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伽羅身上正冷,顧不得看謝珩的臉色,立時将披風裹在身上。只是小腹受寒疼痛,她站不起來,便還是保持蹲地的姿勢,将披風尾部卷成一團,護住胸腹。

賊人被圍困,不過片刻被擊倒在地。

就在伽羅滿心以為他能被活捉時,卻聽陳光驀然一聲怒吼,重重踢在賊人身上。

她訝然望過去,但見賊人被雖踢得晃動,卻沒任何反應,只管直挺挺躺在地上。

這竟然是個……死士?

她睜大眼睛,下意識的看向謝珩。

夜色下謝珩背對着她,雖不辨神情,後背卻緊繃着,怒氣顯而易見。

他喝命陳光将賊人帶回,旋即轉身看向伽羅,臉色不善,若有懷疑。

伽羅只好竭力起身,微弓着腰腹走過去。

“多謝殿下相救!賊人身上有民女的東西,能否容民女取回?”她擡頭對上謝珩陰沉的目光,見他并未阻止,大着膽子走到賊人身邊。許是方才受驚不小,這會兒又有侍衛環立,伽羅竟未感到害怕,徑直從賊人腰間取出那枚珊瑚金針,就着地下野草擦拭幹淨。

謝珩沉默而立,待伽羅擦淨了,卻忽然弓身,自她手中奪過細針。

他的聲音與臉色同樣陰沉,“是這個東西?”

“此針并無毒性。”伽羅一怔之後反應過來,匆忙解釋,“方才民女為了脫身,以針刺穴,雖能令他劇痛松手,卻也不至于取人性命。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查驗。”

謝珩将那珊瑚金針把玩,往伽羅臉上看了片刻,旋即丢回給伽羅,轉身走了。

侍衛将那賊人擡上馬背,緊随在後。

倒是陳光面帶虧欠,“這回是我守護不力,叫姑娘受驚。郊外風大,姑娘不如先回驿站,賊人的事殿下自會處置。”他是個粗豪的漢子,瞧見伽羅面色蒼白,只當是受驚之故,當下從同僚處借了匹追出來的馬,扶伽羅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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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羅騎馬難下。

此處離城已遠,她如今腹痛,不可能走回去,近處又無車駕可求,只能靠馬代步。

好在謝珩的披風寬敞,将她整個人罩在裏面,能遮住她所有窘态。

伽羅不敢坐實,踩着馬镫保持半立的姿勢,可減緩馬背颠簸。

城郭遙遠,伽羅捏緊了缰繩,咬牙忍耐。

回到臨陽城中,驿站內甚是安谧。

伽羅被擄後,謝珩雖帶人追來,卻并未驚動旁人。此時驿站中衆人都睡得很熟,唯有伽羅的屋中一燈如豆,岚姑立在門外焦急踱步。

見她歸來,岚姑顧匆匆跑下閣樓,迎了過來。

伽羅此時又累又痛,驚吓之下受了冷風,只覺頭腦昏沉,天旋地轉。見着岚姑,便如溺水之人碰見救命的浮木,待岚姑走近,便無力的靠在她身上。

那賊人自有韓荀帶人去處置,謝珩掃一眼伽羅,道:“跟我來。”

伽羅腳步虛浮,勉強跟着走了幾步,一腳踩空如在雲端,身子立時前傾。

幸得岚姑反應快,将她接在懷中。

見前面謝珩駐足,岚姑忙懇求道:“殿下,姑娘兩頰滾燙,必定是受了寒,支撐不住暈過去了。方才屋裏的事民婦已禀告過小将軍,夜已深了,殿下能否先歇息,等姑娘醒了再問?”她手扶伽羅難以行禮,身體卻是極恭敬的姿勢,語氣神态皆是祈求。

謝珩看一眼伽羅,冷嗤道:“如此嬌氣!” 吩咐陳光去尋個郎中,轉身大步走了。

岚姑身體頗健壯,氣喘籲籲的将伽羅抱回屋中,将尋來的幾個手爐塞在伽羅懷裏。

陳光自覺失職,甚是內疚,聽岚姑讨要姜湯,忙安排人去煎熬。

這頭姜湯才喝下去,便有郎中踏夜色匆匆趕來,岚姑總算稍松口氣。

身上的冰涼漸漸退去,轉而被溫暖包圍,小腹處痙攣般的疼痛也慢慢淡了。

伽羅醒來時腦中雖還昏沉,身上卻舒服了許多,嘴裏苦味還在,四肢百骸卻十分舒泰。

她一睜眼,靠在床邊的岚姑就醒了。

“姑娘覺得如何?”她伸手探了探伽羅額間溫度,已不似昨晚燙熱。

伽羅卻牢記着昨晚的事,開口就道:“岚姑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麽事。”岚姑扶着伽羅坐起來,不急着穿衣,先幫她慢慢按摩頭皮,“昨夜我被開窗的動靜驚醒,還沒呼救就被那人打暈了。醒來後聽侍衛說姑娘被擄走,可真吓得半死。幸好殿下救得及時——姑娘腹中還痛嗎?”

伽羅搖搖頭,“好多了。”

此時天光大亮,時辰不早,她還記着昨晚謝珩要問話的事,便忙起身穿衣。

驿站備有清粥小菜,伽羅迅速吃了,又喝碗姜湯暖腹。雖然風寒未愈,頭腦依舊沉重,小腹處的痛卻輕了許多,不會礙事。

謝珩的披風已被岚姑洗淨,問驿站借爐火,稍加檀香烘幹,疊整齊了放在床頭。

伽羅尋幹淨緞面包着帶過去,交給謝珩近侍,脫了帷帽讓岚姑在外等候,求見謝珩。

謝珩在處理公務,聽見伽羅拜見,口中謝他昨日搭救之恩,頭也沒擡。

他的眉頭緊鎖着,仿佛遇見了難事,狼豪勾勾畫畫,片刻後才道:“免禮——昨晚捉你的是西胡人。傅伽羅,你藏了什麽,竟會招來死士?”

