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屋內的燭火不知是何時滅了幾支,顯得昏暗而陰沉。

伽羅渾身控制不住的戰栗,背後卻被謝珩單手壓着,動彈不得。她心中恐懼之極,知道謝珩此時盛怒異常,又有對高家和傅家的仇恨在,什麽狠辣手段都使得出來。她當然害怕,嬌滴滴的養了十四年,除了險些在水中喪命的那回,何曾受過這等驚吓?

心中迅速權衡起來。

還未理清思緒,就見謝珩一手執鋼釘,另一只手繞過她手背,捉住她的手指。

他的手也是冰涼的,果斷而用力,捏住伽羅的中指,毫不遲疑的抵在鋼釘上。鋼釘稍稍用力,柔嫩的肌膚便被戳得陷進去。

伽羅滿心都是對傳聞中酷刑的恐懼,驚恐畏懼之下,全副心神幾乎都放在了手指,些微痛楚傳來,立時卷着恐懼襲遍全身。

她渾身抖得更加厲害,眼中淚水朦胧。

慌亂之中,雙手難以動彈,使勁後退的雙腳似踩到異物,卻無心理會。

謝珩居高臨下,語氣森然,“北涼議和事關重大,西胡王室派出死士,必定有所圖謀。太上皇和朝臣的性命都還在北涼手中,這裏萬千百姓危在旦夕,不容閃失。既然卷了進來就休想全身而退,傅伽羅——”他俯身湊近伽羅耳畔,冷聲道:“給你最後的機會,說不說?”

求饒的話幾乎要脫口而出,伽羅死死咬着唇,顫抖如風中落葉。

淚水簌簌的掉在桌案上,她拼命的想收回手指,卻在謝珩的桎梏中動彈不得。

鋒銳的鋼釘卻抵在她指尖,只需稍稍用力,便能破皮透骨。

那樣的疼痛,伽羅光是想想就覺渾身冷汗,然而心中始終猶疑。

謝珩沒等到她的回答,冷哼道:“那就別怪我手狠!”

他半點都不遲疑,右手将伽羅的手指按在長案,左手退了稍許,對着她指縫比了比,旋即猛然伸手刺來。迅捷而果斷的動作已不容伽羅思考,冰涼的鋼針觸到肌膚的一瞬,似乎有急劇的痛楚襲遍全身,伽羅被極大的驚恐籠罩,失聲喊道:“我說!”

她渾身緊繃,驚呼的瞬間,雙腳極為用力,謝珩皺眉,身形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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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針偏離指尖,滑向另一側,只留了道紅痕。

伽羅驚魂未定,淚眼朦胧中,看到謝珩收回了手,而後松開她。

雙腿顫抖不止,渾身力氣卻似乎都被抽離,她很沒出息的軟倒在地,靠在案上急劇喘息。淚水掉落得更疾,啪嗒啪嗒的掉在衣衫,她喉頭顫抖直至哽咽,忽然埋頭在胸前,抱着手臂嗚嗚大哭起來。

燈火昏暗微弱,謝珩立在旁邊,聽着她委屈而驚恐的哭聲,一時失措。

腳面被踩的疼痛已無暇顧及,他下意識想伸手扶她,到了中途才猛然醒悟這番恐吓的目的,忙縮回手,轉身不再看她。

屋中只剩下伽羅委屈的哭聲,清晰分明的撞入謝珩心間,狠狠□□。

謝珩握拳在袖,良久,他才肅然回首,道:“哭夠了?”

伽羅紅着眼睛擡頭,看到燭光下他的墨衫暗紋,如□□羅。她哽咽着開口,聲音微啞,“或許是因為我娘親。我的娘親來自西胡。”她雙手扒着桌案想要站起來,卻因方才受驚過度,腿軟得厲害。

謝珩探手握住她手臂,拎着她站起來。

這一觸,才發覺她依舊顫抖得厲害,帶得他心裏也微微顫抖。

“就這個?”謝珩聲音喑啞。

“嗯。”伽羅雙肩抽動,半點都不想留在這恐怖的長案鋼釘跟前,下意識的往旁邊挪了挪,“當年我父親游歷各處,在西胡遇到我娘親,執意成婚。我八歲的時候娘親失蹤了,父親說她是意外身故,後來就再也沒見過她。我雖不知這些西胡人想要什麽,但思來想去,唯一有聯系的,恐怕只有這個。”

她哭得眼圈泛紅,臉上殘留着淚痕,顯然委屈之極。

謝珩盯着她,四目相對,她霧氣朦胧的眼中沒有半分躲閃抗拒。

“我也害怕,不知道鷹佐為什麽要我去議和,西胡人為何會盯上我……”她依舊哽咽,語氣忐忑茫然。

謝珩語氣緩和了許多,比起先前的狠厲,近乎溫柔,“之前為何不說?”

“我不知道背後情由,當然不敢輕易說出來。”伽羅仰頭瞧着他,委屈中帶着一絲小心翼翼的怨意,“殿下那麽恨我外祖父家,若知道這回西胡搗亂是因為我娘親,豈不是更加厭惡?何況祖父還在北涼人的手中,父親也沒有消息,我實在是害怕,也不敢相信……”

淮南舊事是橫亘在兩人之間的溝壑,伽羅一向如履薄冰,盡力回避。

此時無奈提起,謝珩果然面色微變。

他別開目光,片刻又問道:“你母親與西胡有何牽扯?”

