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南宮澈看着我,不說話。微長的眼眸淺濃流轉,湧動着一種奇怪的水光。那種光好像叫做——

溫柔。

我的娘,一定是我的眼睛入沙子了。這個時候,我的舌頭居然打結:“你,你,你看什麽看,沒,沒,沒有見過人家擔心嗎?”

南宮澈聲音放柔,他揉着我一絲的長發撂倒後面:“你回去。”

“不回去!”我嗅到他身上的鬼味,手指不客氣地戳着他胸膛,“大哥,你身有鬼!”

“沒有。”

“一定有!”

“南宮透!”

南宮澈生氣了。

不過,我也越來越肯定。

聽見西沙“禿鷹”雇傭兵的名號,居然都不流露一絲驚訝,那種人要麽是白癡無知——從沒聽過“禿鷹”名號,要麽就是死人!

“大哥,你一定有事瞞着我!我一直奇怪,你屁股沒坐穩,探子沒上山,就帶兵攻打山賊山寨?驕兵是兵家大忌之一,這一句是爹經常說的。”我越分析越是覺得不對勁,“山寨還有雇傭兵徘徊——如果是區區赈災糧食,你沒有必要那麽緊張急躁;如果區區赈災糧食,山賊沒有必要請雇傭兵——雇傭兵是他媽的閻王爺,要麽不關事,要麽就吸幹精血,請鬼容易送鬼難。除非——”我一拍自己的腦袋,靈光了。

“——除非被劫的不僅僅是赈災糧食!”

南宮澈的臉色越來越陰沉。

我就知道其中有鬼!兩班人馬,四百精兵,往山上送死,只不過為了區區幾千萬的赈災糧食,騙鬼!若是糧食,軍隊大可以慢慢剿。幾千萬的糧食,那些山賊吃幾輩子都吃不完,一定會換成銀子。糧莊膽敢同山賊銷黑糧,就是同泱泱光韶大國作對,是要倒八輩子的黴的!六扇門只要盯緊那些地下糧莊,功到自然成。

我的猜測不會錯。在我不容抵賴的目光下,南宮澈終于承認了:“沒錯,被山賊劫去的不只是赈災糧。”

“夏暖而冰川融化,雪北大洪,朝廷送出救災的物資和人員,大批糧食則随後運送。其中,運糧隊伍一并護送的是:雪北國和親的頤和公主。”

我腦子一轟,腿腳發軟。好在我立刻掐住南宮澈的手臂,扶着。

“半年之前,雪北王世子作為使臣到帝都,懇求與我國的公主和婚。太上皇已經答應了。雪北路途遙遠多危險,太上皇體恤公主金枝玉葉,安排把公主、連同公主的嫁妝,先送到雪北行宮。公主到了雪北的行宮,再昭告天下。公主從雪北行宮出嫁,邁出絕境長城,嫁入雪北國……”

和親公主秘密送至雪北盛家,可保一路長途跋涉的危險。一國和親公主,公主的十裏紅妝。比區區赈災糧食貴重多了。那些山賊真的發了。不過,他們也真的時運低。

“我們佯作上山剿匪,轟轟動動,山寨前立個幡子。司徒大将軍早已經率領三千大軍,從山寨後面等待圍攻。只要确保公主平安無事,山後的大軍就會撲滅山賊。”

我聽得搖頭晃腦。

好一招黃雀在後啊!姜還是老的辣。

我大哥說:“南宮透,明白了嗎?明白的話,就閉嘴,下山。保護公主的名譽和貞潔,不得聲張。”

可是,我拉着南宮澈:“大哥,你說謊!”

他騙我是三歲小孩子!明皇族子息薄弱,何來的公主和親?即使再蠢鈍如頑石、懶惰如豬,我也知道光韶皇族無公主。皇上登基三年,是個奶味十足的娃娃,執政的是攝政太上皇明鏡心,太上皇無子嗣。

頤和公主?哪裏土地種出來的啊?

