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在頗為忐忑的情緒裏,時悅跟着組委會又在紐約游學了兩天,也是這兩天裏,謝延處理安排好了國內的事務,飛了紐約。

當天參觀完聯合國總部回酒店休息,當時悅不經意擡頭看到站在酒店大廳裏的謝延時,她幾乎是下意思地快步跑上前抱住了對方,一改之前在異國矜持和本分的做法,完全沒有顧忌大廳裏其餘人的眼光,而謝延也回應了她這個熱情的擁抱,順勢攬過她的腰,輕輕抱着她旋轉了一圈,才把時悅小心翼翼地放下。

“你有想我嗎?”即便一向感情不外露的謝延,此刻也按捺不住眉梢眼角的笑意,他輕輕刮了一下時悅的鼻子,“胖了點。”

“你再說我胖了,我就不想你了。”

謝延拉着她的手笑了笑:“我還沒說完,胖了點,但是挺好的,比以前更好看,以前瘦了點。”

兩個人許久未見,總有許多許多話要講,然而傾訴衷腸之時,時悅也沒有忘記謝嘉行的事。

兩個人找了個酒店內的小咖啡廳坐下後,時悅便擔憂地問起來:“叔叔的事到底怎麽樣?”

講起這事,謝延也難掩的露出了陰霾的表情:“國內的輿論你看到了嗎?”

時悅點了點頭:“恩,我看到啦,雖然有些網民只是湊熱鬧,也不理性,但至少都是在支持叔叔,這件事有點上升成愛國事件了,大家都覺得支持叔叔就是支持我們祖國,關注度大了,希望這件事能順利解決,至少叔叔背後也有後盾在支持。”

然而謝延卻不如時悅這樣樂觀:“我害怕的反而是這件事,在我看來這麽多不理性的支持者反而不是什麽好事。他們不了解我爸爸,不是真的相信我爸爸支持我爸爸,只是盲目的在做一個群體行為,看起來好像是為了愛國,為了支持中國同胞,但他們有幾個真正理解愛國?有幾個真正把我爸爸這次事件的前因後果都了解清楚了?”

“往好處說,是我爸爸有很多支持者,可是我也想過,如果這幅畫,沒法證明是僞作,最終我爸爸憑借經驗和眼光的說辭不能被法官采信,畫作在法律上還是判定為真品,那時候這些如潮水一樣湧過來‘支持’我爸爸的網民,會搖身一變,變成鞭撻他的人,會用同樣粗鄙的語言去辱罵他。他們會覺得自己的情緒被利用了,他們之前不了解情況盲目的支持讓他們覺得被打臉,這時候他們生氣的對象不是不明事理的自己,而是他們之前支持的對象。”

時悅聽到此處,也有些沉默,她想的太簡單了:“為什麽會這樣子……”

謝延摸了摸她的頭:“這就是烏合之衆的效應,古斯塔夫·勒龐就說過,個人一旦成為群體的一員,他所作所為就不會再承擔責任,這時每個人都會暴露出自己不受到的約束的一面。”

“現在這些網民支持我爸,可問題是,群體追求和相信的從來不是什麽真相和理性,而是盲從、偏執和狂熱,只知道簡單又極端的感情。他們心中有激烈的情緒需要發洩,我爸爸這件事只是一個出口,不是他,也會有別的出口。”

“那這幅畫,現在有什麽辦法證明是僞造的嗎?”

