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重煦元年至三年,我拿着還憐的征兵文牒,混在瓊州的新兵衛所,活過了三個年頭。

帝都天字號的小白兼小白臉還憐長得秀秀氣氣,本有小男妓的案底,“我”自然比衛所同袍大男人要矮小、陰柔、孱弱、嬌氣,所以,從軍的三年,“我”能保住我女兒身的秘密,平平安安度過……當我把那些對着我這張可愛“小白臉”流口水的同袍都打得口鼻青腫,跪着趴着呀呀大叫我“老大老大”,我就開始覺得自己搶了還憐的征兵文牒是明智之舉。

否則他不是從軍、保家衛國,而是做營妓。

新兵衛所,我當然不敢妄自稱為老大,老大是烏老大。我有事沒事就去巴結巴結烏老大,把天下的所有好話都說盡了。

烏老大是衛所的副指揮使,為人正直,不過鐵漢不敵甜言蜜語磨。烏老大明明暗暗總是照顧我。

官場有官場的游戲,軍營有軍營的法則,我很懂得做指揮使副手的規則,多做事少說話,多甜言少挑剔,有功就老大領,有罰就我來當——雖然我人微言輕,小雨點都擋不住,最後還是烏老大當頭。我在烏老大的安全傘下無風無浪。

不過,烏老大實在太渣了。

他居然抛棄我!

重煦二年,烏老大放棄了瓊州衛所副指揮使的好差事,跑去邊疆當那個啥将軍。

邊疆又冷又荒涼,荒山黃沙。

烏老大臨走餞別,宴請衛所同僚,喝到禽獸滿地爬。烏老大喝得眼睛越來越亮,狂拍我可憐的肩膀:“小憐,你要感謝我啊。沒有我,你早就死在兵營啊。”

我手指都在發麻:“老~~大~~威~~武~~”

烏老大摸着胡渣子大把的下巴,說:“哈哈,從你進軍營到現在,你身上有多少斤兩我很清楚。如果你不是事事偷懶,跑步裝暈倒,操練說肚子拉倒,殺敵不願意提刀,見上頭就舌頭打結,說不定你早就在我之上……”

“冤枉啊老大!還憐對你一片真心,一片忠心。烏老大是小憐一天的老大,就是一輩子的老大!!”我拉着烏老大的衣袖一邊幹嚎,一邊抹着鱷魚眼淚。

烏老大露出一點笑意:“你是人才,我不會看錯的。京畿權貴顯重,我等無權無勢一介莽夫,別說沒有機會立功,就是有功也遭人打壓。寧為雞頭,不為鳳尾。在天子腳下見人俯首,不如到邊疆打仗立功。小憐跟我去邊疆,必然有一番作為。”

我白眼一翻,賴死:“老大,小憐身體孱弱,咳咳……”

我不願意去邊疆,烏老大就把我推薦給那時候的瓊州衛所指揮使明鳴。

對待烏老大的那一套甜言蜜語,不适合指揮使明鳴。烏老大為人正直老實,他對甜言蜜語沒有免疫能力,外表不開心,心裏喜滋滋。可是明鳴那小子更像滑溜溜的白鳝,比我還要油滑,我自然要努力裝老實。從此,我就要勤勤懇懇,早起晚睡,忠言逆耳,吃得像只羊,忙得像頭牛。

明鳴是個人精中的人參,他雖身為烏老大的上司,但一點也不比烏老大高瞻遠矚,勝在運氣好。一年之中,他如同七月的韭菜,長了幾遭,步步高升。仆随主人,我高升得糊裏糊塗、不清不楚。明鳴從一個瓊州的小小指揮使升了帝都衛所指揮使,以衛所為跳板進入了城禦四方軍,成為四方軍西大将軍司徒昀麾下的少将。

