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趙肅無辜:“師兄年歲幾何?”
沒了老師在場,元殊無須再掩飾自己的神情:“差三個月就十三,怎的?”
趙肅笑道:“我今年十三歲滿,你入門比我早,是師兄,可年紀又比我小,所以喚小師兄,沒有不妥呀。”
元殊微嗤:“聞道有先後,我先于你拜師,學識也強你百倍,當你師兄又怎的!”
趙肅覺得這孩子一副我很厲害你快崇拜我吧的模樣,可比自己那個目中無人的弟弟趙謹好玩多了,便笑眯眯道:“小師兄說得極是。”
“你!你!”元殊快氣死了,他沒想到趙肅背着老師馬上像換了個樣,不複乖巧恭謹。
趙肅見他臉色漲紅,氣得不輕,活像被踩着尾巴的貓咪,十足可愛,忙安撫順毛:“我與母親自幼被趕出府,上無父親,下無兄弟姐妹,如今有了師父與師兄,心中高興,巴不得多多親近,師兄不覺得小師兄這個稱呼,比師兄來得親近麽?”
說罷附上讨好的,怯生生的笑容。
此時的趙肅,三餐不能說吃得很好,起碼也有菜有肉,早晨起來又注意鍛煉,還經常上山,雖然身材不可能一下子長高多少,但是氣色面容都好看許多,不再像以前那般瘦骨嶙峋,他的臉繼承了陳氏的所有優點,逐漸顯出清秀白皙的輪廓。
元殊還是個半大少年,跟趙肅本來就沒什麽深仇大恨,離開家族跟着老師一路游學到這裏,戴公望畢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時時跟他一起,難得來了個年紀相仿的師弟,他其實還是不排斥的。一開始以為對方跟他不在一個水平線上,結果一上午的課聽下來,也沒見趙肅有什麽不适,元殊對他的看法也就漸漸改變了。
眼下見他示弱,氣焰也熄了大半。
“那就允許你私底下叫,在外人面前,還是要喊我師兄!”
“是。”趙肅含笑。
其實這個師兄也不難相處嘛,可以預見以後的日子也許會很有趣的。
他借機跟元殊攀談起來,這才知道,元家與戴家乃是世交,兩年前戴公望被罷官,途經老家,見到元殊聰穎過人,便收下當徒弟,順便帶着他上路,有時候餐風露宿,像元殊這樣養尊處優的大少爺竟也忍耐下來,越發得戴公望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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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為何會被罷官?是得罪了什麽人嗎?”
元殊冷笑:“還不是因為那個小閣老嚴世蕃的緣故!”
這個名字竄入耳中,趙肅心中一跳。
這是他第一次有種真正身處歷史之中的感覺。
先前提到的王守仁再厲害,如今也已作古,但大名鼎鼎的嚴世蕃,卻是眼下确确實實存在着的人物。
提到嚴世蕃,就不能不說他老爹嚴嵩。
這兩父子把持朝政二十餘年,斂財誤國,媚上欺下,嘉靖皇帝只管自己快活,不管下面死活,由得他們把朝堂內外弄得烏煙瘴氣。
再往後呢?
再往後,徐階、高拱、馮保、張居正陸續登場,這批大明的精英将搖搖欲墜的帝國又挽救回來,一度出現隆慶中興的局面,然而好景不長,張居正死後,他全家都被清算,所有政策幾乎被推翻,萬歷皇帝開始抱着美女不早朝的美好生涯,黨争四起,內憂外患,一個曾經繁盛的帝國,就這麽一步步走向衰亡。
在那個時候,資本主義已經初步發展起來,商業極其發達,市民生活豐富而自由,原本在太祖皇帝時期規定的商人只許穿布衣之類的政策通通成了廢紙,海禁也開了,女子夫喪再嫁也是尋常事了,但這一切,都被清兵和李自成們打破。
彼時生靈塗炭,哀號遍野,華夏大地成了修羅戰場,而歸根究底,源于明朝政策的失誤,皇帝的不作為,黨争的猖獗。
那麽他來到這裏,到底有什麽意義?
僅僅是為了過這數十年的安寧日子嗎?
數十年後,自己說不定還沒死,但天下大亂,連性命也朝不保夕,還能往哪兒去?就算考取了舉人功名,只怕也沒什麽用了。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這句話铿锵有力,可在這個時代,實行起來卻又是那麽艱難。
趙肅默然不語,元殊見他聽到一半,忽然木頭人似的沒了反應,只當是被吓着了,不由嗤笑:“怎麽,你也聽過他的大名?”
趙肅回過神來,啊了一聲,突然握住元殊的手:“小師兄。”
“幹嘛!”元殊吓了一跳。
他笑眯眯地:“你将來也要參加科舉吧,我們一起當官,看誰将來能先做到六部尚書,可好?”
元殊看怪物似的看着他:“六部尚書?就憑你?”
