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時悅幾乎是懷抱着極大的熱情開始了在陳聯安工作室的畫畫學習。
而陳聯安确實一如傳聞所言非常嚴格,他見到時悅,并沒有對新學生的關懷式笑容,只指了指桌上擺着的果盤:“你畫一張靜物素描給我。”
時悅懵懵懂懂地拿出工具,仔仔細細畫了很久,她大概猜到陳聯安是想探探她的水平,因而畫的十分認真,她對自己的素描功底一向還算自信。
然而她沒想到,她一向引以為傲的能力,迎來的不是表揚,而是陳聯安直白的批評。
他戴上眼鏡,認真看了時悅的素描作品:“油畫一直是西方美術體系裏最重要的表現方式,而素描便是油畫的基礎,是油畫入門的人必須學習的東西,學油畫需要有造型基礎,有能把東西畫出來的能力,而素描就是培養這種能力重要的途徑。比起對油畫一竅不通的人來說,你已經具有了能把東西用畫筆表達出來的能力。”陳聯安頓了頓,“但是僅僅是把東西畫出來是不夠的,你想要真正畫好油畫,就要從每一根線條開始去理解構圖,理解空間、虛實,理解體積,理解概括,懂得黑白灰的處理,懂得視覺規律,從而掌握圖形歸納能力還有推移規律。你對光影推移的基本邏輯還比較差,概括功底也比較弱。我知道你以前自學過油畫,也很認真,但你學的很雜,市面上有一些油畫教材和一些所謂的油畫大師,叫嚣能多少天速成油畫的,會和你們講,不一定需要嚴謹的素描基礎,靠着自己對藝術的了解也能畫好油畫。這都是胡扯。”
他細細指出了時悅這副素描畫作中存在的問題,然後給時悅布置了她的學習任務:“你先好好練素描,還有書架上所有講繪畫史的書,都看了。”
時悅有些受到打擊,然而更多的是被鞭策的感覺,名師畢竟是名師,陳聯安的眼光犀利而老道,他指出了很多時悅從沒有意識到的問題,她在素描中的結構和明暗處理都有很多瑕疵。
因而最初的兩個星期,時悅按照陳聯安的安排,靜下心來練習素描,她練習的非常認真,然而每一次陳聯安的點評和反饋,卻并不是那麽如她預期,他總是能指出很多問題,而即便知道陳聯安一貫以嚴厲著稱,日積月累下來,對時悅而言不得不說是個打擊,她看着此時正在畫的一副靜物,情緒相當挫敗,已經大半個月了,她感覺已經拼盡了全力在學習,然而每一天的進步都是那麽微不足道。她實在欠缺紮實的基礎功,不斷重新塑造基礎的同時,卻還要十分注意糾正過去被雜亂教材誤導的理念和畫圖習慣。
一同和時悅在畫室練習的,還有陳聯安的其餘弟子們,時悅原先和吳萱一行在一起畫畫時,頗有些鶴立雞群的感覺,她的畫每一次都是幾個人當中最有靈氣的,可如今和真正科班出身,又是科班中最優秀的畫手在一起時,時悅的畫在他們的畫作面前根本是相形見绌,高下立見。
即便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也已經努力調試,然而這種心理落差還是讓時悅煩悶和焦慮。她開始理解那些社會新聞上裏,為什麽有些農村出身的優秀大學生,考上了國內頂尖學府後卻會受不了壓力自殺甚至退學。他們曾經是他們農村裏最優秀最頂尖的人才,然而一旦到了更大的環境裏,突然被無數比自己優秀上百倍的人包圍時,陡然從第一名變成了中間甚至倒數排名的時候,那種心裏的壓抑和晦澀,是很難排遣的。尤其你會更為絕望的發現,不管你多麽努力,多麽刻苦,你和那些生在城市裏有着天然優勢的同學之間,因為社會資源的不均而造成的差距,是根本無法逾越的。
學藝術,又能學好藝術的人,多半有着自己非常獨特的個性,也多半會有些清高和孤傲,真正的藝術家更是不會趨炎附勢,不會對權勢、財富低頭,他們只對真正的好作品低頭。
陳聯安的這些學生裏,除去時悅外,其餘都是國內頂尖美術院校出身的優秀學生,他們并沒有那麽快接納和認同一個陌生的新人,尤其是時悅這樣并無任何專業背景的新人。多多少少的,時悅能感受到或有或無的排斥。然而時悅也并不是左右逢源上袖善舞精于人際的人,她仍舊只是埋頭默默地練習。
這天下午時悅實在畫素描畫的有些疲了,為了換換心情,她拿群青開始起稿,準備練手畫個畫,然而她還剛開始上其餘顏色,來畫室拿東西的蘇曼在經過時悅身邊時便毫無遮掩地發出了嘲諷的冷哼。