城禦四方軍之于衛所,等于中央之于地方。

城禦四方軍是飛黃騰踏的好地方,不過,好山水總有一處冷水飛濺,大将軍司徒昀下活脫脫有一只怨鬼——南宮澈。

三個年頭,見不到南宮澈那個怨鬼,我吃飯多了,我睡覺香了,我高了,肥了,重了,好打了。

一見南宮澈,我就立刻病倒。

重遇南宮澈那天真是背啊。我去找老明商量他今晚吃三黃雞還是吃糖醋魚,老明嘴碎嘴刁,對吃的特別挑剔,我都快要成為他的老媽子。那天正好在下着春油毛毛雨,下雨天我差點就摔一跤。我扶着旗杆正要大罵,就看到南宮澈從老明的屋子出來,好在我身手敏捷,毫不猶豫,一下子就栽倒在泥坑裏面。南宮澈才沒有認出我。

我立刻跑回自己的小房間,拉着被子躲起來,讓小侍從敏德告訴老明我犯了重咳嗽,正想着一千萬個理由說我要退役,要麽說我老娘病重回家探親,要麽說我的腿斷了不能留在軍營,要麽說我要回家生孩子,吳家九代單傳只剩下我一個人……我都快要抓狂了。

滿腦子就是南宮澈的影子,和我同他的恩怨。

人比人,氣死人。

三年不見,我在軍營混成個狗尾巴草小混混,但是南宮澈居然是城禦四方軍的少将軍。其中有沒有裙帶關系呢?

城禦四方軍是貴族的軍隊,四大将軍,其中我們的老頂司徒昀就是司徒薇兒的老爹。司徒昀是南宮澈的舅舅。我爹南宮将軍沒有把南宮澈留在自己身邊,卻把寶貝兒子留在親舅舅身邊。

哎,朝中有人好升遷啊。誰叫我沒有一個好舅舅。

為證明南宮澈這個花瓶少将軍是實至名歸,司徒昀就派南宮澈就剿匪。

帝都北上三千裏,中原與雪北交界的重鎮,那裏的山賊橫行,居然劫了一批運往雪北的赈災糧饷。鎮府衙素來對這些強盜不力,朝中就不再容忍,派出軍隊剿匪。

南宮澈剿匪不剿匪,我無為謂。

可是,我們的大将軍司徒昀,這個好舅舅,生怕南宮澈有閃失,就讓明鳴協助剿匪。

明鳴那條白鳝比我還要油滑,他比我先病重,他比我先躺在床上,兩眼圈發黑,手腳無力,回光返照的模樣:“小憐,輔助南宮少将軍剿匪的重任,就放在你肩膀上。你身為我的參将,你就代替我帶軍跟随南宮少将軍,咳咳咳……你不要推辭,本少将知你定能擔此重任,咳咳咳……”他捏着喉嚨不停咳嗽,咳得像個快要死的肺痨鬼,生人勿近。

我嘔血。

跟着南宮澈剿匪?

我不要啊!

我一臉包子的蒼白:“老大,沒有你在我身邊,我不行。”

“你行!小憐,本少将等你早日歸來……”

“老大,我病了!咳咳,一定是傳染了你的咳嗽。”我也伏在他的床邊,掐着喉嚨咳。

兩個痨病鬼,咳得無語凝咽。

不過,我不夠老明無恥。

他咳到流牙血,我什麽血都吐不出來,只能跟着南宮澈去剿匪。

老明那個不折不扣的禽獸!他不願意的事情,就逼着我去做。

人家都說,好漢應該沙場殺敵保家衛國,剿匪算什麽?

剿匪是吃力不讨好的苦菜。朝廷每年浩浩蕩蕩動用軍隊剿匪是有份例的,大剿三次,小剿三十次。能剿清就最好,不能就當做練兵,無傷大雅。所以,無功而返的剿匪行動占大部分,剩下的就是剿除匪徒但很快匪徒歸來——等于白白浪費軍費。剿匪這種只有苦勞沒有功勞、小命堪憂、真刀真槍的事情,屬于軍功中的雞肋。偏偏這一次剿匪,是三亞口的山賊,有武器、有規模、有歷史、有江湖地位。

