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時悅為了比賽,幾乎拒絕了一切社交,潛心閉關構思和創作。蘇曼還有其餘幾個陳聯安的弟子也幾乎都在工作室裏着手開始畫,然而時悅卻一直沒有動筆。相比其餘人的急躁緊張,她顯得沉靜而淡然,她的心裏有一個雛形,她并不急于動筆,她耐心的一點點接近自己內心的表達。
謝延和她說過,每個畫家的畫都有不同的風格,而每幅畫也是每個不同畫家內心世界的折射。就像梵高,他的世界充滿了孤獨、絕望和痛苦,他擁有激烈的內心世界,因而他的畫作誠實地展現了這一點,梵高的作品總是充滿大色塊的堆積,色彩強烈和咄咄逼人到甚至有些破壞空間和形象,筆觸也情緒化而充滿沖突和壓迫,相比同時期的其餘後印象派畫家,他更喜歡運用挑戰常理的對比色。而莫奈卻恰好相反,他平靜而溫和,晚年更是過着非常安寧的生活,他的畫作因而也明亮、溫暖,鮮有暗淡的色彩,莫奈的畫中,所有的色彩都帶着顯而易見的明度,他很少使用灰色、黑色。
然而時悅卻一直在想,是否有可能把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表現在同一副畫作裏?
時悅為此想了很久,卻一直很苦悶如何讓一幅畫裏兩種風格也能融合達到并不突兀的效果。直到有一天她一邊照着鏡子一邊刷牙時,盯着鏡子裏的自己,突然豁然開朗。
時悅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自己跑回了工作室,這一待就是一個星期,等她終于塗上了畫面的最有一筆,才心滿意足而徹底放松下來。
而謝延也終于在他自認為漫長而難熬的等待後,能夠再次見到時悅。他幾乎是一聽到時悅告知自己已經畫完參賽作品的消息,就急忙安排好手裏的工作,趕去了工作室。
在這之前,他一直在期待和想象着時悅的畫作,然而當時悅和這副畫作真正呈現在他眼前的時候,謝延也有些難以言喻的震撼。
時悅的畫,一半是明媚,一半是黑暗,兩種截然不同的用色對比,她巧妙地借用了鏡子,畫面中站着一個女孩,她朝着鏡子伸出手,姿态随意而自然,手指輕輕觸碰鏡面,鏡面的一端,真實世界裏女孩溫婉,側臉帶着微笑,表情甜美,看起來柔弱而無害,她身後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透過窗棱,遠處是風和日麗的天空,洋溢着明亮和愉悅的光彩,時悅對顏色的處理把握非常精準,在她的畫作裏,顏色不僅僅是顏色,而是一種光,仿佛都能從畫面中透出陽光的溫度,她的色彩仿佛閉上眼去觸摸都仍然能感受到色溫,讓人感受到陽光、風、草地的翠綠、花叢裏的芬芳、草地上人群的歡樂,充滿了勃發的生機和對生命的信仰。
然而鏡面裏的世界,卻像是一個陰暗潮濕的地下巢穴。鏡面上折射出的女孩,一改鏡外紅潤柔美的形象,臉色慘白,面無表情,但眼神帶了巨大的邪惡和挑釁,她黑色的眼珠像是沾染了晦暗的深淵。謝延在畫面前走了一圈,發現不論從什麽角度,鏡中女孩的眼睛都像是死死盯着畫框外面的人,而光是凝視這雙暗色的眼睛,都讓人有一種身上一冷的毛骨悚然。而女孩身後的窗棱上,爬滿了粗壯的藤蔓,陰森而可怖,透過窗口,外面更是一片荒蕪和黑暗,沒有草坪,沒有歡笑沒有光,只有讓人都能感受到黏膩感的沼澤,沒有人群,只有面色陰冷鬼魅的游魂,空氣中漂浮着可疑的霧氣,這是一個徹底的死地,那厚重而暗沉的色彩,仿佛都讓人窒息。
“這幅畫有名字嗎?”
“《鏡》。”時悅擡頭看向謝延,對方是她創作完後的第一個觀衆,時悅有些忐忑,“你覺得怎麽樣?”