趙肅笑道:“那要不內閣大學士也行啊。”
元殊哈哈大笑:“你就別逗了,我看別說尚書,你能當個縣令就不錯了,你可知道知縣詹大人,他也是進士出身,嘉靖二十六年的三甲進士,可到如今,還在知縣的位置上停滞不前。”
小孩兒懂得還不少,趙肅樂了,謙遜地道:“願聞其詳。”
元殊語調深沉:“十年寒窗苦讀,天下讀書人都想着鯉魚跳龍門,可這龍門哪有這麽好跳的,人那麽多,三年才一大比,有些人到了耄耋之齡還考不上個舉人,被兒孫攙着去考試,何其可悲!”
趙肅故作驚奇:“你見過?”
元殊虛咳一聲:“自然是聽老師說的……從一開始,要經過縣試,府試,院試,如果僥幸通過,前面還有鄉試等着你,過了鄉試,就有了舉人的功名,可歷來六部尚書,起碼得是庶吉士,你還得在後面的會試、殿試都拿到名次,至少擠入二甲。”
他說得口幹舌燥,停了停,冷笑起來:“這層層考試篩選下來,饒是飽學之士,也不保證一定能考上,當年名震天下的大才子徐文長,二十六歲才中舉,之後屢試不中,竟至瘋癫。所以說,就憑你這水平,這輩子能過鄉試,就已經是祖上積德了!”
趙肅也不生氣:“我們來打個賭如何?”
“什麽?”
“若是将來我能過鄉試,便算我贏,若是不能,便算你贏,輸的人要幫贏的人做一件事,當然,這件事不能違背天地良心。”
元殊嘴角一撇,本欲答應,轉念一想,萬一這小子運氣忒好,碰見個瞎了眼的閱卷官呢?便道:“不行,得改為你能過殿試,最後名列進士榜上,才算你贏。”
趙肅莞爾一笑:“也好,那擊掌為誓?”
對方輕哼:“擊掌為誓!”
兩只手按在一起,元殊臉色不善,看他的目光還帶了些挑釁,趙肅卻覺得這小孩兒實在好玩,臉上挂着的笑容一直就沒消退過。
趙肅從戴公望那裏回來,大老遠就看見有個人在他們家院子門口轉悠,手裏還提了個大包袱,那人轉頭見到他,馬上高興起來:“賢弟!”
趙肅眼角一跳,看着眉開眼笑的趙暖:“今天學堂放假?”
“我是下了學才過來的,早上不是說要賠你衣服麽,這不,帶了幾套過來!”
趙肅哭笑不得,沒想到他還真拿過來:“不用了,那衣服縫補一下還能穿,你的心意我心領了,就此別過吧!”
賢兄這個酸掉牙的稱呼他實在喊不出口,雖然對他爹沒有一丁點好感,可也不至于把怨氣發洩到人家兒子身上,他拱拱手,便要入內。
趙暖一急,再次忘了忌諱,一把拉住他,幸好這次注意了力道,袖子沒破。
“我是真心誠意來代家父致歉的,賢弟你別往心裏去,我知道,過往族裏有好些事情都對不住你們母子,可我,唉,可我也說不上話……”他抓耳撓腮,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話。
趙肅再次感嘆這兩父子沒有一點相像之處,他緩下臉色:“無功不受祿,衣服我真用不着,那件事我也沒放心上,你回去罷。”
趙暖讷讷了一會兒,忽然道:“那不若明日我來找你,我們一塊兒去上學吧,正好都在城東,順路,我也有問題要請教賢弟!”
趙肅苦笑,我沒看過幾天書,到底是誰請教誰?
但一對上他滿懷期盼的眼神,拒絕的話就說不出口。
人家都這麽熱情了,你還能說啥?
他無奈地答應下來,無奈地看着趙暖興高采烈地轉身離去,鬧不清這孩子為什麽對只有一面之緣,之前甚至沒有多少交集的自己如此上心。
直到第二天,他才知道真相。
從他們出門伊始,直到分道揚镳,趙暖的嘴巴就沒停過。
這娃已經不能用活潑好學來形容,那簡直是聒噪和精力過剩。
身為族學先生的兒子,比自己早入學那麽多年,可論起學識,還真沒比他強多少,有些連趙肅都知道的文章,他居然說不出來,于是不到一刻鐘,他看趙肅的目光,已經由親近上升至崇拜。
趙慎羽自恃清高,對族學裏的學生不假辭色,加上趙暖肚子裏也少了點墨水,在同窗裏自然不得人緣,苦悶已久的他碰上趙肅,簡直如同久旱逢甘霖,大有說上三天三夜也不累的趨勢。
自那以後,他幾乎天天都來找趙肅,風雨無阻,從不落下,以致于有一回被元殊瞧見,對他冷嘲熱諷:“聖人雲,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你倒好,效仿東郭先生,以身伺狼,被當衆奚落欺負,一轉眼就跟人家兒子好上了!”