司徒昀下令老明協助南宮澈剿匪,剿匪成功的功勞是南宮澈的,失敗的算入大家的。

司徒大将軍老奸巨猾。老明輸陣不輸人,他的小算盤也打得滴答響。他裝病,把他的得力助手——我,踢到前線。

不容置疑,長着一副白鳝相的老明是貴族,貴族中的貴族。不過,明鳴是庶出。明四家的嫡庶分別就是天與地,庶出是沒有地位的,所以明鳴才選擇從軍入将。同為庶出,南宮澈活得就像個可愛的元寶寶,一路佛光普照。

我千山萬水、千躲萬躲,就是要躲開南宮澈。若在區區剿匪的路上,被南宮澈認出來,我三年的卧薪嘗膽就付諸東流。一路中,免得每天給南宮澈這位少将軍“請安”,我都是裝病,病得不死不活的。裝病不長遠,唯有詐死!

可以趁着這一次剿匪,假裝廢了自己的腿,然後名正言順退役,還能騙得到一筆退役金。

錢財重要,還是爹娘重要?

前程重要,還是小命重要?

一切如電如霧,如夢幻泡影。

我參透了。

所以,我很快整理包袱,當即離開軍營。

天蒙蒙黑,山下有城鎮。

城鎮雇一輛馬車,三天便可以回到帝都。

沿着山路走了一個時辰,天都黑了,我居然還摸不到山下的城鎮。我肯定自己走錯道,正好看到一戶亮着燈火的樵夫農家。

我敲了農戶的門,說自己是錯過了時辰的過客,想借用井水解渴,順便問下山的路程。農戶是個上了年紀的老漢,熱情引我到破落的院子裏,拿出小板凳給我坐,然後才遞給我一大碗涼茶水。我端起大茶碗的檔兒,看到屋檐下擺着木頭釘成的手推車,放着殘缺不全的鍋碗瓢盆。這農戶應該是在路邊做茶水生意的。

茶水輕,清甜,帶着苦澀。

此時,山林中道上響起急促的馬蹄聲。特別的馬蹄聲轟轟烈烈往山上去了。

我摸着自己灌水過多的肚子,我的娘呀,三亞口的赈災糧啥時候變成了腐屍,吸引了西沙之路的禿鷹來搶食?朝廷被劫的不是一批送往雪北的赈災糧食嗎?為什麽橫霸西沙、有着“禿鷹”之稱的雇傭兵在這裏做買賣呢?若只是區區一批糧食,山賊哪裏有錢請雇傭兵啊?

我抓抓腦袋。

要不要回去告訴南宮澈呢?回去,不等于壽星公上吊——嫌命長!神推鬼差,我居然回去了。

回到軍營,敏德就抱着我的狗腿,跪着,嚎哭起來:“大人,大人,你去了哪裏?”看來我離開軍營,他受到南宮澈的嚴刑逼供了。

我捂着肚子:“我在茅廁,我拉肚子。”

“我剛才茅廁出來,怎麽沒有看到大人?”

“廢話少說!”我一腳踢過他的側腰,走開,展開紙墨,寫了幾個字,折疊好,再踢了敏德一下:“敏德,把這急函送到少将軍手中。”

敏德突然嚎得更加凄涼:“大人,不要,我,我,我不行!”他抱着胸,一直往後退。媽媽的,人家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要強、暴他!

敏德年紀輕輕,樣貌長得機靈,卻一點都不懂得讨大人開心。自從我跟了老明,老明為表示對我的“寵信委重”,就把他最親愛的未來小舅子敏德,塞給我做貼身侍從。這樣,老明既可以把貼身小眼線打發,不妨礙他在外面尋花問柳、風流快活,又能讓未來小舅子拿到一份俸祿,不得失他那位可愛的未來妻房。

“快去!”我掀開被子,“我回床躺一下,蹲茅廁蹲到我腿軟。”

“大人,大人,你要敏德送信,是要敏德去死嗎?”

“別怕,南宮少将軍會嘉獎你的。你再不去,我就把你剁了喂狗!滾!”

