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深海鳕魚
“你不該這麽說朱利安, 托尼。”
站在沙發一邊的女孩抛出這句話, 戰火頓時被點燃了。
“我怎麽說?”站在沙發那頭的鋼鐵俠像屁股被狠狠戳了一記, 他以香槟的速度彈跳而起, “一個付出和所得完全不成比例的小鎮青年,一個汲汲營營無所成就的鄉野小夥!他即使在他的小攤位上端坐一天, 那些酸酸澀澀的蘋果也不會因為那副可憐相減少一點!”
莉齊因為他的尖酸氣紅了臉:“你能不能——能不能停止你毫無根由的指控——”
“那他能否能稍微放放他的勾勾搭搭!哈,朱利安——”他尖聲尖氣地刻薄人, “難道他以為能沾點名字的光攀上一位朱麗葉?”
“朱麗葉”明顯是意有所指。他們正在為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陌生青年吵架, 原因是托尼看到那個叫朱利安的水果攤小老板,在和莉齊交談的時候摸了下她的屁股。
“我說了——他并沒有摸——”莉齊簡直難以啓齒,“我們只是在普通聊天!”
朱利安是個勤快正直的小夥,也正是因為這點莉齊和他相處愉快,他并不當受托尼的無理指責。
然而鋼鐵寶寶嚷嚷得比她大聲多了:“你們聊了足足半小時!——在這會兒工夫裏你的蘋果只咬了一口, 它因為你的抛棄徹底氧化了!”
聽起來他的心髒也氧化了!
他們争論得天昏地暗, 最後終于意識到兩個局內人是無法争執出個結果的。莉齊憤怒地一轉腦袋:
“哥哥, 你得來評評理!到底我們中間,誰才是錯的那個?”
火焰熊熊的藍眼珠盯住了坐在沙發中間的人。
巴基今天穿了一件天藍色的連帽衫, 莉齊最喜歡的顏色——那顏色很襯皮膚, 他下巴潔淨,氣色健康, 像個大學生。
“大學生”被一左一右夾着,他蠕動了下嘴唇。感覺托尼明亮得過分的蜜糖眼珠也投到他身上。
巴基如坐針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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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思忖着,聲音微啞:“……我覺得我得去洗碗。”
“等下我來洗。”莉齊按住他蠢蠢欲動的肩膀,“告訴我們吧, 我相信你絕對公正。”
巴基實在左右為難。在他心裏,莉齊的名字就叫“公正”,但以男人的角度,他也能理解托尼的吃醋心态。
他舔舔嘴唇,終于說了老實話:“……我不太想參與這個。”
兩雙眼睛移開,恨鐵不成鋼地。很快空氣中重新火花迸濺,兩個人又開始打無意義的嘴仗。
巴基松了口氣,他抱住了沙發上的彩虹小馬抱枕,給它梳了梳尾巴毛。
……
“我昏頭了。”莉齊坐在卧房的大床上來回晃蕩着腿,“我剛才不該把你扯進來的,哥哥。”
她長長地籲了口氣,突然往後一倒,把自己陷入那床柔軟中。
“我總覺得、總覺得他最近有點過分緊張了——”莉齊嘗試分析,“不僅對朱利安,他甚至對整個學校的男孩兒都心懷戒備。”
好像她是他養的珍稀動物,随時得找個繩子拴着。給別人觀賞觀賞都不肯,更毋論摸她皮毛了,緊張得好像随時要撲過去,把每個看起來叵測的人咬一口。
巴基在心裏默念:這是正常的。
——因為你們馬上要結婚了。
一想到結婚,他的心髒就是一陣抽搐,那感覺仿佛是吸了水的皺抹布,被一寸寸地絞緊、絞緊——然後那些淋淋瀝瀝的水全滴了下來,打濕了他整個胸腔。那潮濕程度不下羅馬尼亞小旅館外的那場雨。
本來胸腔是滿的,但是有一塊即将被人拿走了,它早早接收到這種警醒,所以提前變得空蕩蕩的了。
巴基走過去,他蹬掉拖鞋,學着莉齊的姿勢往床褥裏一倒。
當莉齊側過頭來,他看到她那雙浸透了愛琴海的波光和浪漫的藍色眼睛,呼吸停止一拍。他連帽衫上的人工染料不及她瞳孔光彩的萬分之一。
他們以看星星的姿勢并排了。
回憶頓時流淌進整個房間,鮮花和蘆草磨蹭到腳踝,躺着的地方仿佛就是河岸。他們一塊兒回到了“明日世界”博覽會那時候。
巴基閉上眼睛輕嗅,還能聞到曬飽陽光的青草味。
“從紅杉樹林到灣流水域,這土地原本為你我而造……”
幾乎心有靈犀地,莉齊領會了他沉碧眸子下的意味,她哼起歌謠。
那是布魯克林青年從前常唱的歌謠。
莉齊的手伸過去,把他的頭發往後捋,假裝掌心裏塗滿了涼滑滑的發油。巴基的頭發現在過分長了,有點慵懶,但不如以前精神。
她把它們梳成規矩的模樣,可手稍微一動它們就塌落了,一點兒也不聽話。巴基一聲不吭,任由她動作,像家養的貓。
“交給你一個任務,士兵。你能完成嗎?”