南宮澈看我,就像看着無知婦孺:“太上皇從貴族中過繼一位公主。”

原來公主不是真龍血脈。不過太上皇明鏡心也不是真龍血脈。

我明白了:“啊,沒良心啊,哪家的爹娘那麽無良啊!”雪北啊,冰封萬裏,四季的天沒有笑容,國人骨骼精奇、茹毛飲血。帝都的侯門千金怎麽能把命運抛棄到那種地方?即使那啥公主将為雪北世子妃、未來的雪北皇妃,只要一想到那種地方,就忍不住雙腿打顫吧。

“大哥,我跟你去!”

南宮澈:“滾蛋!”

不過,我是“滾蛋”着跟着他去剿匪。殺到山寨,全線壓上,裏外幾層殺得昏天暗地,日月慘淡,血腥夏風,晨曦一線,妖怪鬼魅全部無所遁形。城禦四方軍,黑壓壓的一片,直接把山寨給夷為平地。

我累得手腳都軟趴趴的,當我找到南宮澈的時候,他正站在一棵大樹下,望向側邊。

“大——”我正要叫他。

南宮澈望着的那方向,有個身材苗條的粉衣年輕女子,聲若黃莺清脆柔,正撲到了,南宮澈的懷裏。

看到這一幕,我很想說:喂喂,南宮澈,貞操啊貞操!

誰同我說不要玷污人家名聲和貞潔的?

若然是三年前,我一定會嘲笑兩句、損一下南宮澈,“沒有想到大哥的娘子那麽快有着落了”、“大哥大嫂早生貴子”之類的話。但是,現在,我居然腳步不能動,像被定住了影子。周邊厮殺的喧鬧,一下子變得蒼白無色,仿佛都離我很遙遠很遙遠,我自己就變得無比渺小,渺小到縮到了身體裏面。我真真切切感受到身體某一處,莫名痛了一下。

針刺到那一處地方。仿佛刺破了一埕封存了十六年的女兒紅。酸澀的酒從那個小口,蔓延至全身。我酸到了鼻子。

南宮澈突然推開了她,臉色白得絕美。

衆目睽睽之下,投懷送抱的年輕貌美女子“啊呀”一聲就倒在地上,仰着受驚而雪白嬌俏臉蛋,驚訝叫着:“澈哥哥!”

我再一次受驚。

原來是她!

水靈靈的美人臉,尖尖瓜子的狐貍精相貌,嬌滴滴的顧盼勾魂,玲珑浮凸的好身材拖着合身長裙,淡淡的素裝,天然雕飾的嬌态可愛。純純如同清水邊的一株小水仙。

小水仙司徒薇兒!

司徒薇兒的身後,立刻有宮裝女子把她攙扶起來……還有,司徒薇兒的老爹,我們的老頂,司徒昀,威風凜凜的大将軍,單膝跪了下來,後面的将士也都統統跪了下來。

“參見公主,公主萬福金安!”

“參見公主,公主萬福金安!”

安,安,安,安……

轟轟然的響聲,響徹群山,萦繞在我的耳際呼嘯不止。即使當天回到了山下營地,第二天高唱着凱歌班師回朝,我還是如堕雲夢中。

原來小水仙就是和親公主。

原來天底下最沒有良心的爹,是我們的大将軍司徒昀。

從三亞口到帝都,只要三天的路程。在第二天,我把火頭老廚的油膩膩的衣服,用推牌九贏了回來,套在身上,端着膳食,送到公主帳中。公主帳中的宮女姐姐都橫眉瞪眼,要趕我出來,不過我手腳靈活,闖到了公主的床榻邊,親手奉上晚膳:“公主請用膳。行軍沒有豐富的菜肴,這有一些爽口的鮮菜嫩筍,風味佳具。”

司徒薇兒一臉的慵懶疲憊,無心用膳。

“公主?”我好心地說,“公主似乎有心事。莫不是因為昨天南宮少将軍推開公主在地上?公主,大人有大量,請不要責罰南宮少将軍。少将軍人好,我們都喜歡少将軍。公主不要告訴皇上,砍少将軍的頭啊!”千萬啊,最好就立刻砍下南宮澈的腦袋!