敏德哭喪着臉,大概他的好姐夫老明死了,他都不至于那麽傷心。他揪着我的被子,說:“大人,真的要送到少将軍手中嗎?大人,少将軍現在被困在龍牙嶺啊!”

我瞪大眼睛,立刻從床上跳了起來。

軍營大帳,我看到了南宮澈這一次突擊的具體部署。

山賊建立山寨盤踞在半山的盆地,背後靠山,山後綿延千裏,通向山寨只有兩條路,一條是繞山險峻,不可為裝甲軍隊通過,另外一就取道龍牙嶺。南宮澈兵分兩路,一路輕裝從險道偷偷進去,另一路由南宮澈帶着三百兵侵襲龍牙嶺。山賊把守龍牙嶺,居然有□□,卡住龍牙關口,就把南宮澈的幾百兵給堵住了。我分析完這個形勢,我感嘆南宮澈的奇兵用得實在太糟糕了。

所謂強龍不敵地頭蛇。三亞口五百山賊,剿匪軍隊有一千人,但是我們失去了地形。如果是我帶兵,我一定先讓探子上山寨,最好能在山賊的飯菜裏面放幾公斤的巴豆,等山賊都争茅廁的時候,我們才殺上去戳他們的菊花!

不過,現在太遲了。經過這樣的一夜,南宮澈身邊的三百兵,恐怕連三十人都沒有,如果南宮澈還活着的話。

我天生就是當老媽子的。我點了一百将士,去營救我們的少将軍。一路上都沒有多大痕跡,一爬上龍牙嶺,就聞到很濃重的硫磺味。我聞了兩口。三亞口的山賊可真下本錢,□□的硫磺挺純的。

龍牙嶺的避風山坳,依依呀呀的傷兵,倒了一地,沒有受傷的就把同僚聚集在一起。史軍醫同他的小弟忙得一頭硫磺味。

我吩咐手下救人。

“南宮澈呢?”

“少将軍,少将軍?”

我拽了幾個傷兵,大家都不知道。

南宮澈的洪副官傷得不重:“少将軍追山賊,在那邊!”

我追過去,大概一百步,就聽見刀劍交錯的聲音。密林之處有着閃光,三五條黑影正在糾纏。南宮澈的身影很好辨認。

南宮澈實在是歷代軍士的楷模,盡忠職守,保家衛國,除暴安良,死而後已。這個時候,人家說窮寇莫追,他居然還咬着不放。朝廷的剿匪行動,歷來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軍隊在山寨下盤桓一下便可以回朝複旨。而且,為了區區幾千萬兩的赈災糧饷,那些損傷的幾百兵,死傷賠償都不夠。

我摸過死兵身上的血,摸到自己的兩邊臉頰,然後沖入重圍,舉起刀就劈人。

“少将軍,你沒事吧!”

“沒事!”南宮澈硬朗。

四、五個山賊圍着,鋼刀發出叮叮響……然後我們就砍瓜切菜,把那些山賊砍倒了兩個,剩下的幾山賊看到有強援就逃。

我喘了一口氣。

“追!”

“窮寇莫追,免得調虎離山。”我累了,不想追。

南宮澈二話不說就追去了。一點也不聽人家的意見。我輕飄飄地追南宮澈。本來跟着我的士兵早就不見蹤影,看來他們是跟不上我們。

都說南宮澈是只千年怨鬼,被他纏着就會一輩子,他不死就是人家死。所以,被他糾纏的那幾個逃亡山賊,也死在了瀑布之下。南宮澈拔出山賊身上的刀,血花飛濺:“不殺這些窮賊,我們傷重的士兵就危險。”

我握刀的手在發抖,血漬斑斑的手。

“吳參将不是逃了嗎?”

“冤枉啊,南宮大人,屬下是拉肚子!”

