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颔下的鐵扇骨冰涼清晰,如同劍鋒抵在咽喉,伽羅保持着跪地的姿勢,腦海中無數念頭閃過。她竭力不去想往日過節,讓聲音盡量平穩:“不知殿下召民女回京,是為何事?”

謝珩未回答,将扇骨往她咽喉稍探,便見她眼睫顫動,分明藏着恐懼。

他将伽羅盯了片刻,倏然收手回身。

“右相傅玄讒言惑主,令我三十萬大軍敗于虎陽關,太上皇落入敵手,其罪深重。武安侯府已被問罪查封,你也是戴罪之身。如今北涼陳兵在汶水之北,朝臣力主議和。傅伽羅——”謝珩稍頓,聲音低了些,“明日,你随我北上。”

“殿下是說,讓我跟着北上議和?”伽羅愕然。

謝珩背對着她沒說話,背影有些僵硬。

旁邊一位男子應是東宮屬官,上前解釋道:“北涼派出議和的是王子鷹佐,他要我們帶傅姑娘北上,才肯談判。如今北邊已無力應戰,百姓受戰亂之害苦不堪言,議和勢在必行,還望姑娘以大局為重。若能促成議和,殿下自會奏請皇上,對貴府從輕發落——姑娘可是與鷹佐相熟?”

伽羅搖頭,“民女幼時雖曾在京城住過,十歲便去了淮南,從未去過北地,更沒見過什麽鷹佐王子。大人莫不是……弄錯了?”

“鷹佐的親筆書信,要的就是姑娘,絕不會錯。”

“可我……”伽羅一時語塞。

自己跟鷹佐素昧平生,鷹佐卻指名要她去議和,莫不是因祖父的緣故?可這回被擄走的朝臣不少,她在武安侯府中也是無足輕重的角色,為何偏偏要她去?

這問題她想不通,謝珩顯然也沒想通。

他回身瞧着伽羅,示意侍女将她扶起。十四歲的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柔軟裙衫之下,窈窕身姿初顯。因伽羅的母親是異族人,她的瞳孔稍見微藍,顧盼間如有水波蕩漾。濃長如同小扇的眼睫顫動,肌膚也比旁的姑娘柔白細膩許多。加之淮南氣候溫潤,養得那肌膚吹彈可破,嵌上明亮的眸子,精巧的唇鼻,容貌極美。

這樣的容貌,讓男人心動并不意外。

可伽羅這幾年除了年節回京外,幾乎都在淮南,這一點謝珩是知道的。鷹佐王子遠在北涼,怎麽會見過她?

若不是見色起意,鷹佐又為何指名要伽羅同去,将她跟議和這樣要緊的事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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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珩的目光在伽羅臉上逡巡,看到她也是茫然而忐忑。

“先回府休息,明天我派人接你。”最終,他丢下這樣一句話,便轉身進了內廳。比起先前的冷硬态度,這話倒是軟和許多。那位東宮屬官也不再耽擱,簡略交代了幾句北上的事,便命人送伽羅出府。

外面岚姑等得滿心焦急,見伽羅毫發無損的出來,暗暗念了句佛。

待上了馬車,沒了旁人,岚姑忙低聲問道:“太子可曾為難姑娘?”

“沒有。他絲毫未提舊日的事。”伽羅閉上眼睛,重重變故之下,只覺心神都不夠用了,“岚姑,我心裏亂,想眯會兒。”

岚姑松了口氣,便将伽羅攬在懷裏,讓她暫且睡上片刻。

東宮之內,太子詹事韓荀待伽羅去遠了,便也轉入內廳。廳內靜谧,謝珩面壁而立,跟前的檀木架上擺着柄劍,漆黑烏沉的劍身有一半已出鞘。他的手落在劍柄,似在沉思。

韓荀沒敢打攪,半晌才聽謝珩問道:“她走了?”

“已經送回武安侯府了。殿下當真要帶她同去?”

“情勢所迫。”謝珩回身,吩咐道:“準備輛舒适些的馬車,調兩個侍衛給她。”

韓荀詫異,“這回北上時間緊迫,皇上吩咐一切從簡。當年王妃的死,前兩年信王的死,都跟傅家、高家脫不了幹系,臣記得清楚,殿下更不會忘記。殿下不計較舊仇已是寬宏,無需過于善待。何況這回鷹佐的要求蹊跷,未嘗不會跟被擄走的傅玄有關,其中未必不會有陰謀,殿下何必……”

“我知道先生恨高家,當年兄長慘死,我只比先生更恨!”謝珩打斷他,長劍铮然歸入鞘中,“可男兒未能征戰沙場,卻要她弱女子去議和。這種事,總歸是我輩的恥辱。”

韓荀微怔,半晌才道:“短短幾年而已,國力就衰微至此……唉!”

