出來。
居然是個斧頭!
斧頭的斧柄部分早就燒成了黑炭,但斧頭鐵制的部分保存完好,因包裹在炭灰裏,也沒有生鏽,沉甸甸的,一看就是好鐵鍛造的。
這東西娘拿着手沉,但很适合給吉祥劈柴火。
如意決定把斧頭送給吉祥。
終于把火道清幹淨了,如意點火,燒紅羅炭,然後把炕門關上,讓地炕慢慢的燒。
燒完地炕,如意把斧頭沖洗幹淨,包在粗布裏,拿到東門,吉祥在門口該班。
“我送你一樣東西。”如意打開包袱。
“斧頭?”吉祥拿起斧頭,在手裏掂了掂,“這鐵用料不錯,一定鍛造了好些日子——你從那裏搞來的?頤園怎麽有這種東西?”
如意說道:“我今天燒地炕時,從火道裏鏟出來的,估摸是以前燒炕的人粗心大意,把砍柴的斧頭當柴火扔進去了。”
吉祥很喜歡,“這麽好的斧頭,用來砍柴太可惜了,我拿回去,要九指叔幫忙套個斧柄,我拿去當兵器用——噫,這裏刻着字呢。”
如意湊過去細看,斧脊上果然有刻字。
如意說道:“彪字。”
吉祥不樂意了,“你怎麽罵我呢?我又沒得罪你。”
如意一把擰住他的耳朵,頗有鵝姐的風采,說道:“是個彪字的彪,不是罵你彪子(傻瓜的意思),傻子!”
吉祥不好意思的揉了揉耳朵,“你怎麽認識這個彪字?”
“認字認半邊嘛。”如意指着斧脊上的刻字,“左邊是老虎的虎吧,這個字不讀書也熟,右邊有三撇,咱們不是經常聽人說,虎生三子——”
沒等如意說完,吉祥就接着道:“必有一彪!”
“對啦。”如意很自信,“虎字旁邊有三撇,一定是個彪字。”
如意識字不多,但很有自己的見解。
吉祥把玩着斧頭,“誰會在砍柴的斧頭上刻字呢?我覺得這個斧頭應該是個獵戶的,這個獵戶拿着這把斧頭殺過三頭老虎,所以刻了個彪字。”
如意說道:“管它是幹什麽的,反正是人不要扔到地炕裏當柴火燒的,不值錢,你拿回去砍柴火也好,當兵器也罷,随便你。”
吉祥樂颠颠的把斧頭收好,說道:“昨晚我回家睡,你娘問我,怎麽還不把床單捎出來給她洗,你以前最多十天就要換一次。”
如意說道:“你就跟她說,我在頤園清閑的很,自己就洗了。還有,油茶快要喝完了,得空炒一些捎進來。”
吉祥點點頭。
如意想了想,說道:“還有件事,你幫我打聽一下,牙行裏有個薛四姑,做人牙子買賣的。”
吉祥不解,“你打聽人牙子幹嘛?人牙子可都不是什麽好人吶,再說,你要我打聽,至少要告訴我打聽什麽東西?”
“哎呀,這話說來長。”如意摸了摸腦袋,“我在頤園認識了一個媽媽,人挺好的,小名叫蟬兒,五十歲了,以前是頤園舊主石家的家奴……”
如意把石家被抄、家奴成官奴發賣、蟬媽媽和父母從此失散、如今蟬媽媽孑然一身,無兒無女,風燭殘年還要上夜當差的事情說了。
“……我看蟬媽媽說起她名字的來歷,在蟬聲裏出生,就叫婵兒時那個眼神啊!”如意嘆氣搖頭,“我當時差點哭了,我想起了我娘,這幾天,我心裏一直放不下,想為蟬媽媽做點什麽。”
如意是個善良的姑娘。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吉祥說道:“想給蟬媽媽尋親呗,不過蟬媽媽的父母應該去世了吧,官奴勞碌命,有幾個長壽的。”
如意說道:“如果她父母長壽的話,或許能見一面。如果死了,最後賣到誰家?葬在那裏?有沒有後來的兄弟姐妹?還是有希望的嘛。如果有一天,我和娘失散了,我就是拼了最後的力氣,也要尋找娘的消息。”
吉祥也跟着嘆氣,“好吧,我給你打聽去——為什麽非要找薛四姑啊?”