南宮澈笑了。

深夜皎月,映着他削冷清俊的臉,白花花的笑意帶着炫目的神采,我瞬間轉不開眼珠。

我咯咯讪笑一聲,轉身,撈了一把瀑布潭水,撲到臉上,山澗的瀑布水,清涼涼的,降下臉上忽起的潮紅。

“少将軍,我們該回去了。”

“好——”南宮澈半起身,定着,不動,茶色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好像看着怪物。

我被他看得心涼飕飕的,看看南宮澈,看看自己,又看看南宮澈,又看看自己,我的手指還沾着水,我看看……

南宮澈的眼神在慢慢變化。

月有陰晴圓缺,人的眼神居然也有同樣的效果,例如南宮澈。

我的娘啊,我逃命啊!

“南宮透!”南宮澈咬牙切齒,兇狠的野狼一樣撲了上來,“南宮透,原來是你!”

南宮澈撲向我,好像撲向不共戴天的殺父仇人。南宮少将軍有多少斤兩,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雖然我讀書不如他聰明勤奮,不過我拍着胸口說,我打架絕對不輸給他!以前我同他打架,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不過,那些仇怨都是大家鼻涕蟲、兩小無猜的時候,哎,俱往矣……以前的南宮澈只是棵水嫩嫩的豆芽菜,我兩三下就能把他掰下來。而現在的南宮澈不是豆芽菜,而是一棵挺拔小白楊,足足比我高出一個頭。

我架開手腳,擋住他的掌。

我的手都震麻了。南宮澈那個混蛋居然用足了十成功力,分明要置我于死地。我心慌,于是手慌、腳也慌。我一邊後退,一邊鳴冤:“南宮少将軍,少将軍,你怎麽啦?我是吳參将,你認錯人了,我是吳參将。”

我抵死不認。他能奈我何?三年不見,他未必真的能認全我。

“南宮透!”

南宮澈是發狠的狼、發神經的怨鬼,招招奪命,步步緊逼。他認定我就是他的死對頭:南宮透!

我一腳踢出去。專門對着他的膝蓋踢出去,足夠震碎他的膝蓋骨。普通人應對這一招都是退守,但是南宮澈實在恨我入骨了。他居然硬受了。膝蓋一彎,他就壓住了我的小腿。我婉轉落地,仿佛聽見我同他的骨頭在互相啃咬、咯咯作響、打得翻天覆地。

我直趴趴落地,心裏涼透了,糟糕了!

南宮澈腿骨快要絞碎我的小腿骨,他穩占上峰,一手按着我的後腰背,另外一手就按着我的後腦勺。

如同黃鳝被人釘住七寸,我身體扭動也是徒勞:“少将軍,南宮透是誰,我不認識南宮透!”

“南宮透,你不用抵賴了!”南宮澈氣沖沖的煞氣。

我一回旋踢就踢到他的後背,把他整個人摔出去。

“啊!”南宮澈從我的身後飛出去,但是他并沒有摔倒,一個漂亮的轉身就穩穩落地。而,更加可悲的是他摔出去的地方放着他的劍。

明晃晃的寶劍,削鐵如泥,殺人不沾血。

殺人冷魔一樣的南宮澈!

看着深黑夜幕中的皎皎明月,我長長嘆了一聲,翻身躺着,伸開四肢,躺成個四大皆空。我憂愁滿臉、悲痛欲絕:“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只有一雙娘生肉做的拳頭,而南宮澈手中有殺人不見血的寶劍,一劍可以了結我這茍延殘喘的小命——孰是孰非,我此刻恨不得自己沒有冒死回來救他!

南宮透,你救這種狼崽子幹嘛呢?