司徒薇兒說:“本公主不生氣。”

從來這表妹就應該愛表哥的!

我無比失望:“……”

“澈哥哥推開本公主,本公主不生氣。因為澈哥哥他有病。”

“病?”

南宮澈哪裏像有病,他那副标杆似的身子骨,絕對能同我對毆三天三夜,我死了他都沒死,強硬得很!

我木讷地點頭:“啊,少将軍有病——應該早點醫治。”

自古美人多憂愁,司徒薇兒托着香腮,滿腹憂愁:“幾年前,南宮少将軍不小心掉入旭陽湖裏,被人救回來,不過也一直發燒,燒了足足一個月。澈哥哥就落下病根,一點也不讓女子身體靠身……所以才會推開本公主的。”司徒薇兒長長嘆了一口氣。

我眨着大眼睛,望着天。沒有天,只有帳子的頂部空蕩蕩的白幡。但是,我還是想叫一句:我的天!

遙想當年,紅袖天香的禽獸姑娘們對我大哥,進行□□,大哥寧死不屈!今天,大哥就得了恐女症!

我智勇雙全、文韬武略、前途無量、俊美不凡的大哥啊!你的命咋會那麽苦啊?你應該像咱家老爺子的那樣,屬于風流不凡、四處留情的俊美種馬,屬于出入秦樓妓館、揮金如土的官二代,屬于……可惜你偏偏成為帝都閨女們可望不可即的高山雪蓮!

司徒薇兒憤憤不平:“這都怪澈哥哥的妹妹南宮透,是她把澈哥哥害成這個樣子的……本公主長那麽大,還沒有見過哪家小姐是像她那樣的,不女紅,不琴棋書畫,整天舞刀弄槍、打架生事,還去逛那些下流窮人的……”

小水仙很讨厭她“澈哥哥的妹妹”呢。讓人指名道姓地讨厭,有病的是,我居然異常開心。

司徒薇兒雙手絞着手絹,越說越義憤填膺:“……總之,就是一無是處的女子,但是,這些年來,澈哥哥心裏偏偏就只有她!”

突然有人插話:“公主,該用膳了!”接着走進來了一位嚴肅可怕的紅衣女官。

司徒薇兒立刻危襟正坐,整理儀容:“嬷嬷。”

紅衣女官說:“公主,用膳請保持安靜。公主金枝玉葉,閑雜人等,一律不可接近,更何況是男子!”

紅衣女官繼續教訓司徒薇兒。

小水仙憋了一眼眶的眼淚。

我不想聽這嬷嬷指桑罵槐,就偷偷溜了出去。我說,這哪裏是奴婢啊,這簡直就是她媽!

出了公主帳,我的腳步變得輕盈,突然耳朵被人從後面揪着。

“你穿成這樣子做什麽?”

我的耳朵,痛、痛、痛!

南宮澈那只該死的土鼈,揪着我的耳朵,當做是揪着兔子的長耳朵,把我拉走,無視一路上的奇異目光,漠視我堂堂參将軍銜。

南宮澈的将軍帳中。

我輕揉着自己發脹的耳朵,立刻伸冤:“還不是因為老廚那只龜鼈,他自己不幹活,要我替他幹活。剛好給你的那個——公主送晚膳!”

南宮澈眉頭皺了一下,不相信:“你南宮透是那麽好說話的嗎?”

我南宮透不好說話嗎?如果我不好說話,他還可以随便擰我的耳朵嗎?我哈哈:“我推牌九輸給他。”借口我多得是,只看南宮少将軍喜歡聽哪個。

南宮澈不疑心。

“去把衣服換了,吃飯。”南宮澈轉身坐下。

軍帳的中央,架地矮腳折疊式小圓桌,擺着飯菜,正冒着熱氣。三菜一湯,賣相不好,是我喜歡吃的菜。我早就看到小圓桌上放着的兩對碗筷,其中就有我的份。我立刻坐下。

“我叫你先換衣服,再吃飯!”南宮澈瞪着我,打開我的筷子:“臭烘烘的能吃飯嗎?”

