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

逆行者基地所在的地方， 和地球的時間不在一個次元， 由于太過漫長， 已經相當于地球的時間靜止狀态。

葉尋在這裏每一天，都覺得度日如年，他的身體再沒有走向衰敗的跡象，真的如同安小意在全息影像中所說， 痊愈了。

但葉尋心裏并不覺得好受，一夜之間， 他仿佛被打回原形， 再度變回那個“時間對他來說不過是漫長、無聊的消磨”的男人。

而安小意， 則成了這世界上最不聒噪的女人。

盡管她臉上的氣色還算不錯， 身體數值的顯示也和正常人一樣，殷越還對他保證過，這種休眠科技，并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 而使人體肌肉萎縮， 器官衰竭，它會非常合理的降低人體新陳代謝的速度，相當于凍齡。

葉尋聽了， 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索性挪開目光，眼不見為淨，只怕他一張口就是髒話，怕再多看殷越一眼， 就忍不住幹架。

他恨極了殷越這種每次都以十分樂觀的口吻，描述一件悲劇。

但與此同時，葉尋也知道是自己強人所難。

安小意是人類，能活到今時今日且青春永葆，已經是奇跡，多少人都羨慕不來，他卻還要得寸進尺的要求她和他一樣。

所以一想到這裏，葉尋只能選擇沉默，自己跟自己較勁兒。

當葉尋的心情漸漸沉澱下來，終于能接受眼前的事實之後，他也開始觀察他和安小意所在的套間。

這件套間的布置，可謂相當用心，而且多半是出自安小意的手筆。

她按照過去幾十年朝夕相處對葉尋的了解，在每個細節上都花了心思。

葉尋在櫥櫃裏找到裝的滿滿的十大瓶的安家糖，他喜歡的可可粉，他睡覺時習慣用的枕頭，他穿慣的淺色襯衫和休閑褲。

卧室裏甚至有一整面空白的牆，上面沒有任何擺設。

葉尋知道安小意的意思，他喜歡四處旅行，拍照留念，他們在地球的家裏也用了一整面牆來粘貼照片。

葉尋只覺得鼻子一酸，堂堂大男人最近經常以淚洗面，仔細想想也為自己感到不恥，可是一想到那些回憶，心裏情緒就會往上湧。

這幾十年，葉尋早已養成了和安小意一起看電視劇的習慣，安小意出事那年，他們追的一個劇剛好要大結局，結果就這麽耽擱了。

想到這裏，葉尋便将對着休眠倉的電視打開，調到地球的信號，通過衛星定位找到那部電視劇的大結局網絡版。

然後，他就坐在休眠倉那個旁邊，跟閉着眼唇角微彎的安小意，一起看。

……

時間，就這樣在葉尋的獨角戲中緩慢流失。

直到某一天，殷越又出現在他面前。

葉尋一如既往地視而不見，拿着手裏的書，輕聲念給安小意聽。

殷越定定看了片刻，本想告訴葉尋，其實安小意聽不到，順便再給他解釋一下什麽叫“休眠”，可是話到嘴邊又覺得這樣實在太嘴欠，簡直是找打。

于是，殷越清清嗓子，将自己的來意道出：“雙人的夢境系統已經做出來了，上頭讓我拿給你試用一下，如果有什麽地方有問題，我再拿回去改。”

殷越話音落地，葉尋念書的聲音就停了。

他在地上蹲坐了兩秒，擡起一手：“給我吧。”

這大概是這段時間以來，葉尋和殷越之間最友善的語氣了。

殷越點了下頭，将芯片交給葉尋。

只見葉尋默不作聲的将芯片放進卡槽，設置系統，接着就當着殷越的面鑽進了休眠倉，還将安小意身上的被子拉開一角蓋在自己腰上，健臂一摟，眼睛一閉，一副馬上就要試用的架勢。

殷越一陣無語，這分明是下逐客令的意思，他也不好意思死賴着等葉尋睡醒告訴他夢後感，只好朝天翻了個白眼，轉身走了。

……

有休眠倉的系統在，葉尋睡得很快，而且沒什麽阻礙的進入一片夢境。

這還是葉尋第一次見識到安小意的夢中世界。

乍一看，這裏似乎和地球沒什麽不同，四周的建築物都很眼熟，只在一些細節上做過微調，街道上的人也比往常的少一些，天氣晴好，各司其職。

葉尋溜達了兩步，在他常去的那家咖啡店面前停住腳，擡眼一看，門口立着一個廣告牌，寫着熱可可加大加量，免費續杯。

葉尋挑了下眉，還真進去買了一杯，拿在手裏沉甸甸的，他邊喝邊往家走。

到了自家樓下，老遠就見到歐若韋和老婆陌陌在樓下遛彎，人已經到了中年。

葉尋記得，這個階段是他們夫妻最難熬的時期，他們也是在慎重考慮之後才決定收養一個男孩，歐若韋後來更将一身廚藝傳授給他。

那個男孩長大後生了一對雙胞胎，歐若韋和陌陌因此忙得不可開交，直到步入老年才終于才抽出點時間，養了一只小泰迪狗。

葉尋沒有上前打攪兩人，徑自走進樓道，很快坐電梯上樓。

電梯一路上到十三層。

很久以前，這層還住着他、安小意和陸爵，後來因為安寶貝五歲生日那件烏龍，陸爵拗不過葉尋，就搬了出去，房子轉賣給歐若韋。

再後來，葉尋将他和安小意兩處房子中間的牆壁打通了一道門，這十三層瞬間就成了一個大家庭。

葉尋一摸身上的鑰匙，将門打開，進門換鞋時說了一句：“老婆，我回來了。”