她假裝發號施令。現在他們都知道這套對巴基不管用了,冬日士兵早就一去不返。
但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樂意配合:“聽從您的吩咐。”
“去理個發吧?”她沖他笑,“雖然你這樣也好看極了,但我可不想每天早晨都幫你紮小揪揪。”
這話是騙他的,她當然願意給他紮頭發——誰讓他紮小髻的本事實在糟糕呢。她只是覺得短發更清爽些。
興許還更能招女孩兒喜歡。想當年,他就是靠穿軍裝、戴軍帽的那副唇紅齒白模樣迷倒一大票的。
巴基沒說可以不可以,這就是同意了。
他問:“還有其他要買的嗎?”
莉齊想了想:“還有……氣球和打氣筒吧,娜塔莎說她要給我辦最後的單身派對呢。”
她懶洋洋地把臉蛋往床褥裏一紮,本來臉就雪白又小,這麽一埋幾乎看不見了。
她悶聲悶氣的聲音聽起來也比平時幼稚:“你現在就要出門了嗎?”
巴基輕聲說:“不。”
他在這塊潔白的天地裏找到了熟悉的感受:類似于燕麥田,靜谧明亮。他唯一的妹妹也把自己埋進了田野,像沒入穗黃裏的一滴牛奶。
他現在還不想動彈。
……
巴基在床褥裏賴了十五分鐘。
他差點睡着——打斷他的是莉齊迷迷糊糊的呓語。她是完完全全睡着了,還保持着把臉紮進被子裏的姿勢,看上去像只鑿冰失敗的企鵝。
巴基把她翻了個身,送進被子裏。她衣服也沒脫,把被子自發地卷一卷,又呼呼睡着了。
巴基沒立刻動身,他又耐心地待了五分鐘。
五分鐘後,果然看見莉齊睡着睡着,就把腦袋往被子深處拱,好像越往裏越能找着什麽寶藏似的。
巴基就把她重新挖出來,腦袋露在外面。她不舒服地又想往裏縮,被巴基兩只手臂制住,固定了姿勢一會兒,她就不動了,呼吸香甜。
巴基起身出門。
……
他先買了幾包沒有被吹起來的氣球,還有氣球筒。
路過街邊流動攤的時候,他又看到一個來回推着自行車的小醜,在買兒童氣球。
小醜畫着很濃的妝,嘴巴咧得很大,笑起來鮮紅鮮紅,看起來有點可怕。可能也是由于這個緣故,盡管這兒有數不清的漂亮氣球,但并沒有小孩上前。
巴基停下腳步,他掏出錢買了一個。
一個天藍色的氣球,上面有兩朵小雲。和他的連帽衫出奇相襯。
他把它系在手腕上,徑直去理發店。幫忙理發的店主是個絡腮胡白人,腆着肚子。
他看着這麽個氣質沉默的年輕人,步履輕得幾乎聽不見聲響,身後一個藍氣球飄呀飄的。
店主的表情就有點小小的奇怪。
巴基在他略帶審視的視線中表達了自己的剪發想法。他現在已經能對這種視線适應良好了,一感覺到窺探和觀察就肌肉緊繃的日子已經過去,他看到鏡面上反射出自己平靜如湖的臉。
巴基坐下來的時候,還怕店主鋒利的剪發工具把氣球直接紮破了,所以松開手腕上的氣球,把它重新綁在最遠端的理發椅上。
店主的剪子使完,剃刀又嗡嗡嗡開始工作。
在理發過程中有一個小小的插曲:店門嘩啦一響,有個金發藍眼的小姑娘跑進來,輕車熟路地往小沙發上一趴。
店主抽空瞅了她好幾眼,臉上露出笑容。巴基從兩個人相似的發色和五官輪廓裏看出關系——那是他的女兒。
“哇——!”