我嗅了一下自己的胳肢窩:“~~(╯﹏╰)b,都是老廚的潲水味道:“我在軍隊中是我出名的香,人稱人見人愛的小香豬,連老明都這樣說。老明那人屬狗,整天狗鼻子嗅來嗅去,那時候我懷裏藏着包子是狗肉餡的被他嗅出來……”

我哈哈笑着。

南宮澈卻一點都不懂得幽默,他不笑,而且還板刻着臉,看來正想着要把我一腳踢出去,免得影響他的食欲。

“行行行,将軍大人別生氣,脫就脫,有什麽了不起。”

我放下筷子,看了南宮澈的将軍帳一圈。我把髒兮兮的衣服一拉起,往他床上一扔,拍拍手,坐下喝湯。

南宮澈的臉比之前更加臭:“你都這樣脫衣服的嗎?”

我不明白:“不是這樣脫,怎麽脫?脫衣服是我娘教的。難道把布撕開,才是正确的脫衣服?這樣不就很浪費?”

行軍居然還有海鮮湯味,真的不錯。南宮澈的小日子不錯啊。

南宮澈隐隐青筋:“我的意思是,你都在男人跟前脫衣服?”

我嘗了一塊肉幹片,味道不錯,一邊嚼,一邊說:“不怕不怕,軍營沒有東西多,就是壯男多!我以前在衛所,一個營房幾十個大男人住在一起,很好玩。不過同他們玩歸玩,我最不喜歡是夏天,夏天他們臭烘烘的,光着膀子倒在床上就睡着,我還要從他們那堆肥豬肉上面跨——”

南宮澈一聲不吭,只是埋頭吃飯。南宮澈吃飯一板一眼。吃得有點……不共戴天之仇。我心肝兒莫名發顫,偷偷看了他一眼,也不敢說話,低頭吃飯。

難道我說了什麽話,惹得這閻王爺不高興?我只不過想說一些以前的糗事給他笑一笑,哄他賞個臉。我剛到軍營,新兵訓練的時候,不會有自己單獨房間,在軍營就要跨過那些同鋪男人,拿自己的枕頭,到外面找大樹睡覺的。南宮澈的心思越來越複雜。

最後吃得肚子飽飽,我往床褥裏面一卷。南宮澈看不過眼,踢了我一腳:“挺屍就挺好一點,壓着胃不消食!”

“罷了罷了,龍床不如自己的狗窩,我回去!”

“你今晚睡我這裏。”

我抱着被子,縮到裏面去,眨巴着眼睛看着南宮澈:“哥,同你睡,我的貞節怎麽辦?”

南宮澈依舊那麽酷,依舊缺乏幽默感:“狗扯!你南宮透在男人堆裏混了三年,你還在意貞節嗎?”

我翻翻白眼。

我:“大哥,睡覺別被我踢下床哦。”把被子拉出來,讓給他,我挪到裏面,美美窩着。

南宮澈茶色淡郁凝霧的漂亮眼眸直直對着我,淡淡的琉璃茶色冉冉燒起紅豔妖冶之色。他突然又不知道哪條筋不對勁,像個被點着的鞭炮,一下子就冒火噼裏啪啦:“胡說八道,你睡我這裏,我在外面睡!我怎麽可以同你……同你睡到一起!腦袋都不知道想什麽鬼東西!”

他說着說着,就低下眼眸,轉開眼睛,不看我。但我卻愣愣地看着他,不能移開眼睛。

南宮澈從軍幾年,骨架強健颀長,臉龐淩厲俊美如同玉雕冰刻,早就脫了司徒家嬌滴滴的氣質。但龍生龍,鳳生鳳,他某些地方依舊保持着司徒家的柔致漂亮。

南宮澈哪裏最漂亮?