他一聲長嘆,應命退出。

武安侯府外,春光灑滿青石路面,兩座銅鑄的獅子威風凜凜。

數月之前,這裏還是京城中排得上號的勳貴之家,世襲侯門,相爺府邸,令不知多少人豔羨。而今門上匾額被摘去,左右數名禁衛軍怒目而立,不許任何人輕易出入,如同牢獄。

伽羅靠着東宮的手令得以入內,同岚姑趕往錦繡堂。

屋舍依舊恢弘,內裏陳設還是從前的模樣,卻因空蕩無人而顯得冷清。虎陽關之敗令舉朝震驚,新帝登基之後,便以右相傅玄失職贻誤戰事等罪名奪了武安侯府的頭銜。府中仆從皆被遣散,女眷弱子暫時看押在此,随時可能被趕出府邸,不過十數日,府中就現衰象。

伽羅縱然對這座府邸感情不深,見狀也覺鼻頭發酸。

錦繡堂內,傅老夫人本已病倒在榻,聽伽羅說了東宮的事,倒是打起精神來了。

“太子當真是這麽說的?你随他北上議和,事成之後就會從輕處置?”

“他只說會奏請皇上從輕發落。”

“那也很好了!”傅老夫人愁眉苦臉了半個月,總算展顏而笑,“我們伽羅生得好,那位鷹佐王子既然這樣鄭重其事的要你過去,必定會珍重善待。你祖父還在北涼人的手裏,恐怕你父親也是。伽羅,到了那邊,可得設法搭救,務必讓他們安然回來。”

伽羅咬唇,敷衍着應了一聲。

長這麽大,伽羅還是頭一回聽見傅老夫人誇自己,卻是在這樣的場合。她就認定鷹佐是看上了自己的容色,才會費這樣的周折?她就這樣期盼自己能以色侍人?

伽羅瞧着傅老夫人那仿佛迫切想送她的鷹佐身邊的神情,竟是意料之外的平靜。

她對北涼一無所知,想不透鷹佐要她北上的原因,更不敢想象議和之後會落入怎樣的處境。忐忑與恐懼固然是有的,但她确實盼着盡快北上。

因為父親所在的丹州地處汶北,已然被北涼占據。伽羅不知他處境如何,唯有北上,才可能探到她想要的消息。

傅老夫人病了許久,神智難免恍惚,說話偶爾颠三倒四。

伽羅陪她坐了許久,斷斷續續的聽她叮囑,兩位伯母聞訊,也趕來同她探問消息。伽羅也就勢詢問府裏的消息,直至新月初上用完了飯,才身心俱疲的回到住處梳洗。

連日路途颠簸,變故接踵而至,身體累得像要散架,伽羅卻半點都沒有睡意。

她擔心父親的處境,尤其是看到府裏的現狀,這種擔心就愈發強烈。甚至連姚謙突然變臉,轉而迎娶徐相之女的事,在此時似乎也無足輕重了。

輾轉難眠,伽羅取出長命鎖握在手心,方尋到一絲安慰。

那是娘親留給她的東西,這些年伽羅總是貼身佩戴。

伽羅的父親傅良紹是傅老侯爺的第三子,年輕時也曾是京華才俊,頗得老侯爺歡心。後來他游歷北地,遇到了伽羅的母親南風,執意要迎娶為妻。南風是異族人,來歷不明,老侯爺夫婦不願要這等兒媳,自然竭力反對。誰知傅良紹心志堅定,見父母執意不許,竟自作主張與南風結為夫妻,還給南風尋了個身份,便是伽羅外祖父高探微之女。

木已成舟,老侯爺夫婦只能認了,卻就此深恨南風,認為是她蠱惑兒子的心志。

就連伽羅出生後,他們也極度不喜。

傅良紹自知婆媳不睦,便尋機會外放為官,帶着妻女在外生活。

那是伽羅記憶裏最歡快的一段時光。

然而八歲那年,母親無故失蹤,據父親說是意外喪身屍首無存。傅良紹悲痛之餘,将伽羅送回府邸,卻因老侯爺夫婦的成見,處境艱難。傅良紹無意另娶,又難以照顧教養伽羅,更不願她在府中受委屈,及至伽羅十歲那年,便将她托付給淮南外祖家,而後往汶北為官,居于丹州長史之位。

外祖母待伽羅極好,親生孫女般疼愛,讓伽羅安安穩穩住了數年。

而今朝夕變故,不止傅家傾塌,高家恐怕也離傾覆不遠了。

伽羅閉上眼睛,只覺身如風中飄蓬無依,不知會去往哪裏。

次日清晨從睡夢中驚醒,外頭已是天光大亮。

匆匆洗漱用飯後拜別長輩和幾位姐妹,外頭東宮派來的車馬已在等着了。伽羅同岚姑到得東宮,那邊已聚集了不少北上議和的官員及随行衛軍,昨日帶伽羅回京的陳将軍帶了個侍衛過來,引她二人換了輛馬車。

伽羅透過窗牖望外,人人臉上都寫着焦灼與擔憂。

她正瞧着,忽然光線一暗,有個身影經過窗邊,旋即車簾被掀起,一把匕首被丢了進來,落在她腳邊。伽羅吃驚,連忙望外,方才經過的竟是太子謝珩,此時他已翻身上馬,在與幾位随同議和的朝臣說話。

伽羅籲了口氣,取了那匕首,對着岚姑苦笑,“看來這一路上,可能不大安生。”

岚姑将她的手握住,溫聲道:“不管怎樣,我都會陪着姑娘。”

馬蹄聲動,侍衛前後護衛之下,議和的隊伍出了東宮,沿朱雀長街駛出。低垂的柳絲拂過窗邊,涼風中有細雨飄起,巍峨的城樓漸漸遠去,伽羅落下車簾,暗暗握緊了那把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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