謝延忍不住笑起來:“我覺得你大概是我最近做的最成功的投資。”
得到肯定,時悅提着的神經才終于放松了一點:“等陳老師工作回來讓他看看,”她微微瞪了一眼謝延,“我都不知道你說的真話假話。”
“嗯?”
“誰知道你是不是為了讨好我才說我畫的好的。”
“雖然說情人眼裏出西施,但我也沒被蒙蔽到,就算你畫一灘顏料,也能誇到你天花亂墜的地步。時悅,你自信點,你比任何人都有天賦,也比任何人都努力。一幅畫,在技巧的基礎上,只要創作者真正沉浸進去表達,總有能觸動人心的東西。”謝延一邊說着目光一邊還未離開那副剛創作完的畫,“我只是有一些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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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悔什麽?”
謝延回頭,低聲道:“剛看到畫的那剎那,我突然有點後悔介紹你認識陳聯安了。我現在知道,你以後會越飛越高,你的未來會越來越廣闊,廣闊到任何人不能阻止,也沒法壓制,你以後會有你的世界和圈子,可能是我根本沒法進入也無法插手的圈子。”他朝着時悅微微笑了下,“有時候真怕你飛的太高,不再需要我了。”
“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那你是不是不會介紹我給陳老師?”
謝延卻搖了搖頭:“我想我還是會這麽做的,雖然有時候有些小後悔,就像是原本突然發現了一個小衆又嗓音獨特、好聽的歌手,自己偷偷喜歡着,像獨占一樣,其他人都不知道,好像我和這個歌手之間通過歌聲有隐秘的溝通和秘密一樣。但是如果真的喜歡這個歌手,一定會希望她好,一定會希望她不僅能夠被我獨占一樣的喜愛着,也能被更多的別人所喜愛。”
謝延看向時悅的眼神非常溫柔:“你現在越來越優秀,就像是一塊被開發了的璞玉,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看到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欣賞,我雖然可能是個最早發掘的人,但最終還是不能獨占你的優秀和耀眼,你的才華和能力不應該被埋沒,不應該只有我一個人看到,我希望所有的人都能看到,除了我的欣賞和喜歡,我希望你能有其他很多很多的喜歡。”
這一番話雖然含蓄,但仍蘊含着謝延內心的剖白以及隐藏的愛意,時悅動容而感激,即便她一直告誡自己,自己和謝延之間還有着巨大的距離,然而不知不覺的,她仍然忍不住向着對方靠近,她想和他分享所有的喜怒,想要和他一起去看更多的美術館和展覽,她希望他快樂。
“要不要去藝術跳蚤市場?”這樣一番剖白後,謝延卻也并不急于等待時悅的答案或是表态,他笑着看向時悅,“一年一度的,在城東的創意集市那塊,規模挺大,會有不少油畫作品,往年一直有很多民間畫家和外籍畫家參加,偶爾認真淘淘寶還能淘到老畫。也算是慶祝你終于完成這副參賽作品吧,帶你換換腦子。我也正想裝修之前星光名邸買的那套房,看看能不能淘到适合挂在家裏的畫作。”
時悅聽到藝術跳蚤市場,眼神亮了亮,欣然點頭同意:“我一直有聽說那邊的藝術跳蚤市場,但是以前舉辦的時候我打工都排滿日程了,一直沒機會去成。正好趁這次去。”
“我去開車。”