謝延嘆了口氣:“現在藝術界裏僞造的手法已經相當成熟,僞造者已經不會簡單用現代的顏料去畫圖,他們會親自研磨礦石來制作符合時代和畫家特點的顏料,甚至去各種古舊市場買下畫家同時代,但不知名的畫作,丢掉畫作,留下同時代的畫框,所以對顏料成分、畫框年代進行檢驗根本沒有用,甚至更加登峰造極的是,畫作油油彩的幹燥程度,陳年畫作上應該積累到的灰塵,畫布用茶葉和咖啡染色的做舊,乃至氣味都會被考慮進僞作創作,有時候不得不佩服這些造假的人,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天才’吧。現在這幅畫幾天前已經提交到美國的一家鑒定中心去了,就希望能在顏料上發現一些問題,是不是用了現代才有的顏料,但是以現在僞造犯的謹慎程度來說,一般是不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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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難得的,謝延的臉上也露出了有些焦慮的神色:“我來美國除了跟進鑒定之外,還在國內追查到一條線索,福克斯這幅畫,也是高價從藝術經紀人手裏買來的,這個藝術經紀人叫派克,是個混血,是游走在紐約非常知名的一個藝術品經紀人,人脈豐富,總是能找到很多別家都搜索不到的名畫,其中之前在蘇富比和佳士得舉行的拍賣會上拍賣成交的三幅埃米爾·諾爾德的作品,都是由他經銷的,這副有争議的畫,派克在出售給福克斯的時候,帶着賣家一起和福克斯見了面,是賣家繼承自家族財産的,有很完整的家族照片和收藏證據。”

“我看新聞上說福克斯那邊現在非常強勢,一口咬定要求索賠和道歉。感覺可能之前網友的不理智激怒了他……”

“我原本是考慮過和解方案的,最初福克斯那邊态度也比較緩和,可現在他非常敵對,為了争一口氣。”謝延有些為難地笑笑,“不過和解這個方案,我爸也是不會同意的,我只和他稍微提了那麽一下,他态度就很激烈,即便福克斯同意,他也不接受和解,他認為這幅畫是僞作,賭上自己的名譽,一旦和解,就是軟了別人一路,間接承認了自己之前的陳述并不準确,他沒有辦法應對自己的良心,他在藝術品交易拍賣市場一直因為敢于說真話,戳穿了很多經銷商的贗品謊言,不僅經銷商恨他,有些不識貨而高價收藏了假畫的名流也因為被活生生打臉沒有藝術鑒賞能力而非常不喜歡他,如今這件事,已經有一些他的對手和敵人在傳謠言,說這是我爸的一個炒作,為了引起注意力而故意與福克斯作對。”

“我相信叔叔不是這樣的人。”時悅認真地看着謝延,她的手輕輕握住了對方的,像是要傳遞給對方能量,“無論怎麽樣,我都和你一起幫助叔叔證明自己的清白。”

謝延安撫地拍了拍時悅:“算了,不說這些,我帶你出去吃飯,你還沒吃吧。你這幾天都吃的什麽?”

時悅回憶了一下,說出了一連串快餐連鎖品牌的名字,不出意外的,謝延越聽眉頭皺的越緊。

“怎麽吃了這麽多垃圾食品?”謝延的語氣帶了點寵溺的責備,“你不覺得在虐待自己的味蕾嗎?我帶你去拯救一下你的胃。”

謝延最後帶時悅去了一家紐約遠赴盛名的牛排店,出入的看起來都是非富即貴,時悅坐下,才知道這間2牛排店,晚間服務最低小費在20%,打開菜單,更是被标價吓了一跳。

“喂,謝延,這有沒有太貴?”她有些不好意思,“而且我看不懂英文……不知道應該點什麽……”

謝延卻沒有嫌棄什麽,他只是湊過頭,親密地指着每一行字,為時悅翻譯。

“Hangersteak是烤腹肉牛排,sirloinsteak是西冷牛排,rib-eye是肋眼牛排,恩,ribeye這是我比較喜歡的一種……”他的聲音醇厚溫柔,時悅不自覺又臉紅了起來,她安靜地看着謝延耐心地為自己翻譯菜單,“braisedmorels是這家很有名的紅燒松菇,另外,鵝肝醬是他家招牌,必點的。來紐約你一定要試試這家的牛排,吃完會颠覆你對牛排的認知,尤其是之前那些牛排,會讓你覺得都是粗制濫造,這間店在做牛排方面很有一套,選用的都是美國本土的牛肉,純手工切割,既保護了牛肉的自然紋理,也會讓顧客在品嘗的時候覺得肉質更為鮮嫩美味。”

時悅在他的推薦下決定嘗試西冷牛排,謝延便招來了服務生,用流利又不帶口音的英語點單,他最後還加了一瓶紅酒,又和服務生悄聲耳語了什麽。

美酒美食,還有相愛的人陪伴,這樣的夜晚大概不會更好了。

然而沒想到的是,在飯後甜品的時候,服務員竟然為時悅捧來了一大束新鮮的玫瑰花。

“今天是什麽節日?”