眼睛。

絕對是眼睛。

宛若神佛掌中的無塵明珠,流動靜深,彩溢五色,如同漢川水靜靜的流淌,看得深看得用情……即使不曾說出一個字已經能看入人的心坎。

我們默默不說話,有點寂靜。南宮澈看了我一眼,依舊不說話,轉身要出去。他轉身的一刻,我就看見,他俊美如同冰雕玉琢的臉龐,柔柔蕩出淺淺的紅暈。

一閃而過。

我的眼神恰恰捕捉到,連忙撲過去,拉着他,追着他漂亮的臉蛋,咯咯發笑:“啊啊啊,澈哥哥,你壞!”

南宮澈為啥臉紅?老明說,如果男人臉紅,一定就是在想着女人,想着軟玉溫香纏綿的那點壞事!我攀着南宮澈的肩膀,指着他的鼻子,羞羞羞,嘎嘎笑着:“哦哦哦,澈哥哥是不是想着做壞事?是不是想去吃野味,例如采撷那些寂寞開放的小水仙?”

南宮澈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抱着他的手臂,擠眉弄眼。

“還說什麽小水仙,南宮透,你要我怎麽賭咒你才相信我——總之,你就是個天底下最大的蠢蛋!”南宮澈惱羞成怒,“蠢蛋,不要碰我……滾開!”很不君子地給了我一個窩心腳,把我踢開,生氣了,出去了。

我的心肝被他踹得隐隐作痛。

那天晚上至第二天早上,南宮澈有沒有找小水仙,我不知道。我并不擔心他們。南宮澈和小水仙,兩人就是沒有鵲橋的牛郎織女、隔着雷峰塔的白娘子與許仙,相見不能相擁抱,沒有更加苦命的了。我獨自霸占着南宮澈的被窩,美美滿滿,睡得像死豬一樣沉。

第二天傍晚,我們的老大帶着幾百兵馬入帝都都城門。帝都老百姓夾道歡迎的、看熱鬧的、看公主的、看美男的——貌若天仙的公主千歲,威風凜凜的司徒大将軍,白馬英俊的南宮少将軍……他們護送公主回宮,順便見太上皇,領封賞。

我留在城門之外,跟随着大部隊,回營地。

司徒老頂與南宮澈去領賞,我回去收拾包袱。準備光榮退役。

南宮澈識穿了我的身份,我即使留在這裏,肯定也沒有好果子。見面打架,不如早散。當初我從軍、留在瓊州衛所,為了躲避南宮澈的冤鬼“追殺”。南宮澈現在沒有把我打死,不代表他以後不會翻舊賬,也不代表他不會有事沒事拿我當出氣筒。而且,從軍幾年,我這個不孝女,也該想想家裏那位老太太了。這幾年實在有點冷落我娘。我怕南宮澈,怕我爹,沒敢回家,春節端午清明重陽都要躲躲閃閃的,我娘哀怨啊,她搓馬吊三缺一。

回家加多一手絹的眼淚,應該可以軟化南宮将軍。

大不了像以前一樣,我罰抄家規,難道我爹還能不認我不成?

進宮觐見太上皇的人,大半天就回來了。司徒老頂把老明和我抓去了,搞秋後的征才納将之事,沒讓我走成。

司徒昀受到太上皇的嘉獎。南宮澈功勞最大,不出三個月就接了兵部的紅貼,爬了一級,成為将軍。以後南宮少将軍,稱呼為,小南宮将軍。

——大南宮将軍,是我爹。

意料之外的是,我,吳還憐,也有了兵部的委任狀,升了官,加了薪,從正三品的參将到從二品的副将軍,調任到南宮澈的麾下,還要兼任南宮澈的副官。

悲劇啊!

副官,行裏話:老媽子。

我當南宮澈的副官,等于做他的老媽子,專管南宮澈的吃喝拉撒睡讀寫。以後跟着南宮澈混,南宮澈還不“奉旨”折騰我?

我一定會被他弄死的!将将相護,親親相庇,司徒昀是個好舅舅,一定會護着親侄兒的。

城禦四方軍這裏,能拯救我,逃出南宮澈的魔爪的,唯有他:老明!