小姑娘看到了氣球,蹬蹬蹬跑過去,很羨慕地看,還想伸手去解。
——這個動作被店主及時制止了。他艱難地在理發的間隙轉過腦袋,在女孩的吵鬧聲中反複保證“待會一定給你買”。
巴基透過鏡子凝視這個小女孩。除了發色不同,她頭發卷卷,眼睛透藍,有略顯豐潤的玫瑰色臉頰。
他又想到了莉齊——他最近看到小孩兒總是會想到妹妹,更毋論是這麽像的了。
他覺得這是件好事。
這段時間他老是做夢——但十有八|九不壞,只不過有點深邃,還有點抽象。他從那些團繞的、斑斓的線條裏找出線頭,扯了半天居然能扯出一幅畫。有點像莉齊的筆觸——總之不會是史蒂夫的,他畫畫比他倆好太多。
畫上有好多小人兒,有紅的,有綠的……綠的個子很大,紅的身材婀娜……還有戴鋼鐵翅膀的、穿盔甲的等等。最明顯可以看出的是史蒂夫和莉齊兩小人,一個頭盔上插着小翅膀,一個更過分了,居然站在畫的最中間,咧着嘴笑,還在閃閃發光。
閃閃發光到他一眼就可以看到。
不是噩夢,他醒來不會感覺嘴裏發苦,身上被巨石壓着;而是輕飄飄的,好像卸下負擔,輕車簡從步入雨林,踩一腳會有“沙”地一聲,潮濕的、葉片的氣味就等着人嗅。
……
“你要幫我把我的氣球綁在床頭哦!”
巴基聽到小女孩說。
店主爸爸問為什麽,她就扭扭手指,小聲講“床底下有怪獸……”
氣球什麽時候有保人平安的功夫了?
巴基覺得自己可能搶在新娘前頭患了“婚前焦慮”,但凡哪個小孩說了什麽話、做了什麽事他都要從記憶裏翻一翻,把小小的莉齊抖落一新,和人對比對比。
小莉齊也曾說過類似的話。只不過她的做法與衆不同,巴基那時候去房間看她有沒有睡,發現小小的她,頂着一頭睡得亂七八糟的卷毛,“哐哐哐”砸床板。
他吓壞了,以為她在夢游。
結果把她抱起來一問,才知道她在“打怪獸”;她睡前讀了個恐怖點的故事,老覺得床板底下有東西,就用小拳頭打床板,好像這樣就能把怪物吓走似的。
莉齊就是這樣奇妙的女孩,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女孩。她有時候會怕搶東西的小胖墩,怕到哇哇大哭;但對虛幻的龐然大物,她又不怕了,好像長出一身力氣,能幫助她驅走臆想,不被內心的恐懼侵蝕。
她從小對精神的敏感度就遠超肉體。這樣的人強大起來時是貨真價實的,而并非色厲內荏。
……
“好了。”
絡腮胡男人的聲音把他跑遠的思緒拽回。巴基打量着鏡子裏陌生又熟悉的青年:他有利落無比的短發,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精細五官。
他觀察到一些被他忽略的東西:他的眉頭和眼角的距離比以前近了,很容易擰成褶皺。他以前有更舒展的眉眼,因此能更适應顧盼神飛的姿态;但現在眉骨和眼睛間陰影多了,不自覺顯露苦悶。
他就把那點褶皺松了松,人一下子疏朗精神。
他還嘗試對鏡子裏的人勾勾嘴角。這一笑迷倒了剛才吵着要氣球的小姑娘,她大嚷着“好迷人哦”。
……
巴基帶着好心情把氣球綁回手腕,帶着打氣筒走出店門。他出來的時候就是一身輕松,現在也将徒步回家了。
穿過秩序井然的大街,他拐入熱鬧小道。那兒又有些流動的水果攤位,巴基一眼就看到了朱利安,那個惹莉齊和托尼吵架的罪魁禍首。
巴基:“……”
他沉重地看了這個小夥一眼,特意繞路,在稍遠的一邊買了點李子和莉齊喜歡的提子。
朱利安也不全然無辜,他對莉齊有點兒想法,但也不是托尼說的那樣誇張,“摸屁股”這事兒他是決沒膽做的,誤會興許是由于角度。
至于莉齊為什麽會和朱利安聊天,巴基也知道。因為這小夥從布魯克林區來。
他的家鄉是他們共同的家鄉。
那兒幾乎承載了他們所有的輕盈記憶,他們無從把握的年少時光。現在這條河流依然在那,并且粼粼閃光。但他們再趟不進去了,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巴基往複仇者大廈走去。
不管是紐約、西伯利亞,還是羅馬尼亞,他們在冰天雪地裏并肩作戰,也一同泡進深藍的營養液裏取暖;在羅馬尼亞他們有過一個小家,雖然它被摧毀了,但莉齊曾經把它布置得很像樣子,他還記得那些花花綠綠的海報紙和方格布頭。
以前他們四面漂泊,像流浪野獸;但現在終于有了一個固定居所。它從不給人禁锢,它讓安全感日複一日發酵。
最重要的是,莉齊在那。
他從不放棄觀望。他是個士兵,去到任何她想要讓他去的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 莉齊:去哪?回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