對比時悅的驚訝,謝延就鎮定多了,他輕抿了口紅酒:“不是節日就不能送你花了嗎?而且你不是覺得一大捧玫瑰要好幾百太貴了嗎?那更要平時買才劃算,七夕情人節這樣的節日買肯定會被你批評吧。這些玫瑰是我問店老板買的,他自己後院種了一整個院子的玫瑰,所以是以非常便宜的價格半送給就餐的客人的。”

時悅難掩笑意噗嗤笑了出來:“我說的話你可記得真牢。”

“女朋友說的話怎麽能不記住。”謝延也笑起來,“你說你不喜歡那麽貴的花,可我還是想送你花,我去出差,看到花店裏最新鮮漂亮的花,都想買過來給你,所有漂亮生機勃勃的東西,都讓我想到你,都讓我想要送給你。”

時悅真心實意認真地看着謝延:“謝延,謝謝你。遇到你,我真的覺得特別特別特別幸運。”

“可能是我的幸運。”謝延回望着時悅,“所以你謝我都沒有實際表現嗎?”

“嗯?”

謝延指了指自己的臉頰:“獎勵。”

時悅雖然有些臉紅,但還是湊過去親吻了對方的臉頰。

兩個喝到微醺,走到紐約的街頭,淡淡的酒意消磨掉了彼此心裏的焦慮和壓力,時悅繞着謝延轉着圈。

“帶你去看帝國大廈的夜景。”大概這酒意讓謝延也難得露出男孩子頑皮的勁頭,他拉起時悅,就不管不顧朝着帝國大廈跑去。

這晚大概實在幸運,一向人滿為患的帝國大廈,兩人竟然并沒有排很久的隊伍,便到了帝國大廈的樓頂。

“哇!真美!”時悅不禁感慨起來,眼前鋪展在黑色夜空下的星星點點,組成了紐約繁華的夜,像星點連成的海洋。

然而夜半紐約的高空與白天溫差十分大,時悅不一會兒就縮着肩膀抖索起來,在她想把衣服拉拉緊之前,謝延從背後抱住了她,他把頭輕輕埋在時悅肩膀,溫熱的氣息噴在她的臉上。

兩個人就這樣安靜地在帝國大廈的樓頂擁抱着,一同看着腳下的璀璨星光。安寧而平靜。

“時悅,其實我有一點害怕。”兩人擁抱了一會兒,謝延的聲音才從頭頂傳來,“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解決這件事,我爸爸又固執認死理,事情現在這樣也是騎虎難下。”

時悅握住了謝延的手:“或者我們出錢懸賞這幅畫真跡的下落?既然這幅畫是假的,那必定有真的被其他人收藏着。只要找到真跡,我們就能證明這幅是拙劣的仿冒和臨摹了。”

謝延有些失笑:“你這話要被陳老師聽到,就該罵了。你肯定沒好好研究過馬克斯·恩斯特吧。”

時悅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我确實之前不大了解他。”她有些好奇,“不過你怎麽看出我不了解他的?”

“因為現存的所有有關馬克斯·恩斯特的記載和文獻,都沒有明确地說過他有畫過這樣一幅《紅色森林》,所以其實我們都根本不知道歷史上是不是存在這樣一幅畫的真跡,所以也根本無從證明現在這幅就是僞作。”

謝延仍舊抱着時悅,然而時悅卻感受不到那些溫度了,她覺得冷,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母親根本不是在臨摹馬克斯·恩斯特,因為沒有真跡,那也無從有臨摹作品。

“現在的僞造犯很厲害,臨摹已知的作品已經是低階,高階的僞造犯都對藝術史非常熟稔,他們深入研究藝術史還有藝術家的生平、性格。而他人生裏某一段創作時期的空檔,或者記載裏他們某個“空白”時期,一般就是他們利用的切入點,他們精心研究,然後制作出那些突然被人發現的‘名畫’,這是個利益鏈條,這些僞造犯畫完後,就由僞造團隊的其餘人為這幅‘名畫’進行包裝,他們會制造‘名畫’的整個‘生平’,比如這幅畫是哪個貴族從祖父那裏繼承,為什麽會一直不為人知,可能是因為為了躲避納粹的搜查而藏起來的,總之他們會編造各種各樣的理由,甚至會為這幅‘名畫’能順利兜售出去,寫一本粗制濫造的作家傳記,把這幅‘名畫’塞進傳記裏,以佐證這幅畫的存在。”