如意說道:“我有個新認識的朋友,叫做帚兒,她是外頭買來的,就是薛四姑把她賣到了東府,她說,薛四姑是祖傳的牙行買賣,當年石家被抄,石家家奴罰沒官奴發賣時,薛家經手了好些石家家奴,或許能查到一些線索。蟬媽媽說,她父親叫來福,母親就叫來福家的。”
吉祥說道:“又一個來福,來福還是咱們東府大管家。奴仆叫來福的可多了,基本每家都有個叫來福的家奴,不好找啊。”
來福這個名字,就像女人叫素貞,男的叫鐵柱一樣,滿大街都是,叫一聲“來福”,估摸有十幾個來福望向你,說“啥事”,或許還有幾條叫來福的狗也跟着旺旺兩句呢。
如意嗔道:“我知道,試試看嘛,我的好弟弟。”
從小到大,吉祥根本扛不住如意這這一句“我的好弟弟”,說道:“我,我去試試。”
把事情交代完,如意去了大廚房飯堂,今天活多,灑掃,燒地炕,可把她餓壞了!
現在如意、胭脂、紅霞、還有帚兒四人已經很混熟了,只要她們同時在飯堂出現,必定坐一桌,熱熱鬧鬧的吃。
今天的菜是幹豆角燒肉和炒白菜。菜是不錯的,但今天每個人幹活都多,又是長身體的年齡,都很餓,把飯菜都吃完了,還是有些意猶未盡。
四個人,端着四個空碗,面面相觑,都沒吃飽。
如意笑道:“去我那裏喝油茶吧,那東西頂飽。”
正說着話,蟬媽媽來了,看着一桌子空碗盤,以及四個少女沒舍得放下來的筷子,說道:“你們四個,跟我來。”
蟬媽媽把她們帶到竈房,起鍋燒油,用蔥花爆鍋,燒了半鍋開水,往裏頭下挂面。
蟬媽媽說道:“我們晚上上夜,要吃些夜宵墊肚子,竈上的女人做了晚飯就走了,夜宵都是我們自己動手。”
面煮上了,蟬媽媽還嗑了四個雞蛋,不一會,四碗香噴噴的雞蛋面端上桌。
如意四人忙謝過了,埋頭吃加餐。
如意吃着面,說道:“我今兒拜托了一個朋友,去找牙行的薛四姑打聽蟬媽媽家人的消息,還是有希望的,媽媽且等等信。”
人活着,就是一點心氣,留些念想,日子就有了盼頭。
蟬媽媽把芋頭埋在炭裏,這是晚上的夜宵,說道:“你真是人小主意多,還真真替我找去了,別太破費,我以前也找過多次,都沒成。”
如意笑道:“不費錢,就是有點費腿,橫豎他從小就坐不住,沒籠頭的野馬似的喜歡往外頭跑,就讓他多跑跑。”
四人吃了面,分工洗碗刷鍋,各自都回去了。
帚兒跟着如意到了承恩閣,如意說道:“你快回去吧,不用送了,明天老祖宗就要搬進來了,有的忙。”
帚兒有些尴尬的用腳踩着地磚,“我……我還是沒吃飽,能不能去你那裏喝杯油茶溜溜縫?”
如意笑道:“你早說呀,這有什麽的,跟我來。”
後罩房裏,如意捅開爐子燒水,把兩勺油茶面放在碗裏,用滾水沖。
帚兒說道:“為什麽只沖一碗?你不喝麽?”