時悅卻拉住了謝延:“地鐵過去吧,我聽蘇曼他們講起過,那邊現在嚴重堵車,而且根本找不到停車位。”
謝延笑着點了點頭。他突然有些感慨和恍然,時隔最初那次兩人一同乘坐公共交通,竟然已經過去了那樣久,而幾個月前的自己大概根本不會想到會和身邊這個女生有這樣長的交錯。
今天的地鐵同那天的公交一樣擁擠,長腿長身的謝延也只有那麽一小塊立足的空間,然而相比上一次的煩悶和後悔,今日謝延的心情非常和風細雨,甚至稱得上不錯。他在擁擠的地鐵上努力為時悅隔開了一小片區域,他的胳膊環繞在時悅的身邊,為她遮擋這個包圍圈外的摩擦和悶熱嘈雜,看着時悅在他的保護下免受擁擠,謝延由衷的覺得自己出現在這班地鐵上是有意義的。
從來不愛公共交通的謝延,也因為時悅的存在,而心平氣和的忍受着平日無法忍受的市井氣,連地鐵裏小孩的哭聲,有人大聲打電話的聲音,公放聽歌打游戲的噪音,在此刻的謝延聽來,都像是充滿生活氣息的溫馨背景音。
三站路,謝延竟然還有些意猶未盡的希望時間能走得慢一些。時悅被他護在懷裏害羞的樣子實在純真了點,在密閉的空間裏,她稍微一擡頭,就能撞進謝延幽深的眼眸,謝延看着她因此慌亂地避開眼睛,想裝作漫不經心,然而微微發紅的臉頰卻還是洩露了心跡。
下地鐵後是幾百米的步行,兩個人慢悠悠走在街上,倒也悠閑。越接近跳蚤市場,就越是感受到熱鬧來。
“這裏大概有一千多個商鋪,要是想細細逛完整個市集,大概要用一天時間。”
時悅好奇地看着街兩邊的店鋪,除了各種畫作之外,還有不少琳琅的古董家具、或複古或時尚前衛的裝飾飾品、帶着強烈設計感的珠寶,甚至還有各類樂器,奇形怪狀的可攜帶式園藝植物、而讓跳蚤市場更具有生活氣息的,便是穿插在店鋪中的各色小吃店,時悅走過,還有熱情的土耳其烤肉店店主和她打着招呼。
與時悅在A大美術系看到的那些亂糟糟的跳蚤市場不同,這兒更像是規劃嚴密整潔幹淨的游樂場,只要有心,總能在不經意間發現新奇的細節。
不規則設計帶了魔法元素的披肩、十幾年前的紀念郵票、航海紀念品、印第安人羽毛頭飾、瓷器、形狀各異的玻璃制品、歷經時光洗禮仍舊閃閃發光的銀器、畫作、水晶吊頂、地毯、有着漂亮鏽斑的青銅器、文物、名家書稿真跡。
時悅幾乎目不暇接,這兒除了高級精品店鋪外,還有露天攤鋪,而拉着謝延逛了幾家之後,時悅才發現,并非只有那些專營店鋪裏的東西才有收藏價值,那些露天攤鋪上,雖然東西确實質量參差不齊,然而往往在雜亂的堆放中,也有非常棒的物什。
時悅正饒有興趣地拿起一枚漂亮的戒指。
店主迎上來,熱情地介紹起來:“小姐你真有眼光,這一款戒指是古董哦,是清末年間的,你看,這個銅制就是典型的清式的,這個雕刻樣式,可以推斷是從西域傳來的款式,包漿也能看出是清末左右的。除了這款戒指,我們店裏還有清朝年代大戶人家裏的舊家具、他們挂過的畫作,雖然有些瑕疵,有點發黴,也不是名家所出,但大概是個古物,都是我們從不識貨的這些人家後代手裏低價買來的,你有興趣的話,我們也願意用個性價比高的價錢賣給你,畢竟這些東西也看個緣分吶。”
時悅想進一步走進店裏再看看,然後謝延卻拉住了她,攬着她的腰微微低下了頭。
“是假的。”謝延在她耳邊輕輕道,他的動作自然,從店主的角度看,就像是一對剛熱戀的情侶忍不住不分場地也要耳鬓厮磨呢喃一般。
時悅訝然地擡頭看了謝延一眼,店主不疑有他還在繼續忽悠介紹,謝延也并沒有戳穿對方,而是不動聲色地攬着時悅出了店。
等到了街上,時悅非常好奇:“你怎麽一眼就看出那是假的?”