“這次我爸爸是遇到了造假高手,情況真是不太樂觀。”

謝延細細的講述中,時悅卻有些心神動搖而無法集中精力,就像陡然間接受了太多的信息量還來不及消化一樣,一時間她只覺得一片混亂,手指冰冷臉色蒼白,幸而夜色掩蓋住了這些異常。

她的媽媽恐怕并不是在畫着什麽普通的臨摹畫作,而是在進行僞作創作。然而對于這樣的現實,時悅仍舊不敢置信,她小心翼翼地措辭問道:“你說的那個經手《紅色森林》的藝術經紀人,有照片嗎?能給我看看嗎?”

謝延不疑有他,他拿出了手機,翻出了照片:“就是他,中英混血,會講一些中文,但是講的很生硬,還是英文溝通更加便利些。”

時悅盯着屏幕裏那張有過一面之緣的臉,知道在如此多的證據鏈面前,再也沒法否認自己母親制僞的事實了。

然而是就此告訴謝延她所知道的信息嗎?時悅遲疑了。

“如果這個畫僞畫的被抓住,會定什麽樣的罪?”

“《紅色森林》這幅畫拍賣價格在兩百到三百萬之間,目前還沒競拍成功,倒是還并沒有造成什麽危害,但是這種僞造團隊,肯定不可能只制造了這樣一幅僞作的,只要驗明《紅色森林》是造假的,順藤摸瓜,應該能牽扯出一個大案,恐怕能追回很多被當做真品賣了的贗品,這個金額就大了,作為藝術詐騙案,依照以往的管理,恐怕造假得利的金額怎麽的都在幾千萬美金以上,依照美國的法律,除了巨額的賠償外,服刑肯定也會在五年以上吧。”

時悅“嗯”了一聲,勉強笑笑。

“希望趕緊抓到這個僞造犯,把他繩之以法。”謝延親了親時悅的側臉。

時悅卻一點也感覺不到這個吻的溫柔和甜美,她混亂而緊張,手指攪成了一團,她該毫無保留地和謝延坦白嗎?一方面她不希望謝延的父親出事,那樣剛正不阿的人不應該一副僞作而被毀了人生;另一方面,天平的另一端畢竟是她的媽媽,給了她生命的人,就算她抛棄過自己,制造了僞作,然而時悅還是無法下手将與自己血濃于水的母親送進監獄。

時悅不知道該怎麽辦,仿佛這兩個人同時落水,她卻只能救出一個人。隐瞞,庇護了母親,卻犧牲了謝延的父親,那樣她無論如何無法面對謝延,也沒法繼續和他在一起;而坦白,她親手把自己母親推向了深淵,她對得起謝延,然而卻沒法面對自己,她也沒法安然享受犧牲自己母親而得來的幸福。

這像是一個極度矛盾的兩難境地,時悅進退維谷,她站在山巅,然而左右都是萬丈深淵,讓她萬劫不複。

在帝國大廈的頂端,整個紐約盡收眼底,自己愛的人擁抱着自己,然而時悅卻從心底生出了些悲涼和絕望。

她自遇到謝延以來一直感謝的命運,看來并沒有準備給予她什麽甜美的未來。

謝延卻并不曉得時悅心裏的痛苦和矛盾,他摸了摸對方的頭,聲線溫柔:“算了,不講這些煞風景的事,先走一步看一步,等鑒定出結果了再說。你能這麽擔心我爸爸,我已經很高興了。”

然而這樣講的謝延,卻讓時悅更加難過了。她努力憋住情緒,祈禱着奇跡,或許鑒定機構直接能從這幅畫的蛛絲馬跡裏就鑒定出造假,那樣就既能洗刷謝延爸爸的名聲,自己也不需要指證自己的母親了。

時悅深深看了一眼謝延,朝他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後便看着漫天的星星,虔誠而謙卑地許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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