我找到老明的時候,他正在他的私人小別院刷羊肉。

熱辣辣的火鍋,秋高羊肉香。滾燙的湯水裏面,浮着紅當當的辣椒,漂浮着肥而不膩的五花羊肉。

老明一見我過來,就把鍋蓋蓋上。

老明那心眼就繡花針丁點。

“呵呵,吳副将大人,好久不見,怎麽有空光臨寒舍?”

我瞟了一眼桌面,碟子裝着的五花羊肉、羊筋腱、羊肚、羊柳、還有一壺紹興花雕,一聞就知道有着幾十年的陳釀。

老明活得有滋有味。

我在他對面不請自坐,一邊用眼睛尋找着筷子,一邊說:“鳴哥,我們早上在司徒大将軍那見過面啊,你還恭喜我呢!鳴哥那麽快就忘記啦?”

老明一拍腦門:“哎呦,你瞧我這破記性。小憐,你找我何事?”

我撐着下巴,揪着心肝的緊張:“鳴哥,我想你。”

老明眉頭皺得打成了死結:“別!我是男人,我只喜歡漂亮的女人。”

我把凳子移到他旁邊,拿起手邊的紹興花雕,給他滿了一杯八分。清洌的花雕濃香撲鼻,三分酒香,七分濃色,通透見底,真的是好酒!

我正要給自己的杯子倒酒,老明把我的手按了下來,順手拿走酒壺和酒杯,重新把幹淨的酒杯移過來,倒給我的是,茶水。

“小憐,請用茶。”

我看着他酒杯的清洌濃色,我看着我酒杯裝的無色。

我一喝。

他奶奶的老明!

這茶都不是,是白開水,還是冷的。

老明拿着花雕酒杯,慢慢品嘗。他就是這節操:自己人,給花雕;不是自己人,給白開水。他又給我滿了一酒杯丁點的白開水,笑着說:“小憐,有事只管說,鳴哥給你做主,不需要吞吞吐吐的。”

我手指甲抓住桌沿,低頭,看着酒杯裝着的白開水,想着人家的是花雕,那委屈的眼淚就自然湧出來。我說:“鳴哥,你真是玻璃剔透心肝啊。小憐什麽都瞞不了你。鳴哥,你看看我的臉,你看看,看有什麽不同?”

老明“唔唔”地看着:“升官了,更加俊俏了!”

“不是!鳴哥,我跟着你的時候,臉圓圓的;跟了南宮澈,臉都瘦了,黃了。”

“仔細一看,還真的。”

“鳴哥,你是小憐心中唯一的老大。”

“嗯。”

“所以,小憐要一直跟着鳴哥、伺候鳴哥啊!”

油滑搭調的老明,完全不搭調說:“伺候我?你是想蹭我的羊肉鍋吧?”

我冤枉:“難道小憐在你心中,除了吃,就一無是處?”

老明斜視:“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我聽好聽的話。”我痞着臉,“鳴哥,我不能做南宮澈的副官。南宮澈喜怒無常,動辄得咎——”

“南宮澈,南宮澈!”老明突然抽搐發癫,巴掌一拍桌子,白開水都震出來,“南宮将軍的名諱是你能叫的嗎?”

他的變臉功夫,驚得我張大嘴巴。

老明長長,長長舒了一口氣:“小憐,這一次你叫我鳴哥、鳴相公、鳴爺爺都沒有用。南宮将軍開口要你過去他那邊的,大司徒點頭同意了。南宮澈現在是将軍軍銜,比我高半個頭。你知道南宮澈的親爹是誰?他爹是帝國軍的将軍統領,南宮崇俊。大司徒同南宮崇俊同腳踩着鳳皇城大和殿那塊禦甲青石板,大司徒都要給南宮崇俊讓路。所以,不要說你區區一個小副将,就算南宮澈看上我老鳴這臭烘烘的男人,我也得把自己的□□洗幹淨送過去!”