謝延笑笑:“我和你說過,我父親是從事藝術品拍賣工作的吧?他喜歡淘藝術品,他年輕時候就幾乎把歐洲的藝術品交易市場、各類大型小衆的跳蚤市場都走遍了。每次我都是跟着一起去的。所以也算一直出入這類的市場的經驗。很多時候,被說的天花亂墜而且感覺确實像是古董的東西,其實是魚目混珠,而很多不起眼的,反而是并沒有被人發現的真品。逛這類的跳蚤市場,必須要眼光毒,否則也是很容易被人宰的。”
“你爸爸有看走眼的時候嗎?”
“當然有,但不多,自從35歲以後,我爸爸在藝術品市場的名聲就是從不看走眼,甚至還靠着對藝術品的鑒定能力淘到價值翻翻的古董。”謝延回憶起往事,語氣也十分溫和,從他的音調裏,也能聽出他對自己父親的敬仰和尊敬,“我還記得他第一次靠着淘寶賺到第一筆豐厚收入的情況,都歷歷在目,那時候我六歲,跟着他一起去了紐約的跳蚤市場,那時候我家裏條件也很普通,我們帶的錢也緊巴巴的,最後逛了一天,我爸爸花了30美金買下了一尊佛像。我們拿給專家做鑒定,我爸爸确實眼光獨到,這是一件16世紀的藝術品,雖然制作者不是名家,佛像保存上也導致有些瑕疵,但最終通過拍賣行,這尊佛像,賣了30萬人民幣。”謝延扭頭朝她笑笑,“這筆錢是我們家的第一桶金,也是最初的投資資金,後來靠着這筆錢,我父親又淘到了越來越多的東西,我們才有了如今這樣的生活,我也才能受到更好的教育,有自己的事業。”
時悅有一些意外,在她的認知裏,謝延家境一直富庶,她從沒有想過他的父母也是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積累到如今的財富和社會地位的,他也曾是個普通的孩子,而不是那些天生含着金湯勺出生的富家少爺。她突然有些羞愧,最初在她的意識裏,謝延的父母和謝延都是靠着祖上的蔭蔽和遺産過着富有生活的,她突然意識到,謝延的父母也好,謝延也好,他們之所以富有,都是因為他們足夠努力也足夠認真地在生活,都有一技之長。謝延的父親能夠眼光獨到地對藝術品進行鑒定,從事對專業性要求甚高的拍賣工作,而謝延除了各方面淵博的知識外,更是一位蜚聲業界的年輕設計師。
她突然由衷地對謝延和他的家庭都生出了尊敬和仰慕。
“我說這些,其實也是想讓你知道,我也不是那種偶像劇裏高不可攀的豪門出身,我的父母都是靠着自己努力奮鬥得到今天的生活的普通人,他們也并沒有拿到天生的好牌,而是靠着自己努力打好了差牌,一步步自己成長起來的人。是和你一樣的人。積極認真的去生活,這樣的人總是會被欣賞和喜歡,也會被眷顧的。”
時悅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她突然意識到,謝延一直知道自己的顧慮,一直知道自己忌憚着家境落差如此大的兩個人,能否走到一起,能否得到對方父母的支持和祝福。而此刻眼前這個英俊高大的男人,在用溫和又最自然的态度,告訴自己,她和他是一樣的,她和他的父母也是一樣的,他們都是願意奮鬥和努力的普通人。區別只是謝延的父母和謝延已經成功,而時悅還在奮鬥的過程中。他在這樣一點一滴的細節裏,告訴時悅,他的父母并不會不接納他,打消她的疑慮。
時悅在心裏下了一個決定。她看了一眼謝延,對方的側臉正逆着光,陽光在他臉上打出了一片美好的陰影,時悅的心裏像是被灑下了一把種子,而謝延像是最适宜的春風和雨露,讓這些種子都緩慢卻堅定地破土而出。
--未完待續--
作者有話要說: 這文不會因為家世問題造成虐啊盆友們。但是并不是就沒有小虐了,也不是因為時春生的虐,反正我還是會對小悅悅下手的。不過劇情感覺後續還要寫好幾萬字呢,原定的字數完結不了鳥。
今天沒有牽手,明天放牽手(但明天沒有延時……因為這章之後那章我還在改……以及存稿差不多沒了…要開天窗了……大家做好準備……)寫甜寫的我很生無可戀啊!我要趕緊磨刀霍霍進入到小虐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