趙肅戲谑:“這不能一概而論,他胸無城府,大大咧咧,是個值得交的朋友,不像小師兄這麽狡詐。”
果不其然,元殊沉下臉色,氣沖沖轉身就走,那模樣活似被踩了尾巴炸毛的貓兒。
與他比起來,慢吞吞走在後面,臉上帶着濃濃笑意的趙肅,倒更像個師兄。
戴公望把這一幕看在眼裏,忍不住也跟着笑。
元殊這孩子聰穎過人,因而學得少年老成,見了誰都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自打趙肅來後,倒是一天比一天有煙火氣了。
日子像流水,就這麽慢慢地淌過去。
趙肅每天讀書采藥兩不落下,晚上回到家,往往還要就着微弱的燭火再練會兒字,他的起點本來就低,就算多了幾百年的見識,論起寫八股文和策論的那些基本功,也不是古人的對手,所以不得不付出比別人多好幾倍的努力。
元殊見他如此用功,更是加倍努力,不肯被師弟趕上,雖然表面上依舊時時對趙肅嗤之以鼻,可實際上,趙肅性子沉穩,兩人之間很難起争執。在元殊的內心深處,也早就把他當成自己唯一的同窗和朋友,只是驕傲如他不會說出口,即便時常“不經意”路過趙家,被陳氏留下吃了許多頓飯。
趙暖依舊很苦惱,他本來就不是讀書的料,可迫于家裏的壓力,不得不每天抱着書本神游太虛,為此被罰跪過祠堂,被伺候過藤條,也沒什麽起色。他曾偷偷跟趙肅說他想去經商,但這種驚世駭俗的念頭也只能想想罷了,說出來只怕會被趙慎羽活活打死,幾代書香的趙家容不得想要從商的子弟。
在拜師兩年之後,戴公望讓他們去參加縣試和府試,兩人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最難得的是趙肅,那個在衆人眼裏,兩年前還目不識丁的少年,居然拿下了府試第三的名次,這在長樂縣掀起一陣不小的反響,昔日倍受冷眼的趙家母子,一夜之間成為矚目的焦點,母憑子貴,家境好轉,陳氏不需要再靠針線活度日,出門也再沒有人會對她冷嘲熱諷。
在族長趙慎海的強硬要求下,吳氏那邊不情不願地派人來請母子倆回府,被趙肅回拒了,即便趙慎海親自出面也不松口。
戴公望聞知此事,只勸他莫要鬧得太僵,家族的人再不厚道,畢竟也是一個歸宿,百年之後落葉歸根,還是要回到這裏,再說将來他若是出門做官,母親身在老家,還要依仗家族的人照拂。
趙肅也有自己的考量,兀自沉默不語。
趙暖卻在一旁拍着胸脯:“你的母親便是我的母親,即便你将來在京城做了大官,我也會幫你照顧好的。”
元殊撇嘴微哂:“你照顧,你拿什麽照顧,只要他考了功名,自然無人敢輕慢伯娘,不過我估計會比你早考上,到時候我就勉為其難,交代知縣大人照拂下你們好了。”
趙肅聽得哭笑不得,卻也微微感動,在這裏幾年,有母親,有老師,有兄弟,就算将來真考不上,起碼也沒白活一遭。
他們都沒想到,元殊的話竟會一語成谶。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的歷史小随筆——
好了,上次我們說到明朝中後期的市民生活很繁榮。
繁榮到什麽程度呢?
別說《金瓶梅》這種書不是禁書,當時就算是女子再嫁,也不是什麽惹人诟病的。
朱元璋建國的時候,規定了森嚴的社會等級,商人不準穿綢緞,普通百姓的屋子也不能用不能用彩梁繪棟和瓦獸屋脊。
但到了嘉靖後期,誰還管你這些規定,只要有錢就是爺,別說華麗的屋子,咱有錢想穿幾十件綢緞上街,一般也沒人管你。
而且開了海禁之後,湧入的東西多,水陸交通四通八達,大家的眼界廣了,尋常玩意也不稀奇了。
在明朝中後期,各地書院林立,像黃宗羲提出“天下不能一人而治”這種言論的并不少見,朝廷基本是放任自流的态度,不怎麽過問(因為都忙着黨争,沒空管你)。
這種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跟當時日漸混亂的朝廷反而成了鮮明對比。
很多人以為皇帝昏庸,底下百姓也不好過。
但恰恰是相反的,正因為皇帝不作為,沒有約束,所以才有這種生機勃勃的場面。
當然,并不是說所有人都是吃飽穿暖的,國庫空虛,黨派紛争,社會問題也很嚴重。
一直到後來,清兵入關,農民起義,國家亂起來,才進入真正的亂世。
大家不能拿現在的滿族和當時的清兵來比較。
因為在當時看來,清軍就是外族,他們入侵,就相當于後來的日本鬼子打中國。
所到之處,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傷痛累累。
百姓當然要奮起反抗,這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現在,滿族已經成為中華民族的一部分,各族彼此平等,也不能再用舊日的眼光看待他們。
我有個朋友,是愛新覺羅氏,她說她上學的時候每次聽到鴉片戰争,就羞愧地低下頭不敢說話,生怕老師點她回答問題。
她和我們一樣愛國愛家,一樣看到國家強盛會叫好,看到越南猖狂會憤怒。
所以民族傷痛不可忘,歷史的黑暗也不可忘,但覺得漢族獨大的,則大可不必。
我們都是中國人,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