老明說得句句滴血哀怨,仿佛他正是被強盜搶去當壓寨夫人的小姑娘。

我錯以為老明那張白鳝臉都挂牌勾欄了。我一愣一愣的。

此時,撲哧撲哧的聲音,鍋蓋正在冒着煙氣。我眼珠子一轉:“鳴哥,羊肉熟了。刷羊肉,不能刷太熟,太熟就不好吃。”熱情地正拿起筷子。

老明敲下我蠢蠢欲動的筷子,然後按住跳滾滾的鍋蓋:“不太熟,不太熟。”老明睜着眼睛說瞎話,臉不紅耳不赤的。

我翻翻白眼。

老明真他媽的摳啊!

城禦四方軍西大将軍司徒昀麾下,少将軍明鳴,系出名門,是貴族之貴族——明四家的庶出少爺。但是這位貴族少爺與衆不同,心眼小,特別摳,摳得可謂“天上有地下無”、“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他就算把五花羊肉熬成羊肉羹,把鍋底煮穿了,大家一拍兩散,都不便宜我。

火燒旺盛,鍋蓋噗噗作響。羊肉檀濃,香味撲鼻,聞而未吃,腸胃已經暖洋洋的。我口水直流。

今天找到這裏,我當然不是空着手。我把藏起來的禮物遞給老明。

“小憐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全仗鳴哥照顧。以後不能追随鳴哥,不免有點傷感。這是小憐對鳴哥的小小心意,鳴哥一定要收下。小憐無以為報,以茶代酒,敬鳴哥一杯,就此告辭,不打擾鳴哥獨樂樂刷羊肉。”

我捧着酒杯,裏面是白開水。

敬茶。

老明就閃爍着感動的眼光,用力握着我的手,拿下酒杯和白開水:“既然這裏有酒,不要用茶。敬茶,小氣,是娘們才做的。你們兄弟就該喝酒!”

他終于舍得拿他的陳年花雕出來了。

我同他幹了一杯。

老明這一刻脫胎換骨,立刻給我滿上酒杯:“好。不急,不急,今晚只有我一個人,你就留下陪我吃一頓羊肉。大家聊聊天,敘敘舊。”

紹興花雕甘香醇厚,入口柔和。

老明那只摳門的禽獸,立刻變成了熱情的禽獸。這就是禮物的恩賜。老明立刻把我當財神了。

五花羊肉鮮美,湯料火辣濃烈,我同老明一邊喝酒,一邊吃羊肉,滿足到天上人間、極樂世界。

老明用餘味悠長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欣賞着陳年花雕的清澈之色:“小憐,我一直看你都是好的。你這人,精,精得像天山的雪種白狐貍。一身亮麗的皮毛,四肢矯健靈活,踏雪無痕,懂得用水漉漉的眼光勾引人。若被獵人抓住,你就裝死,一旦獵人松懈,就夾着尾巴逃走。”

我眯着眼睛:“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鳴哥也!”

老明笑得眼神都是紅豔豔的水光,醉意三分:“嘿,有時候,我都被你外表給騙了。吳還憐,瓊州的吳還憐,城禦四方軍的吳還憐,還憐……還憐是個很好聽的名字,讓人聯想起鄰家病弱無依的女孩,聯想起委屈求全的倌兒。說起倌兒,我最近認識了一位倌人,身段好,皮膚水,唱功妙,性子單薄,說話倒是實在,挺有趣的。最巧的是,他的的名字同你一樣。不知道你認識不認識他呢?”

老明那狗鼻子仿佛嗅到了肉。

我心裏咯噔。

“哦,他是紅袖天香的。”

“不認識。”我黑了,“名字有相同不足為奇。那年頭随便撈個村姑,都說自己叫小芳。”

老明摸着下巴,狐貍看着逼到牆邊的兔子:“不認識嗎?不過他說認識你。”

我嘴角一抽一抽。

老明突然靠着我耳邊吹了一口暧昧的氣:“他說,他認識南宮透。”

我看着老明,眼神無辜:“……”

老明挺直腰,仿佛放棄了我表情上的蛛絲馬跡,轉而給我說八卦:“南宮大将軍還有個女兒,叫做南宮透,三年前就離家出走、不知所蹤。小憐,你認為這事有巧合,還是別有苦衷呢?”