我掐着自己的指甲肉,擰出兩行悲怆的清淚。

“我是南宮透,我承認我是!南宮家的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理直氣壯,“大哥,小透對不起你,小透悔不當初。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麽話,都不能彌補我們的手足之情。大哥恨我就掐死我吧。反正爹不喜歡我,娘也不喜歡我,司徒二娘也不喜歡我。那個家裏面,只有湄兒是真心喜歡我的,可惜我幾年都沒有見湄兒,湄兒一定已經亭亭玉立了……”

我七情上臉。南宮澈對我沒有手足之情,但是對湄兒卻有一副柔軟的心腸。他真的放下了劍。寒劍插在一邊。入鞘消煞。

我閉上眼睛,以英勇就義的語氣說着:“大哥,來吧,你來吧,你廢了我吧,我不動了,你喜歡就掐死我吧。”我伸長脖子等着。

南宮澈手掐着我的脖子,但是沒有用狠力,他就撒手。

我起來:“大哥——”

南宮澈扶着我的肩膀,拉我起來,把我的雙手都彎到背後。南宮澈要在我的背後打結了。

我趁他手下沒有打結,學着潑婦打架的兇悍,一頭撞到他的身上,用足最後一分力氣,就從他的懷裏松開來。把他踹開,我見路就跑,跑下水潭。我沒有走兩步,背後有着寒森森的劍氣飛過我的臉頰,震懾住我的小心肝。然後南宮澈撲上來扯住我的肩膀。

南宮澈掐着我。十個手指擒住我的喉嚨。我同他糾纏到一團。我掰着南宮澈的魔爪。南宮澈的魔爪硬如生鐵,我的爬爪在他眼中就是松鼠做巢。

他全身用勁,把我往水裏淹。水淹過了我的頭頂。我咽了幾口水。

我完蛋了。我咳入幾口涼水。

我的爹,我的娘,我的爺爺,我爺爺的爺爺,南宮透對不起你們,南宮透對不起南宮家的列祖列宗——禱告完之後,我就用最後活命的力氣,使出愧對南宮家九代單傳的一招——往南宮澈的□□踢過去!

南宮澈一聲慘叫。叫得凄慘無比。他那只養得像豬的肥貓,被我踩到尾巴時,也是這個叫法。

我爬上岸,扶着地,頭眩,喘氣,咳嗽,吐氣,嘔水——我的娘,活着真好!

南宮澈已經卧倒在水潭的亂石堆,像一條浮屍,抽搐着,擱淺着……

我烏龜式的小命又可以活潑亂跳了。

我在瀑布邊上生了一堆火,把濕答答巴在身上的外衣脫得幹幹淨淨,搭在樹枝上挂着烤火。我身上就只剩下裹胸的麻布和散腳褲。整理好這邊,我回頭,南宮澈還在瀑布潭水邊上一漂一浮。

南宮澈還在暈啊。

可憐的娃,那一腳真的命中要害啊!

我拿着一根粗大的樹枝,把南宮澈從水裏面扒出來,提着他一條腿,啪啦啪啦就拖上岸。南宮澈沉得像一頭灌水死豬。我搜了他的身,把他的腰帶解下來,把南宮澈紮出一條濕漉漉的端午粽子。我踢着沉甸甸的“粽子”,讓他滾到火堆旁邊,烤火。我坐到邊上,握着南宮澈的寒光銀劍,有一下無一下地挑着火。

夜靜靜。

剛才還同南宮澈打得你死我活,現在突然只剩下我一個人,有點涼意。我摸摸裸、露的肩膀,手掌撐着臉,有點無聊。

目光從紅彤彤的火堆,轉到了南宮澈。

南宮澈的臉很蒼白。

火紅染不上的白。

三年啊,我同他離別三年,我還是原來的南宮透,南宮澈卻不是原來的南宮澈。大将軍南宮家的味道如同這一川的瀑布,把當年的那股司徒家的年稚嬌柔,沖得支離破碎,不複存在……即使如此,有些東西是亘古不變的。南宮澈的眼睛沒有變。眼睫毛還是足夠纖長,眼神還是足夠勾魂。他看我的眼神,幽怨中帶着薔薇底色。

不知道何時,南宮澈的眼睫毛抖了幾下,眼皮子就酥松開來,轉動的眼珠慢慢散開光芒,宛若神佛帳中心的那顆明珠。帶着懵蘇的迷惘。那迷惘眼神一對上我,就脫胎換骨,展露出血紅荊棘。南宮澈手腳被綁,扭動了幾下。

确定他不能動彈,我才露出溫馨的笑臉:“大哥,你沒事吧?”