如意說道:“我吃飽了,再也吃不進去其他東西,撐得肚子晚上睡不好。”
帚兒吃完油茶,如意來還把剩下的油茶面全部送給帚兒,“你拿回去,餓了就沖着吃。”
帚兒慌忙道:“怎麽能連吃帶拿呢,多不好,再說你都送給我,你自己喝什麽?。”
如意說道:“明天我的朋友就會把娘抄好的新油茶送到東門——我娘這個人,我是了解的,只要聽說我要的東西,她就是晚上不睡覺,也會連夜把東西做好送來,就怕餓了我、饞了我。”
“有娘真好,多謝了。”帚兒疊聲謝了,捧着油茶回去,如意要送,帚兒把她推進房裏,“晚上冷,別出門了,歇着吧。”
如意把開水灌進錫瓶裏,塞進棉套,又塞進炕上的被窩裏保溫,晚上睡炕口喝的時候,可以拿出來喝一口,到天明都是溫的。
如意按照如意娘的囑咐,一絲不茍的泡腳、檢查門窗,她把明天要穿的衣服拿出來,擺在枕邊——這都是王嬷嬷說過的,紅襖、藍裙子,明天還要梳雙環,紮紅發帶。
因明天要穿紅襖嘛,所以如意把鑰匙提前放進紅襖左襟的暗兜裏。
準備好明天的衣服,如意吹燈,抱着木頭娃娃,很快入眠。
哭聲,女人嗚咽的哭聲,是從上面傳來的。
如意擡頭瞧去,看見房梁上懸着一排排穿着白衣服的女人,她們披散着頭發,長發垂到腳踝,幾乎和人一樣長。
接着,她們的舌頭也垂下來了,紅紅的,長長的,一條條懸挂在嘴裏,就像如意娘臘月裏腌制的香腸,晾在屋檐下曬着。
吉祥拿着一把斧頭,站在“香腸”之間,問如意:“你要吃那根香腸?我割下來。”
如意吓得大叫:“快走!這不是香腸!這是舌頭!”
吉祥消失不見,舌頭們卻像是長了手,紛紛向如意伸過來!
啊!
如意猛地坐起來,發現自己就在後罩房的炕上,身邊是佛郎機木頭娃娃。
原來做噩夢了。
如意複又躺了回去,但剛才的夢太刺激了,這個覺接不起來。
如意現在滿腦子都是“香腸”。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就是太操心明天老祖宗要進園子的事了。
如意自我安慰着,心想,五層樓都打掃幹淨了、用松柏籽熏過了、地炕也提前燒暖了……不對,地炕!
如意又猛地坐起來,她意識到自己有所疏漏:地炕不像她睡的火坑,火炕小,且點火口在屋裏,和燒水的爐竈是連接在一起的,所以用的柴火少,只需在睡前往爐膛裏添一個大煤塊就行了。
但是地炕不一樣,地炕大啊,整整一層樓呢,且點火口在外頭,比較費柴火,她吃晚飯之前燒的紅羅炭怕是不夠,應該在睡前再添一些的。
燒到半夜,地炕的火要是熄了,明天承恩閣冷冰冰的,再燒怕是來不及。
想到這裏,如意穿衣起床,去給地炕添柴。
她順手拿過枕邊的紅襖穿着,晚上來不及梳頭,就戴上一頂羊皮裏子、外層是黑絨布的觀音兜,把頭臉大部分都包起來,只露出眉眼口鼻和嘴巴。
穿好了衣服,如意打着氣死風羊角燈籠,開門去承恩閣。
但在碰到門栓的一瞬間,如意愣住了。
門栓歪斜在一邊,根本沒有拴住門把!
平日她都會檢查一遍門窗再睡覺,門栓是規規矩矩拴在最中間的,但這時候的門栓是歪的,門根本沒有關嚴,外面用力一推就開了。
有人從裏頭移開門栓,開了門,可這裏只住着我一個人,誰會動門栓?
難道是鬼?
不,這世上沒有鬼,如意搖搖頭,難道……有人乘她在關門之前就偷偷溜進來藏在屋裏?
這個可怕的念頭湧進腦子裏,如意顫抖的手摸向紅襖左襟裏的暗兜,這裏藏着承恩閣的鑰匙。
鑰匙不見了!
如意如遭雷擊。
是誰?
在睡覺之前我才把鑰匙換到紅襖的暗兜裏,那時候鑰匙明明還在。
不可能是鬼,鬼要開門,如何用得上鑰匙?
是人幹的!
如意腦子裏閃現王嬷嬷那句話,“你全家的性命都賠不起”。
是什麽人要害死我全家?
我跟你拼了!
氣憤之下,如意回頭将一把剪刀揣在紅襖的暗兜裏,順手拿起一根燒火用的燒火棍,就往前頭承恩閣跑去!
也不管什麽來不來得及,此時她沒有時間考慮太多,怒火壓制了恐懼、焦慮,連燈籠都沒有拿,她只想快點跑到承恩閣,看到底丢失了什麽、如何彌補挽回。
黑暗中,如意看到承恩閣南邊亮起了一束火苗。
有人!一定是偷我鑰匙的賊!
一切還來得及!
