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二月的北京城,寒意未退,早春将至,前幾天還是陽光明媚的模樣,接下來又突然下了好幾天的大雪,風呼呼地刮,讓人打從心裏頭發冷,尋常百姓沒事都躲在家裏老婆孩子熱炕頭,不輕易出門。

朝廷上下局勢詭谲,也如這天氣一樣變幻莫測。

相比之下,徐府內卻是一派暖意。

四個炭盆子擺在角落,徐階一身貂皮大氅,正坐在太師椅上,一手拿着本游記,另一只手輕輕叩着扶手,旁邊還有個小火爐,侍女提起燒開的水壺在泡茶。

郭樸進來,看見的便是這麽一幕。

“華亭兄好有閑情逸致啊,外頭都亂成一團了,您倒還在這裏神仙一般!”郭樸踏入側廳,帶來一身的風雪。

“質夫來了,坐!”徐階笑呵呵起身迎客,一邊嘆道:“也不過是偷得浮生半日閑罷了,哪裏有真正的神仙!”

郭樸搖搖頭,鬧不清他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那可也比外頭好多了,最近這幾天,人心惶惶,有好幾個涉案的舉子被抓進去了,高拱、陳以勤在家待罪,內閣裏,你又不在,誰還有心做事?”

徐階淡淡道:“不是還有元翁麽,有他主持大局,也就夠了。”

郭樸嗤笑一聲:“華亭兄啊,你跟我就不用說這些虛話了吧,外頭的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道?嚴嵩年事已高,嚴世蕃仗勢欺人,這些年要不是有你在內閣撐着,早就散了!”

徐階嘆了口氣:“質夫啊,慎言,慎言!”

“怕什麽!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如今也破罐子破摔了!”郭樸冷笑,“誰不知道嚴世蕃打的什麽主意,借一個趙肅,把所有他看不順眼的人,通通一網打盡,真是無法無天了!”

他越說越氣,臉色漲紅,胸口不住起伏,徐階搖搖頭,趕緊遞了茶盅給他。

“消消氣,我都不氣,你氣什麽!”

郭樸被他說得一口氣上不來,直翻白眼:“敢情我這是替別人白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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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性子就是太沖動了,所以嚴世蕃才會處處看你不順眼,這次是我被他盯上,你就省點力氣,免得到時候也被連累。”徐階苦口婆心,誠摯道。

郭樸聞言也動了感情,這些年內閣的人來來去去,反對的早就被逐走了,要麽就是依附嚴嵩父子的,要麽就是不敢吭聲的,徐階雖然沒有明着和嚴嵩作對,但暗地裏也保下不少人,連自己也是因為這樣,才能繼續留下來。

“華亭兄,我也知道你向來是能忍則忍,但忍了這麽多年,還要忍到什麽時候,更何況這一次,那個趙肅不過是幌子,他真正想要對付的人,是裕王和你啊!”

徐階不動聲色:“那你想要我怎樣?”

郭樸悻悻道:“你可以上個折子,向陛下澄清一切!”

徐階苦笑:“如果陛下會聽我解釋,我還用得着在家避嫌?”

郭樸噎住,張了張嘴,卻吐不出話來。

徐階慢悠悠地端茶輕啜,再慢條斯理道:“這種時候,我做什麽都是錯,皇上聖明,心中自有定論,何須你我多言?”

那位主兒要是心中有定論,這朝廷怎麽會亂了這麽多年,還不是縱容着嚴家父子亂來!

郭樸恨恨想道,對徐階就有點恨鐵不成鋼,你說一個堂堂次輔,混得這麽窩囊,還得成天看嚴家的臉色,那還有什麽意思?

他正待再勸,那頭有下人來報,說廣靈縣縣令元殊求見。

郭樸莫名其妙:“一個小縣令來求見作甚?”

徐階道:“他是戴公望的弟子,趙肅的師兄,想必是來求我救他師弟的。”

一邊卻向那傳話的下人道:“就說我身體不适,閉門謝客,讓他回去罷。”

郭樸嘆了口氣,心知徐階是無論如何不會出頭的了,這次的結果必然又是嚴家父子大獲全勝,高拱等人罷職,裕王被牽連,景王坐收漁人之利。

他心裏有些失望,說話就沒有之前那麽熱情了,與徐階寒暄幾句,便怏怏告辭而去。

徐階也不挽留,只是笑着把他送到門口,讓他安心做事,莫要多想,便折返回側廳。

“出來罷。”

話剛落音,屏風後面走出一人,青袍黑履,器宇軒昂,腰間系白玉絲縧。

“老師,您為何不答應郭樸,能把他拉過來,也是一大助力。”

“郭樸這個人,剛直沖動,可以共事,但真正要商議的話,不能找他,他沉不住氣。”

徐階擺擺手,示意他坐下,一邊讓下人過來換茶。

張居正嘆了口氣:“放眼內閣,除了郭樸尚能堅持己見之外,餘子皆碌碌不敢言,老師想找個幫手,真是太難了!”

徐階微微一笑,望着自己的得意門生:“你覺得要靠內閣才能成事嗎,永樂帝建內閣,本意是輔佐君王,到了本朝,陛下一心修仙,不管政事,內閣的權力這才越來越大,可再怎麽大,也越不過天去。”

張居正片刻便反應過來:“老師的意思是,直接影響陛下的決定?”