南宮澈正同身上的帶子做鬥争。我拄着劍,蹲在他身邊:“大哥,別費力了。”

天一亮,我會把他送回去的。

“南宮透,滾!”

我無辜。

“滾!”

“南宮澈,你就不能安靜一下嗎?我說,那時候我真的沒有把你賣給段紅袖,是段紅袖自作多情,見你長得天生一副紅牌倌兒相——”我瞄見南宮澈恨不得宰人的神情,我立刻轉口風,“南宮澈,你真是莫名其妙啊!我都把你當瘟神躲開,你還沖上來!”

南宮澈不應,繼續同帶子糾纏。我一個人說話無趣,翻翻白眼:“沒關系,我明天離開軍營!”

我在一邊撿了一處地方坐下,看南宮澈手舞足蹈。

南宮澈經過一番試驗,終于相信了。他終于正視我:“南宮透,明鳴知道你的身份嗎?”

我抓抓頭發。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傷腦筋的問題。我又不是要學人家建功立業、光宗耀祖,但求容身之所、三餐溫飽,只要被人發現就立刻逃亡。而且老明那條油滑的白鳝,真真假假分不清,說不定是個白癡笨蛋,說不定是慧眼識英雄。

南宮澈說:“你這幾年在哪裏?”

“軍營。”

“是跟着明鳴嗎?”

“跟過幾個。”

“還幾個?多少個?誰?”

我想想,我跟老明,我跟烏老大,烏老大之前還有——

南宮澈臉色不好:“你就這樣混在男人堆裏面?”

“女扮男裝。”我得意地嬈嬈頭發。

南宮澈:“呸,南宮透,你知不知道廉恥?!”

“啊?”

南宮澈突然暴怒,每咬出一個字都像要把我生嚼:“南宮家養出你這樣的野種,簡直就是敗壞門風!”

我的眼睛瞪大不能再大。

我爹都沒有罵我敗壞門風啊!

什麽野種?

這話是他能罵的嗎?

我娘雖然不讀書不識字不知道老子孔子,不過,三從四德她是知道的。她當着隐形的南宮夫人,十幾年如一日,若我爹死了,她都可以立貞節牌坊,可以拿朝廷給節婦的俸祿了……南宮澈他只是一個後輩,居然這樣罵我的親娘!

我氣了。氣得不會說話!

南宮澈還咬着不放:“明鳴知道你是女兒身嗎?”

我呼吸呼吸,深呼吸。南宮透,振作,別生氣!

我叉着腰,笑了一聲,笑得左搖右擺,妖孽四方:“怎麽可能不知道?沒見老明多麽器重我嗎?沒見我是他的參将嗎?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為什麽會當上參将,位于他之下?還不因為我懂得伺候老明,每晚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每天給他做老媽子,還伺候不好嗎?

“□□!”

哈哈,我的耳朵沒有進水吧?

“南宮澈,你說什麽?”

“□□!”

“有種再說一遍!”

“□□!”

我,我,我,□□!?

這年頭,□□這個詞是什麽?同西門慶通奸、殺害武大郎的潘金蓮叫做□□,勾引猥亵唐僧、霸王硬上弓的琵琶精也算□□,害得董卓與呂布父子相殘、被關羽所收的貂婵大美人也可以叫做□□……但是,我是南宮透啊,哪裏是□□!狗腿的南宮澈,居然罵我□□!

我一劍橫在南宮澈的臉前。他再罵我一聲,我就給他一刀。

“□□!”南宮澈彎彎好看的唇角帶着不屑,擺明是要殺要剮、永不低頭。

南宮澈是硬驢。他不怕死。不過,我知道他怕啥。

“哎呦,南宮大少爺,我承認我是□□,我喜歡健壯的男人,所以,甘願女扮男裝,藏着軍營,偷聞男人香。”我擺出那種淫邪勾搭的笑容,手指甲從南宮澈的俊美臉頰撫摸,打着勾引的小圈圈,“不少男人同我有一腿。不過,無論那些男人多好,我一心想着大哥。這些年人家做夢都在想大哥,大哥長得那麽漂亮純美,女人看着心動,男人看着也心狂躁——”

南宮澈瞳孔收縮:“南宮透,你有種就殺了我!”