我繼續當一只無辜小綿羊:“不知道呢。”

老明興趣濃濃,一字一句慢悠悠說:“盜用他人名帖從軍,是要坐牢的。若盜用的人偏偏在軍隊步步高升,當上參将副将,恐怕要充軍流放。”

我哈哈哈笑着。老明也哈哈哈。我們兩人笑得淚花都出來了,笑得無比虛僞。

老明說:“大司徒剛剛才把你調去南宮澈麾下,我不好駁回。剛好過幾天要招才納将,我就向南宮澈借用你幾天,你幫我忙,然後再想個啥借口,你就詐死不回去。”

老明一肚子的壞水。他拍胸口說的話,我放心。

老明難得服務周到、體貼入微:“小憐,還要嗎?裏頭還有半邊羊,我叫廚子動刀再切肉出來。”

我說:“秋高羊肉滾一滾,神仙站不穩。不過,現在這氣候,不算高秋,吃羊肉,有點早。”

老明灌了一杯酒,五分醉意,那臉顯得沒有那麽白,霎是豐潤好看:“你不懂,這羊不是大草原的,是雪北羊種,雪山上的,秋初的肉骠最美味。帝都還找不到。別人辦不到,南宮将軍就有辦法弄回來。”

“花雕也是南宮澈送的?”我笑。

“是啊,紹興花雕配羊肉,絕,絕啊!”

老明哈哈哈。

我也哈哈哈。

我手指一彎,一根筷子就飛了過去。老明截住,放下。

老明實在太無恥了。腳踏兩船,把我賣給南宮澈,他很快死!

一定死!

他站起來:“哈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憐,我去一下方便,喝酒太多了,有點醉,亂說話,哎,哎,太多了!”灰溜溜的,帶上孤本,他借尿遁。

“你奶奶的!”我嘴巴撲哧撲哧咬得滿嘴肉沫。

這哪裏是羊肉,分明就是我的肉!這哪裏是花雕,這分明是我的血!

我的肚子四分羊肉、三分辣椒、二分酒氣,留下一分回去睡覺。我一腳踏進房間,突然有只冰冷冷的鬼爪掐入我的肩膀。黑暗中的人,在我耳邊大吼:“南宮透,你去了哪裏?”

我眨眨眼睛:“将軍晚上好。”

南宮澈完全不吃我那一套,他低沉着嗓音,明顯是在壓抑着火氣,說:“南宮透,你整個晚上去了哪裏?”

我看看時辰:“沒有整個晚上啊!”還剩下兩個時辰回來睡覺。

南宮澈悶哼:“我問你去了哪裏?”

房間沒有點燈,昏暗的一片,只有門口透進來的月色光線。朦胧的光線,不點燈,說不出的詭異森森。即使沒有光,我也聞到南宮澈全身的煞氣。肯定是誰不知好歹,招惹了這閻王爺,他向我撒火氣來了。

做人家副官的,就是這樣。

“我不過是去了——”我本想直接說去了老明的小別院,但是不知道為何,愣是把舌頭縮了回去,“我去了河邊散步,今晚月色不錯滴。”

南宮澈不相信。

他的手還扭着我的肩膀。

我骨頭都快要碎了。

我看不清楚他的臉,也可以想象他吃人的神情。他突然俯身下來,熱辣辣的氣息,像狗兒一樣嗅遍我的脖子,發現了:“河邊散步有酒味的嗎?這個味道是不是花雕?你去哪裏喝酒?同誰喝酒?”

我翻翻白眼。

我拉南宮澈的手。

南宮澈那手賴死,仿佛長在我的肩膀上,不肯移動分毫。

他南宮澈還沒有成親生女兒,我更加不是他的女兒,連親妹妹都不是,難道我一走一步都要向他請示報告嗎?不過,我還是乖乖報告:“報告将軍大人,卑職是先去了河邊賞月,後來才去喝花酒了。”

南宮澈聽着,咆哮:“你去喝花酒?!南宮透,你知道不知道自己身份?”

震耳欲聾的兇。

巴拉巴拉的兇。

□□喝花酒都是軍規明文規定不允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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