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06章 第六章
洛京乃數朝故都,王氣彙聚之地,四方共有十二座城門,外建甕城、月城,其上設有箭、閘樓等,平日常備火器弓兵。
若在章寧年間,不提兵馬如何才能順利抵達洛京城外,光是諸般城防,就夠數萬兵馬攻上月餘。
可今時不同往日,一聲攻城令下,京畿守備竟潰不成軍,不過短短三個時辰,十二城門俱破。
說“破”也不準确,其中大半守軍本就無心抵抗,得知聞人太後薨逝,承寧帝遇刺身亡,更是紛紛大開城門,認歸靖王,稱洛京百姓苦妖後昏君久矣,如今靖王還歸國都,實乃天命所歸,還請靖王速速入主洛京,平定城中大亂,還洛京百姓舊日安寧!
守軍如此,威遠軍自無強攻之理。
除卻聞人氏心腹負隅頑抗的幾處,其他城門幾無傷亡,兵馬便已長驅直入。
如今洛京城內情況,的确不容樂觀。
原本百姓知曉威遠軍兵臨城下,只是躲在家中不出,以免兩軍交戰受到波及。
然眼下賊人肆虐,城中許多百姓被逼得倉皇竄逃,街上哭喊聲打鬥聲混成一片,橫七豎八倒着不少受傷或已經慘死的無辜民衆。
“娘,阿爹不是說,威、威遠軍都是好人,不會傷害我們嗎?嗚嗚嗚嗚……阿娘,阿娘!”
街邊稚童抱着婦人屍首哇哇大哭。
淩空正有一箭朝這稚童破風而去——
年逾不惑的靖王瞳仁一緊,飛馬上前,長刀反挑斬斷利箭,身手敏捷一如當年。
孩童淚眼婆娑地擡頭,一時都忘了大哭,收着打起嗝來。
靖王翻身下馬,摸摸他的腦袋,溫和又不失威嚴地說道:“小子,看好了,我才是靖王,本王身後的,才是威遠軍。”
身後精兵已将方才意欲射殺的賊人抓了過來,一腳踢在腿窩,使其跪地。
靖王先吩咐了下屬将孩童帶去安置,随即長刀抵在所擒之人喉頸,洪聲宣告:“吾乃大昭靖王,今日賊寇趁亂犯我皇都,妄圖動搖我大昭根基,爾等速速随我護佑百姓,平此賊亂,凡傷我大昭百姓者,一個不留!”
說着,他毫不留情地将刀下之人當場斬殺。
霎時,鮮血四濺。
威遠軍紛紛舉起手中兵器應和,其聲響徹雲霄,不絕于耳:“傷我大昭百姓者,一個不留!一個不留!”
“原來那些賊寇不是威遠軍的人……”
“我就知道,威遠軍可是先帝爺一手操練出來的親兵,怎會對我們這些大昭百姓動手!”
“定是那妖後見不得靖王回來,拿普通百姓開刀。”
“靖王回來了,我們是不是有救了?”
“有救了!有救了!”
……
百姓們終于反應過來城中作亂的并非靖王之人,一時恍然大悟,又覺有了主心骨,紛紛跪拜在地,祈求軍兵庇佑。
靖王也履其所諾,自正南方向的昭華門往前,并不急着直奔皇宮,而是一路救扶沿途百姓,安定民心。
及至宮城外的永盛門,竟已有數千洛京百姓簇擁靖王所率軍兵,長街相随。
與昭華門的民心所向、暢通無阻相比,東西方向的祈安門與延年門情況較為棘手。
兩門守将皆為昔日聞人氏朋黨,心知即便稱降,靖王也不可能輕拿輕放,故而死到臨頭,也要奮力一搏。
不過諸般掙紮終是徒勞,在威遠精兵攻堅之下,兩門也并未抵抗多久。
日暮時分,殘陽籠罩着這座鮮血與火油交織的皇城,仿佛在宣告曾橫行大昭的聞人氏一族就此落幕。
沈刻帶領親兵穿過西市,一路奔襲至宮城西南方向的敬安門外。
敬安門是最接近大昭內廷的一座宮門,宮中采買、外出等一應事宜,皆從此門出入。
此刻滿身血污的豐羽看着眼前巍峨宮門,已是壓不住滿腹怒火。
王爺未免太過偏私!