數十年如一日。

正在開放式廚房裏忙碌的安小意，頭也沒擡，随口應了一句：“哦。”

葉尋遭到忽視，卻一點都不惱，坐到吧臺前，面帶微笑的瞅着她。

安小意依然在做自己的事，嘴上說：“今天學校老師打電話來了，說寶貝無故曠課……”

葉尋一愣，這時眼光掃向旁邊的電子日歷，才發現這一年的安寶貝剛剛六歲，她正處于努力練習超能力，卻由于控制不當随時會“消失”的階段。

只是葉尋還沒搭腔，這時大門就開了。

安寶貝渾身髒兮兮的走進來，摘掉書包，小聲叫了一聲：“媽媽，Daddy。”

安小意眉頭一皺，下意識就要問責，可葉尋的動作卻更快一步，一把抱起安寶貝往卧室走：“哎不哭不哭，這回又遇到什麽壞人，都告訴Daddy，Daddy保證打得他下半輩子不能自理！”

葉尋又自覺的扮演了一次慈父。

等到安寶貝換好衣服，洗完澡，又跟葉尋講了這次穿越時空的奇遇，已經到了晚飯時間。

一家三口安安靜靜的吃了飯，安寶貝還看了兩集動畫片，被安小意喊去做作業。

安寶貝有些意興闌珊，覺得作業那玩意根本不用費心，她只要穿越回去抄一份就好了，考試也是多餘的存在，那些答案同樣只要穿越回去拷貝一份就好了。

所謂認真學習的價值觀，真是難以理解……

晚上九點，安寶貝摟着熊寶貝睡覺了。

葉尋将自己從頭到腳洗了白白，非常主動的提早鑽進被窩，一邊玩消消樂，一邊等安小意進房。

安小意看完偶像劇最後一個段落，走進來時，先是聞到精油的香味，接着就看到床頭櫃上點了一盞小燈，整個屋子都籠罩在暈黃的氛圍中。

葉尋正道貌岸然的靠着床頭，玩的不亦樂乎。

直到安小意鑽進被窩，躺下順手關了燈，葉尋那邊的Ipad也“啪”的合上了，人往被窩深處一滑，手臂一勾，就将安小意圈進懷裏，膩膩乎乎的開始甜言蜜語。

比如，老婆，我今天狀态杠杠的。

比如，小意，寶貝已經被我哄着了，睡得跟小豬似的呼呼地。

比如，親愛的，你看女兒這麽可愛，有沒有考慮再來一個？

一陣念叨過後，安小意終于忍無可忍，讓某人閉了嘴。

……

美好的一夜稍縱即逝。

第二天天剛亮，葉尋就聽到一陣吵鬧的鈴聲，嘀咕了一聲，将懷裏的人摟緊，嘟囔道：“乖，再睡會兒。”

誰知這時，耳邊卻出現一道非常不識相的男人的嗓音：“別睡了，醒醒。”

葉尋身體一僵，眉頭皺起，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念頭就是，那個混蛋這麽大膽，趕出現在他和安小意的卧室裏？

接着眼睛一睜，觸目所及哪是什麽卧床，分明是休眠倉。

葉尋靜了兩秒，剛才還飄蕩在天上幸福的不可思議的心髒，一下子就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原來是夢。

他又閉了閉眼，吸了口氣，小心翼翼的将手臂從仍在“休眠”的安小意身上收回來，坐起身時，對上不請自來的殷越。

半晌，葉尋開了口：“你以後來我家，能不能先敲門？”

殷越一頓，“哦”了一聲說：“我敲過了，但你沒理我。要不是事情緊急，我也不會這麽闖進來。”

葉尋踏出休眠倉，蓋上倉蓋：“什麽事？”

殷越：“哎，你剛加入逆行者，就來了任務，第一回我跟你一起，正好帶你熟悉一下工作模式。”

葉尋點了點頭，态度比前一天溫和不少，只說：“給我幾分鐘。”

話落，他就走進了洗手間。

鏡子裏很快倒映出一張陰沉的臉，葉尋定定看了兩秒，低頭洗了把臉，又撐着水池發呆片刻，長長吐出一口氣。

看來，他真的需要時間适應。

适應這種每天一早就被打回原形的心境。

……

第一次執行任務出奇的順利，葉尋和殷越沒費什麽功夫就解決了所謂違背時空法則的要犯。

當殷越給要犯靠收手铐時，還在嘀咕：“就這麽個東西，也值得老子親自出馬？”