“連基礎都沒打好,就想着一步登天去處理更大信息量的色彩邏輯了,素描都不會好好畫,就直接畫油畫了,現在真是只要關系硬,什麽人都可以塞進來畫油畫了。”她不屑地掃了一眼時悅,“我們學院派油畫從來都是依據推移來渲染色彩的,這首先必須有紮實清楚的底層邏輯,而不像是一些草包,覺得畫油畫光憑着什麽所謂創作欲望和表達欲望就可以,以為真的能看到什麽想到什麽就畫出什麽,其實這根本不适合沒基礎的人。簡直是門外漢的亂搞。”
蘇曼是陳聯安最得意的學生,她比時悅大上兩歲,雖然性格清冷有些孤高,然而卻長着一張帶點嬰兒肥的娃娃臉,皮膚白皙,标準的大眼睛,她不開口的時候,簡直就像個芭比娃娃。因為她的畫技是整個工作室裏最出色的,外加長相優越,幾乎是工作室裏男女畫手都追捧的人物,然而自從時悅來後她卻有些不悅。
時悅并不是甜美那一款的,她長得可以稱得上過于豔麗,蘇曼并不是沒有見過這樣豔麗長相的人,然而她往日所見到的人,多半氣質風塵,因而顯得那豔麗的容貌也十分掉價,只有時悅,豔麗而并不輕浮,她的眼睛相當幹淨清澈,但那并不是不谙世事的單純,她的眼睛深處有一種微涼的冷意,這讓她看起來矛盾又神秘。工作室裏其他的畫手多多少少都有讨論時悅,男畫手更是明顯,經過時悅每次也會偷偷多看上兩眼。這個長相豔麗的新人幾乎吸引了近期所有人的目光和讨論,然而最可惡的是,她自己本人對此并不在意也不自知,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光是這點,就讓蘇曼更讨厭時悅了。而平時一向為人冷淡,對自己也并不熱情的謝延,竟然費盡心思向陳聯安推薦了時悅,這讓蘇曼對時悅的敵意幾乎達到了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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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謝延是怎麽回事,真是什麽人都給陳老師推薦了,陳老師的工作室又不是收容所。”
然而面對蘇曼充滿挑釁的話語,時悅卻并沒有她預料中的惱羞成怒,并沒有出言反擊,也沒有柔弱地留下眼淚或者露出自卑的神色。回應蘇曼的,只是時悅的沉默。她只是擡頭看了蘇曼一眼,便重新垂下了眼睛,拿起畫筆繼續畫起來,安安靜靜的,蘇曼的嘲諷似乎打在了棉花上,她內心的憤恨不滿,對時悅而言,似乎是不痛不癢的。
蘇曼自讨沒趣,滿腔不滿,無處發洩,只能轉身離開。
時悅繼續畫着,然而直到這時,她握着畫筆的手微微的顫抖才洩露了她內心的情緒。她并沒有蘇曼所以為的那樣平靜,她的內心紛繁雜亂,她很清楚自己基礎有多差勁,而西方繪畫體系都是用素描或速寫來打底子的,素描可以說是油畫的草圖。
時悅有些迷茫,也有些苦悶,她知道很多事情無法一蹴而就也沒有捷徑,都需要循序漸進,然而在日複一日的練習中,在和周遭優秀學生的鮮明對比中,她內心深處自卑又焦慮,她真的能趕上嗎?
“時悅?”
好在謝延的聲音打斷了時悅的神思,她轉過身,看到謝延,才恍然大悟:“你等我五分鐘,我換一下衣服洗一下手。”
今天是謝延和她約好一起去看莫奈畫展的日子。
不一會兒,時悅便收拾好了自己,背着包走了出來,而即便她已經努力遮掩自己低落的情緒,朝着謝延笑着,謝延還是第一時間敏感的覺察到了她的消沉。開車去展覽的路上,謝延講了最近KPX裏發生的趣事,又講了之前某次旅行遇到的窘迫突發事件,然而當發現平時這些是悅感興趣的話題,今天都并不能讓時悅真正展開笑顏的時候,謝延意識到,時悅這次遇到的問題,看起來是比較嚴重了。她是天生樂觀的女生,其餘那些嬌滴滴的女孩子覺得是天塌下來的事,很多在時悅看來也只是小事,她總是這樣堅韌,有時候讓人想保護都無從下手。而這一次,謝延似乎看到了突破的入-口。
他并沒有主動詢問時悅,而是帶着時悅進了莫奈的展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