自懷陽出兵以來,仗都是他們少将軍打的,到了洛京,王爺卻領着世子走正南方向的昭華門,獨留少将軍領兵攻打西邊的延年門。
誰都知道延年門是塊難啃的骨頭,非說能者多勞,他也懶得計較。
可南北數門既開,軍兵竟未第一時間趕來裏應外合,即便清繳賊寇刻不容緩,又何至于精兵盡出,騰不出手來幫襯?
此番做派,不過是要讓全城百姓都知道他靖王愛民如子罷了,平白讓他們損兵折将,耗費許多工夫!
豐羽心裏窩火得緊,偏偏城門剛破,靖王那邊又派人過來傳話,命他們順路從西南側宮門進宮,清理內廷。
聽到這話,他都氣笑了。
路還能這麽順的?
他實在忍不住,啐了一口,朝沈刻不忿道:“王爺怎能把費力不讨好的活兒都扔給少将軍,內廷不過是些後妃與內侍宮婢,能立何功勞!”
沈刻垂眸,擦着槍上鮮血,漫不經心道:“內廷怎麽了,你不是想看後宮美人?那便剛好看個夠。”
說完,銀光一閃,他手中那柄長槍便如離弦之箭,直直向前,穩紮在敬安門的匾額之上。
身後精兵見狀,立時昂首,高喊沖殺,跟着他策馬疾奔向火光連天的宮城。
獨留豐羽在原地愣了幾瞬,等回過神驅馬向前,還在納悶——
不是,他什麽時候說過想看後宮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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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醒醒!您快醒醒!”
有人在喚她。
這聲音,不是碧蕪,也不是霜蕊,好像是……雲雀。
雪竹昏昏沉沉的,費力掙紮半晌,終于睜開眼。
眼前先是一片朦朦胧胧的光暈,過了好一會,她才看清雲雀那張放大過後,面露欣喜的臉。
不過只一瞬,那欣喜又被焦急與內疚所取代:“娘娘,您終于醒了!”
雲雀忙遞來清水喂她,還拿手背探了探她的前額。
她額頭已不似昨夜滾燙,雲雀不放心,又在自己與她額間來回觸探,确認相差無幾,才稍稍放下心來:“這燒應是退了。”
雪竹稍怔,半晌才想起,她昏睡前的确起了高熱。
這場風寒來勢洶洶,自那夜喉嗓腫痛起,病情便愈演愈烈。
尤其她還待在清秋宮這冷窖般的地方,有時四肢百骸都隐隐生疼,有時又沒有一絲氣力,身上冷一陣,熱一陣。
渾噩恍惚間,她見到了很多故人故景,甚至有過世多年卻從不入夢的阿娘。
阿娘如幼時那般,帶她與阿芙去裴氏晴園折花,去知霧山底的清溪坐竹筏……
可一睜眼,這些人與景又倏然消失,只餘殿外天光晦暗,風饕雪虐,仿佛這冬日漫長得沒了盡頭。
就這般反複着,她仿佛能清楚感受到,有什麽正在從她體內悄然流失。
冥冥中她覺得,這些人應當是來接她了。
其實早該如此。
身為裴氏女,三年前被困宮中,她就應如爹爹那般早早自行了斷,以保全裴氏百年清譽。
茍活至今,她不過是…有一些不甘心而已。
興許就是因這一些些的不甘心,每每睜眼,她以為自己已成一縷孤魂,或是随着夢中場景回到過去,卻又會在病痛與嚴寒折磨下清醒知曉,她還活着,一切沒有重來,也不會重來。
想到這些,雪竹神色逐漸清明,撐扶着床榻勉強坐起。
不知雲雀給她喂了什麽藥,她感覺比之前好轉不少,正欲問些什麽,卻先注意到了殿外跳躍着的沖天火光。
她眸光一凝,心頭忽緊:“是威遠軍打進來了嗎?”