葉尋沒理他，也懶得吐槽，掃了一眼被壓制在地的要犯，便直起身望着遠方。

殷越見狀，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不過咱們不能在這裏逗留太久，你只有十分鐘。”

葉尋一怔，回頭看向殷越：“你肯讓我走？”

殷越沒好氣的強調：“就只有十分鐘！”

只是他話音剛落，葉尋就倏地消失了，殷越罵了一聲“靠”，一拳将要犯打昏，蹲在原地等葉尋回來。

……

這個時間，安小意應該剛滿五歲。

葉尋尋着記憶中的路，找到幾十年前的Demon餐廳。

遠遠地，就見餐廳外的林蔭道的樹坑裏，蹲坐着一個蓬蓬裙有些髒亂的小姑娘。

她正低着頭抹眼淚。

葉尋心裏一軟，走上前，将長腿邁進樹坑，有些憋屈的坐下了。

五歲的安小意感覺到身邊多了一個龐大的存在感，下意識擦幹眼淚，擡頭一看，愣住了。

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長腿叔叔，他正瞅着她笑。

葉尋輕輕開口：“為什麽哭？考試又不及格？”

葉尋記得，這個時期的安小意憂愁的無外乎只有兩件事，一是學習吊車尾，一是班上的小男生。

但見安小意睜着一雙大眼睛，好奇的看着他：“你認識我？”

葉尋沒吭聲。

靜了片刻，他才仿佛明白了什麽。

說起來，他和安小意認識的契機也很奇特，那時候他們明明沒有說過話，她卻非常自來熟的跑上前叫他長腿叔叔，還說感謝他送的水果糖。

當時的葉尋還覺得奇怪，他分明沒有給過她糖，這小姑娘是不是認錯人了？

如今回想起來，原來早在那時候，未來的“他”就已經以逆行者的身份回來過了，而且還認識了安小意。

思及此，葉尋下意識摸了下口袋，果然在裏面摸到兩顆出任務之前裝進去的糖果。

于是他拿出一塊，遞給安小意：“你叫安小意，今年五歲，你爸爸叫安博爾，是這家西餐廳的主廚，你剛上學，但是成績不好，經常考試不及格。哦，班上還有個小男生老欺負你，拽你的小辮子，是不是？”

葉尋簡直如數家珍，說這些話時，心裏也不由得感嘆。

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

安小意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哇，你怎麽都知道，你是壞人嗎？”

她天真可愛的歪着頭。

葉尋好一陣無語，如果他真是人販子，遭到這樣直接的挑釁，恐怕二話不說就會把她抱起來帶走了。

葉尋聲音很輕：“我不是壞人，但我能預知未來，我還能穿越時空。”

安小意又“哇”了一聲，問：“好像機器貓的抽屜？”

葉尋一頓，突然想到安小意十三歲時發下的宏願，于是說道：“嗯。不只是機器貓，我還是超人、蝙蝠俠、機器貓和哈利波特的合體。”

安小意一知半解：“哈利波特是什麽？”

葉尋笑道：“那是未來才會出現的一個神奇魔法師。”

接着，葉尋就慢條斯理的給她科普起将來會紅遍全球的魔法師世界和超級英雄世界。

一瞬間，安小意仿佛忘了今天在學校所有不愉快的事，她的小腦袋瓜中也突然冒出一連串的問題。

“那我以後學習會變好麽？”

葉尋有些遺憾的搖了搖頭，見她有些失望，轉而說：“不過當你下回遇到‘我’的時候，你可以拿一塊爸爸做的小蛋糕給‘我’，也許我可以在考卷上模仿你爸爸的簽名哦。”

安小意聽的不是很懂，卻記住了大概，又問：“那欺負我的男生，以後還會繼續欺負我麽？”

葉尋：“大概還會持續這樣一段時間，不過沒關系，你可以來找我，把不開心的事情都告訴我。”

安小意：“那我怎麽找你呢？”

葉尋：“我很快還會再出現。”

話落，葉尋低頭看了下時間，距離他“走”還有一分鐘。

安小意這時又道：“可是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在騙我呢？我從沒見過可以穿越時空的人，大人們說話經常不算數。”

葉尋不由的挑了下眉，聲音很低：“如果你膽子夠大的話，我很快就會在你面前消失。不過你不要害怕，叔叔不是壞人，更不是鬼怪，叔叔只是不能在這裏待太久，要回去了。”

安小意這回更詫異了，她張了張嘴，好半晌才問出兩個字：“真的？”

然而，葉尋卻沒有回答她。

一陣微風拂過，頂上的樹梢嘩嘩作響，碎葉落了一地。

安小意被迷了眼，下意識閉上，等風靜了，才睜開。

眼前哪裏還有什麽人？

她叫了一聲，從樹坑裏站起身，挪動小短腿繞着大樹轉了一圈，又喊了幾聲“叔叔”，仿佛終于有點确定剛才的男人不是在開玩笑了。

然後，她又走回剛才男人坐過的地方，撿起地上掉的兩塊糖。

她似乎，認識了不得了的長腿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