我獰笑。

“殺,一定殺,不過——”我欺近南宮澈,呵出氣掃到他俊美無俦的臉,故意把暧昧的語氣酥入他的骨頭,“是先奸後殺!”

南宮澈臉漲着緋紅,已經憋了一口內傷。

我的小心肝無比涼快,眯着眼睛,目光落到他身體線條,猥瑣,放肆:“吱吱,幾年不見,大哥的小日子過得不錯啊,身材有前有後,摸起來手感不錯啊……大家多年手足情深,最多我爽過之後,就挖個大點的坑把大哥你埋了,舒舒服服,絕不會讓大哥的手腳曲着!”

先要把他的衣服扒下來!

“南宮透,你,你,你,休想!”南宮澈臉一陣紅一陣白,舌頭開始郁結,連平常那些罵我的話都忘得一幹二淨,“我,我……我就算死,也不會讓你得逞!”

南宮澈的眼神凄厲啊,絕境中帶着濃豔。鬼豔豔的。冤死的豔鬼。當年在紅袖天香他被一群姑娘趕上窗臺,他就是這種眼神。當年,他可以跳樓,今天,他也可以——

自盡!

他狠狠咬着下唇,透出胭脂紅。

糟糕了,他要咬舌自盡!

我一定中邪了,居然伸出手,想要救他,掐住他的臉頰。南宮澈肩膀一晃,沒有咬舌根,偏偏咬上了我的虎口食指。

“啊——”我痛得哇哇叫。

我立刻用另外那只手掰過他的牙關,用力一掐,食指才從南宮澈的牙齒間搶救回來。

我的手指!口水模糊着。深深的牙印,都有淤青的滾邊。十指痛歸心。我痛出淚花。

“南宮透,你死心吧!”南宮澈怨念得很,眼神一轉,望着身邊有塊大石頭,想都不想,就一頭撞過去。

他小子完全瘋掉了!那塊石頭三尖八角,尖利的犄角,石頭的腦袋都會血肉模糊。我扯着他的肩膀,截住他。可惜我弱女子不如南宮澈有力,危急之下,我唯有抵着他的身前。南宮澈那個驢頭腦袋居然直直頂到我的下颚。

我的腦袋往後翻。後腦勺直直撞上石頭的尖角。

轟地一聲!

我眼前天昏地暗。

我完蛋了!

“南宮澈,南宮澈,你……我,我,我一定要把你給……先奸後……”我吐着白沫,嘴角一歪,幹脆就暈過去了。

在我感覺天旋地轉、日月無光的時候,耳邊嗡嗡作響,不知道是誰在一直叫嚣着:“南宮透,南宮透,南宮透,死了嗎,死了沒有,南宮透,不能死,不許你死,醒一醒,清醒一下,不可以……”那人抱着我,一直晃着我。

吵吵吵,真的吵死了!

讓我睡一覺不行嗎?

腦袋刺痛得一陣抽搐。我完全睡不着,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忽明忽暗的火光,然後就發現我的手腳不能動——不知道怎麽手腳被綁到一起——最後,明滅的火堆前坐着一個人,他拿着把泛着水光的長劍,用絲布一下一下抹着長劍的寒光。幽暗不明的紅火,深紅若黑,渲染着那人纖長勻稱的身材、幽深虛無的幻醉表情,飄出流光絢麗的暗影,那種美輪美奂的姿态,簡直就是——到了陰曹地府的火炎地獄!

我看着火,看着南宮澈。我被綁得像一只可憐的小蝦米。

不要啊,我的娘!

風水輪流轉,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現在是南宮澈做莊。我一定死,我一定會被他整死的!

我小心肝就壓着銅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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