雲雀忙點點頭,可又搖頭:“威遠軍是已攻進洛京,可宮中竟藏有賊寇,今日軍兵未至,宮中就已大亂!”
她回頭往外望了眼,握住雪竹的手,飛快道:“娘娘,先別說這些了,您現在身子如何?可能走路?宮中現下亂作一團,保命要緊,您——”她停了下,又改口,“咱們得趕緊尋個安全地方躲起來!”
雪竹心中微頓,不過瞬息,腦中已轉過無數念頭。
“嗯。”她面不改色地點頭應下,并提道,“後院樹下有口枯井,不若去那兒躲躲。”
雲雀對那口井有些印象,那井雖不算深,但因在樹底,平日往下張望也難看清,更別提夜裏了,倒是個暫避的好去處。
見她意動,雪竹又補了句:“我記得偏殿雜物中還有麻繩。”
“有麻繩?那太好了,事不宜遲,娘娘等着,奴婢去取。”
雲雀手腳極快,不過少頃,便尋了麻繩回來,眼見外頭火勢愈演愈烈,她不由分說,便拉着已自行起身、連桌上清粥都已喝完的雪竹往後院跑。
到了後院,雲雀動作利落地将麻繩緊綁在樹根上,另一端則系在雪竹腰間。
雪竹抓緊繩索,一截一截慢放,沿着井壁小心往下。
雲雀頗有些擔憂地在井邊照看着,卻不知,這并非是她頭回下這枯井,就連何處有可以借力的縫隙與凸起,她都記得十分清楚。
待平穩落至井底,雪竹喘着氣,解開身上繩結,讓待在上面的雲雀将其收回。
而就在這時,漆黑夜空中忽地閃過一道刺眼白光,看起來……像極了某種信號。
就着這道信號光亮,她清楚看到雲雀也擡了頭,且搭在井沿上的手不自覺攥緊。
果不其然,白光散去,她便聽到雲雀在井口匆促地說了句:“娘娘,奴婢忽然想起還有些事,去去就回,您藏在此處,切勿發出聲響,放心,奴婢一定盡快回來救您!”
雪竹對此并不意外,只仰着頭,輕聲應好,随即便靠着井壁,屈膝坐了下來。
她靜靜凝望着眼前漆黑,過了會兒,又緊緊閉上眼,不知在想什麽。
嘀嗒、嘀嗒……
樹梢上的餘雪融化成水珠,從殘枝滴落至井底,在這靜谧間隙發出清脆聲響。
雪竹默數半刻,驀地睜眼。
井上已無人聲。
她往前,跪坐在地上沿着井壁摸尋。
在摸到熟悉的月牙狀罅隙後,她将松動的磚石挪開,從裏扯出先前藏好的錨繩。
早從決意逃出大昭皇宮開始,她便将清秋宮裏裏外外探查了個遍。
這口枯井,她亦上下過好些回。
她知道這枯井底部比井身要寬敞許多,如若藏在井底,外面的人除非親自下來搜尋,否則很難察覺,雖不能長久躲藏,危急關頭倒能用來避禍,是以,她在這井中藏了錨繩,以備不時之需。
而眼下,便是那個“不時”。
她用力将錨繩往上抛,錨定後拉了拉,便抿着唇,開始往上爬。
這是口青磚井,因年久廢棄,井壁的磚石并不平整,甚至還有開裂的縫隙,故有許多可以借力之處,平日雪竹稍稍費些工夫便能上去。
然今日她大病初醒,還未好生将養,身體仍極為虛弱,加之天寒地凍,每往上挪一寸都極為艱辛,不過須臾,她面色便蒼白如紙。
可她心知,這一刻她已經等了太久,如若錯失,便再難有此良機了……
于是雲雀半路想起樹上繩索未解,咬牙猶豫半晌,還是決定折返回清秋宮時,看到的便是高大枯樹下,井口處竟猝不及防攀上來兩只被磨出血痕的,清瘦的手。
“……”
她呆若木雞,一時都不知從哪裏開始驚詫比較好。
明、明明那麻繩還綁在樹上,收回來的那截也被她扔在了樹底,她便是因着想起這茬,怕賊人看到發現井中有異,才放心不下折返回來的,怎、怎麽會……
她快步上前,見井邊的人确是雪竹,也顧不得多想,先搭了把手,将人給拉上來。
“娘…娘娘,您這是,您怎麽上來了!”