伽羅老實答道:“民女也不清楚那些人為何出現。”

“民女……”謝珩目光落在恭敬站立的伽羅身上,仿佛嘲弄,“從前可沒見你這樣自謙。”

伽羅愕然,正想開口,謝珩臉上又顯出不耐煩的神色來,“昨晚怎麽回事?”

“昨晚那人出現得突兀,抓了民女之後就往城外跑,中間不曾說話,也不曾做過什麽,民女也不知他是何目的。”伽羅回想起來,心驚之餘也是滿頭霧水,“殿下也知道民女身份低微,身上沒什麽貴重物事,至于旁的……”她沉吟片刻,實在想不出來那人捉她的原因。

謝珩扶着長案起身,目光如鹫,緩步往她走來,“你知道些關乎西胡的要緊事?”

伽羅想了想,搖頭。

謝珩走近她,兩道目光壓過來,狐疑而審視。

他年近二十,身高體健,因自幼習武,肌肉仿佛總是緊繃的,劍眉之下雙目略見陰沉,顯然是為昨晚的事情極度不悅。

居高臨下的俯視,威儀而壓迫,換了心內藏奸之人,總難招架。跟前的少女卻未露半分怯色,姿态固然恭敬,那雙水波蕩漾的眸中卻無半點遮掩作僞之态。

春日的陽光自窗間灑進來,照得她肌膚柔白,細嫩如脂,她全然未覺,輕咬嫩唇似在思索。

這模樣似曾相識。

只是彼時淮南天暖氣清,滿園春光,少女神态天真,不似如今忐忑憂愁。

謝珩收回目光,轉身回到案前,“前路兇險,你若隐瞞要事,危及議和,我不會輕饒!”

“民女不敢欺瞞殿下!”伽羅忙屈膝行禮,鄭重道:“這回民女随殿下北上,确實存了私心,是想借機打探家父的下落,除此之外絕無二心。”她試探般看向謝珩背影,見他沒有任何反應,心中難免失望,續道:“那西胡人的來歷民女半分不知,若往後能察覺端倪,必會如實禀報殿下。”

謝珩未答,也不看伽羅,面朝長案思索片刻,揮了揮手。

伽羅告退,待出了廳門,才覺手心膩膩的,全是濕汗。

才繞下樓梯,迎面竟又碰見了彭程,顯然不是巧合。

他已然是整裝待行的架勢,見着伽羅,面露關切,“聽聞傅姑娘昨晚受驚遇寒了?”

伽羅行禮拜見,尚未回答,就聽閣樓上謝珩朗聲吩咐起行。她被這聲音吸引了注意,擡頭瞧過去,就見謝珩負手立在欄邊,正俯視着她。

隔着兩丈的距離,他眼中的嚴厲與警告清晰可見,伽羅心中猛然狂跳,不敢再逗留,忙向彭程施禮告辭,回屋收拾行裝。

胸腔中依舊咚咚跳個不停,伽羅滿腦子都是方才謝珩那嚴厲一瞥。

他是什麽意思?是懷疑她跟彭程暗中勾結?

而彭程盯她這樣緊,又是在打算什麽?

陳光将伽羅跟得更緊了,除了出恭如廁,其餘時間幾乎都在她兩三步外。

晚間歇在驿站,他也親自值守至半夜,而後換其他侍衛值守,防範嚴密了許多。

伽羅途中跟陳光閑談,才知道那日謝珩還在暗處安排侍衛,雖搜出了兩個西胡同夥,卻也都是死士,無甚收獲。

這般情勢令伽羅心驚,行止愈發謹慎。

陳光的嚴防死守下,彭程也未能再靠近伽羅半步。

伽羅起初雖考慮過借彭程來打探消息,而今仔細斟酌,覺得此舉殊為不智。然而心中擔憂卻難以消解,這晚左思右想,待漏深人靜時,終于鬥膽往謝珩屋外求見。

屋內燈火尚且搖曳,伽羅進去時,他還在伏案疾書,認真專注。

伽羅一時沒敢打擾,站在那裏,想等謝珩處理了手頭事務再出聲。

這處驿站地處荒僻,甚為簡陋,謝珩寬肩闊腰坐在那狹窄的案幾之後,落在伽羅眼中,竟自覺出心酸。

天下昌盛時,他父子二人被軟禁在淮南,縱然身處溫山軟水中,卻也難得自由,更別說尊享皇家富貴。而今山河動搖,他卻得迎難而上,連日奔波還要深夜處理公務。等過了這難關,這皇位能否坐穩,卻還是未知之數。

他其實生得英偉,雖時常冷臉相對,伽羅卻難以否認,他其實很好看。

眉目俊朗、輪廓剛硬、身姿英挺,加之與生俱來的氣度,當真襯得起人中龍鳳之譽。從前他青衫磊落,沉默隐忍,如寒風中傲立的青竹。而今身份陡轉,織金墨衫上繡着精致雲紋,烏金珠冠束在頂心,愈顯得氣度卓然,威儀端貴。

昔日之折辱束縛,今日之臨危受命,縱使出身尊貴,他所經歷的磨難遠勝旁人。

正自感嘆,冷不丁卻見謝珩猛然擡頭,雙目精光奕奕,徑直望向她——

“看着我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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