山下湖畔的十裏畫廊,有幾點光,這正是上夜的女人們在打着燈籠巡邏。
如意大聲尖叫道:“有賊!承恩閣有賊!媽媽們來捉賊啊!”
如意一邊尖叫,一邊往承恩閣南邊跑,剛才的那束火苗就像一條火蛇,往承恩閣大門沖過去。
有人放火!
如意狂奔過去,承恩閣是個木制塔樓,為了防火,每一層的四角都有個大水缸,用來救火的。
她搬進承恩閣的第一天,因要打水擦桌子,就在水缸裏舀了一桶水。
因最近天冷,水缸的水結冰了,但是她今天燒了地炕,地暖把水缸裏的冰又融化了!
手邊沒有桶,如意就推水缸,想把缸推倒,但她的力氣不夠,水缸紋絲不動。
如意于是用力揮動着手裏的鐵制燒火棍,狠狠的砸向水缸!
呯!
一聲巨響,古有司馬光砸缸,今有如意砸水缸,陶制的水缸破裂,嘩啦啦的冷水傾斜而出,瞬間就把火蛇絞滅了!
承恩閣保住了。
如意轉頭看向剛才火苗燃起的地方,只見一個遠黑影掠過。
“別跑!”情急之下,如意把手裏的燒火棍扔向黑影。
黑影很是靈活,感覺到後面的風聲,黑影側身避過燒火棍的攻擊,但是此時水缸裏的冷水已經流到腳邊了,這裏又是個石板鋪就的大坡,黑影往坡下跑動的時候,腳下踩了流水,就像踩着西瓜皮似的,身體一下失去了平衡,頓時騰空,重重的摔在地上!
等黑影掙紮着起來時,如意已經追過來了,她就像一只憤怒的野貓,朝着黑影伸手亂抓。
這一抓,把黑影蒙在臉上的黑布給抓掉了。
借着朦胧的月色,如意看到了黑影的臉,她難以置信,“帚兒?”
正是她新認識的朋友,粗使丫鬟帚兒。
帚兒穿着一身黑,頭發也用一塊黑布包住,肩上背着一個黑布大包袱,一副盜賊的打扮。
帚兒冷冷道:“你是個好人,本想留你性命,但你看見了我的臉。”
言罷,如餓狼撲食般,帚兒朝着如意撲來,将她直直撲倒在地,伸手摸向腰間,抽出一把短刀,就要刺向如意胸膛!
可是,驀地,帚兒覺得胸口劇痛,她低頭一看,自己胸口插着一把剪刀,如意雙手握着剪刀柄,愣愣的看着她。
原來如意在看着帚兒撲過來時,抽出了藏在左襟裏的剪刀送了過去。
帚兒居然是自己撲向了那把剪刀!
劇痛之下,手一松,短刀落地,帚兒痛苦的按壓住流血的胸口。
這時,上夜的女人們聽到如意的尖叫聲,已經沿着大坡跑過來了,奔跑的同時,還敲着一門銅鑼,吵得震天響。
女人們尖叫道:“走水了!承恩閣走水了!”
由于距離太遠,北風咆哮,如意的“捉賊”聲她們聽的不真切,她們沒有看見黑影,但是她們遠遠的看見了火蛇蔓延,還聽到了水缸破裂的聲音,以及滿地的流水啊!
所以,上夜的女人們以為是失火,敲響捅破大喊“走水”。
帚兒捂着噴血的胸膛,看着上夜的女人們越來越近,又看着遠處的星星點點也在往承恩閣方向聚攏。
四面楚歌,絕望湧上帚兒的心頭。
乘着帚兒發愣,如意乘機一把抓起帚兒肩背上的黑布包袱,狠狠一扯,将包袱搶回來了。
此時帚兒已經沒有力氣和如意争搶,她捂着肚子往下跑,和上夜的女人們擦肩而過。
如意将包袱緊緊抱在懷裏,指着帚兒叫道:“蟬媽媽!有賊!快追!”
上夜的蟬媽媽等人趕緊轉頭回去追,這個帚兒一邊跑,一邊流血,越跑越慢,等到蟬媽媽等人将她圍堵在十裏畫廊時,帚兒轟然倒地!
帚兒倒地的瞬間,如意解開了黑布包袱,裏頭是二十個畫軸。
如意打開一個畫軸,心道:果然是米市(芾)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