雪竹癱軟在地,一半還倚靠在雲雀身上,胸腔劇烈起伏着,止不住地喘氣,顯然還并不能出聲。
可她心底的驚訝也并不比雲雀少。
事實上,雲雀折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不過在看到樹底麻繩的那一刻,她心裏便生出幾分了然,還有幾分莫名而來的暖意。
緩了好一會兒,她終于歉然開口道:“雲雀,多謝你這般幫我,可我不能藏在此處。”
“為、為何?”雲雀不解。
“……世人眼中,我乃僞帝後妃,即便今日藏在此處,僥幸不死,來日江山易主,你可知我會是何下場?”
雲雀一怔。
她自然知曉,從來只有子承父位,平順相繼,前朝後妃才能有安穩餘生。
有子女者,或可留在後宮安享尊榮,無子無女,則多半青燈古佛,又或陪守皇陵。
可如眼前這般改旗易幟……
這些怕是都不能夠了。
她無甚底氣地勉強接了句:“可娘娘…娘娘您出身裴氏,裴氏一族如今深得靖王倚重,若是知曉娘娘還活着,定不會不管娘娘的。”
“是麽,可如今世上,最不希望我還活着的,便應是裴氏族人了。”
雪竹極為平淡地陳述着這一事實,眼底亦是一片平靜。
雲雀一時啞然,不知該說些什麽。
雪竹卻主動握住她的手,輕輕摩挲,垂眼道:“雲雀,在清秋宮的這三年,若非是你暗中幫襯,想來我撐不到今日,然今日你折返之前,我仍疑你。”
雲雀聞言,眸光忽閃了閃。
雪竹仿佛沒有察覺:“我知你非尋常宮婢,尋常宮婢的虎口,不會有習武之人才有的老繭——”她看着雲雀不自覺蜷手,“亦難尋來那些書冊,輕易助我變賣銀錢,更不會……翻動我藏于床板之下的禁中輿圖。”
雲雀背脊一僵,終于反應過來,忽地站起,還往後退了兩步。
好半晌,才喃喃道:“原來…原來您都知道……”
雪竹手中落空,神色卻并無波瀾。
她也并非起初便全然知曉,是去歲她托雲雀尋些園造之書,雲雀竟捎回一本《彭氏園經》,她才開始生疑。
《彭氏園經》乃園造名匠彭之甫所作,因諸般緣故,舊朝時便被列為禁書,尋常書肆斷不會有。
而雲雀捎回的那本,內容完備,紙張綿白,與裴氏書閣中的藏本相比,品相都不遑多讓。
有了這一馬腳,她稍加留心,想再發現其他蛛絲馬跡便不難了。
她也撐着井沿勉力站起,輕聲道:“雲雀,其實宮中今日這般光景,你仍能來救我,我實有萬分感激。”
“同你說起這些,也并非想追根究底,只是想确認,你既無害我之心,那我的去留與生死,于你身後之人而言,其實并無意義,對嗎?”
雲雀怔怔,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可嘴唇翕動片刻,還是問了問:“所以您…您是想……”
“我想出宮,可否不要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