徐階點頭:“想說動陛下,要講究技巧,這件事情不是我或郭樸能辦到,更不是內閣的任何一個人。”

張居正福至心靈,也露出笑容,緩緩道:“言官。”

徐階的目光帶上贊許:“打蛇打七寸,彈劾一個人,也要講究時機、技巧,和內容,如果不能一舉成功,倒不如不要做的好,只會白白打草驚蛇。”

張居正道:“若是那個趙肅受不住刑,指認了高拱,甚至老師您,只怕……”

徐階忽然想起那個長身玉立的青年,和他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談的那些話,不由有些惋惜地嘆了口氣。

成大事,總要有人犧牲的。

“不要緊,火暫時還燒不到我這裏來,陛下還不至于糊塗到那個地步,很多時候,他心裏頭是明白的……再說,時機也快到了。”

他口中的時機是什麽,徐階沒有再往下說,張居正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徐府外面,元殊足足站了兩個時辰,直到腳下的雪覆過了鞋面,徐府的大門也沒有開過。

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徐階的抱恙只是借口,人家壓根就不肯伸出援手,去救一個毫無背景勢力的舉人。

就算自己是兩榜進士又如何,在強權面前,同樣無能為力。

當初在書齋時,戴公望就曾與他們說過官場的黑暗,可聽是一回事,自己親身體驗又是另一回事。

本以為,三年來他在地方任縣令,看到的已經夠多,到頭來才發現遠遠不夠。

诏獄是個什麽地方,那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在那種地方,趙肅會遇到什麽,想都不用想。

元殊緊緊攥着拳頭,直到指甲刺入肉裏,傳來痛楚的感覺。

趙肅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

他發現自從在這裏面之後,白天與黑夜已經沒有什麽區別。

随着對時間的遲鈍與麻木,身體對于疼痛的感知反而越來越強烈。

抽在身上的三十鞭,還火辣辣地疼,傷口的血已經凝固了,但一直沒有上藥,這個地方又陰冷潮濕,再這樣下去,難免要落下病根。

趙肅平日裏堅持每日晨起,練一套太極拳,再做一下仰卧起坐和俯卧撐,射箭的功夫也沒松懈,身體一直很不錯,饒是如此,被三十鞭這麽抽下來,也覺得吃不消。

何況是趙榕呢,他會堅持不住,指認自己,也是正常的。

鞭子浸了鹽水,抽在身上就更疼,現在血一凝結,就開始有些發癢,趙肅想撓一撓,可是雙手都被铐住,無法動彈。

他嘆了口氣,只能閉上眼睛,想些別的事情,來轉移注意力。

事情何以會到了這等地步?

該怪趙榕輕狂魯莽,給他闖下禍端,還是怪自己沒有調教好他?

又或者怪他不該和高拱等人走得太近,以至于現在白白成了炮灰?

趙肅知道,這些都不是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自己不夠強。

裕王、徐階、高拱、自己,在這些人裏面,他是最弱的,沒有官職,沒有背景,沒有人脈,沒有勢力,誰都知道柿子要挑軟的捏,趙肅自問現在易地而處,他也會先拿這樣一個人來開刀,就算弄死了,只怕皇帝也不會過問。

腳步聲響起,耳邊有人說話:“你知道嗎,在诏獄裏,鞭刑只是最輕的。”

趙肅微微垂首,沒有說話。

對方輕笑一聲,摸上他被鐐铐铐着的右手。

從手腕開始,慢慢摩挲到指骨,然後往外用力。

趙肅的尾指指骨被生生掰斷。

“!!”他悶哼一聲,面容抽搐扭曲,冷汗順着額角滑下來,整張臉變得慘白。

“很疼吧,都說十指連心,肯定是很疼的。只要你肯招供,在十二個時辰內醫治,以後還是可以活動自如的。”刑訊的人頓了一下,“而且,小閣老說了,如果你肯指認高拱他們參與了作弊,不僅不用被杖責充軍,還能安排你外放,反正你本來就是舉人,已經足夠資格當官了。榮華富貴就在眼前,何苦固執呢?”

确實很疼。

這種疼痛跟之前的鞭打不一樣,簡直像要刻到骨子裏去,牽扯着心髒跟着一抽一抽,大滴大滴的冷汗不停地往外冒,趙肅咬緊牙關,卻依舊忍不住溢出呻吟。

不如就招了吧,都這麽久了,救自己的人肯定也不會來了。以小師兄現在的身份,縱然有心也是無力,而徐階等人也斷然不會為了自己去試圖改變皇帝的決定。與其為他們白白受苦,還不如招了……

不能招,趙肅,一旦順着他們的意思招供,那你辛辛苦苦努力來的一切,也就完全沒有意義了!你會身敗名裂,從此萬劫不複!

兩個聲音不停地在心裏割據,趙肅恍恍惚惚,意識飄得有些遠,仿佛又回到老師臨別那天,對他贈言的情景。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大愚,也是大勇。

要做大勇者,何其困難,楊繼盛,難怪千古只出一個楊繼盛。

趙肅微微扯動嘴角,幹裂的嘴唇動了動,困難地吐出一句話:“……我沒什麽可招的。”

話剛落音,啪的一聲,右手無名指也斷了。

對方啧啧笑道:“我看走眼了,原來不是弱書生,而是塊硬骨頭,不如我們來試點更刺激的,你聽過梳洗嗎?”

趙肅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

永壽宮。

嘉靖看着一大一小的身影,沒有說話。

裕王在外頭等了半天,本以為會無功而返,結果老爹居然破天荒肯見他們,這真是一個奇跡,戰戰兢兢地進來,一心準備了滿肚子的話,結果對上嘉靖冷冷淡淡的表情,就一句也憋不出來了。

想了半天,終于磕磕巴巴地冒出一句:“父,父皇用過飯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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