“我不知道。父親從來沒說過娘親的身世經歷。”伽羅漸漸尋回鎮定,跪地行禮,“我……民女所知道的就只有這些,殿下若還要逼問,民女也沒什麽可交代的了。”

她屈膝行禮,如同恭順的小鹿,可憐而無掩藏。

謝珩低頭沉吟,許久,伸手扶她站好。

“原因未明之前,你不能去北涼。回去帶上要緊的東西,明晚你會被劫走。”他說。

伽羅不解其意,正想再問,見謝珩看向那長案,一霎時又想起方才的針下驚魂,再不敢多問半句,匆匆告退而去。

謝珩目送她背影離開。

門扇阖上時,屋裏霎時安靜下來。

他轉身走至案前,取了枚鋼釘,抵在指尖。腳面依舊疼痛,可見方才她有多驚慌用力,胸前仿佛還能感覺到她身體的顫抖,那般恐懼無助——那本不該是她承受的東西。

其實那一瞬,他已後悔了,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謝珩眸底暗色漸濃,手指用力,鋼釘猛然戳入指尖。

鑽心的疼痛襲來,血珠沁出,蓋過方才她的淚痕。

謝珩沉默站立,許久後召韓荀入內,吩咐他安排明晚的事。

韓荀聞之立時勸阻,說不值當為傅伽羅白費精力,奈何謝珩态度堅定,只能奉命退出。

岚姑滿心焦灼的等了半天,見伽羅回來時眼睛紅腫,顯然是哭過,心下大驚,忙掩了門扇,問她是怎麽了。

伽羅自失慈後便一直由岚姑陪着,而今千裏同行,能夠信賴的也唯獨岚姑而已。她猶不肯死心,将經過簡略說了,又問岚姑是否知道關于娘親身世的一星半點,結果依舊令人失望。

這一夜防衛更加嚴密,陳光和岳華在外交替值守,伽羅輾轉反側,睡得很不踏實。

謝珩不欲将她交給北涼,又不能堂皇送走,只能用劫走的辦法。可逃離了這裏,往後該怎麽辦呢?想到陰魂不散的西胡人和那鷹佐王子,伽羅滿心困惑憂慮,卻又難以消解。娘親的身世唯有外祖母和父親知曉,或許保住性命之後,可嘗試以此為由,說服謝珩打探父親的下落?

次日依舊趕路。

謝珩如舊冷淡,自出了驿站便未說半個字。伽羅這會兒看到他還覺得心驚膽戰,也未敢打攪,直到晚間用飯,他經過她身邊時稍微駐足,低聲道:“準備好了?”

伽羅一怔,旋即道:“殿下放心。”

路途倉促,她需要攜帶的東西本就不多,已選了兩件厚實牢固的衣裳,另帶了些銀錢保命,餘下的倒也無需累贅。況且按她近日的觀察,雖說北涼将議和之地定在了雲中城,然而沿路醒來,北涼人的身影卻愈來愈多,道上魚龍混雜,此處安插的耳目想必更甚。

伽羅目下無力自保,所能做的,唯有不添麻煩而已。

回屋後閉門靜坐,事到臨頭,反而沒了昨晚的忐忑不安。她甚至還讓岚姑點了柱安神香,靠着榻上錦被養神。

外面的喧嚣平息下去,夜愈來愈深,岚姑熄了蠟燭,月光便自窗戶照進來,經窗紗漏過,銀白柔軟。

途中颠簸不曾留意,而今圓月當空,伽羅才發現竟已是三月中旬了。

漏深人靜,萬籁俱寂,三更時分,窗外傳來極輕微的響動。

伽羅霎時打起精神,起身走了兩步,便見窗扇微晃,一道漆黑的身影悄無聲息的鑽了進來。

他的身形高大健壯,頭上戴一頂奇怪的氈帽,竟與這幾日所見的西胡人相似。

伽羅心下微驚,那人卻脫了帽子,低聲道:“伽羅,是我。”

這聲音有點耳生,伽羅握着藏在身後的匕首,同岚姑往前走了兩步,借着月光看到一張清俊的臉。熟悉的眉目輪廓,時隔兩三年,聲音雖變了,容貌卻還依舊,竟是表哥杜鴻嘉!這是她堂姑與吏部員外郎杜季輔的兒子,伽羅居于京中的那兩年,他常來傅家玩耍,彼時伽羅年幼,與他也頗熟悉。

她心中疑慮霎時消去,繞過岚姑快步走上去,“表哥,怎麽是你!”

“殿下派我過來——對了,我如今是東宮的衛官,前幾日得殿下傳召,傍晚才趕到這裏。”杜鴻嘉固然為兄妹重逢而歡喜,眉間卻也憂色深濃,“外面虎狼不少,待會怕走得不易,殿下會安排人護送接應,你別害怕。”

伽羅點點頭,“我不怕。”順道捏了捏岚姑的手,叫她別擔心。

“那就走吧。”杜鴻嘉并不敢多耽擱,重新戴上氈帽,将伽羅扛在肩上,自窗中躍出。

外面月灑銀光,夜風清冷。

杜鴻嘉自幼拜名師學武,加之天資聰穎,又往軍中歷練過,身手絕佳。他的身影如鬼魅般擇暗處游動,伽羅觀察四周,雖未發現明顯的動靜,卻也能覺出有人尾随。

夜風中,陸續有嗖嗖的利箭破空之聲傳來,旋即便是叮叮當當的撞擊聲。

北涼和西胡都安插了人手在周圍埋伏,此時盡數被引出。

伽羅看不到身後的情形,卻能從金戈交鳴聲中,聽出其間激戰,想必謝珩安排了不少侍衛“追捕”。膽戰心驚的聽了半天,猛聽一聲馬嘶,旋即杜鴻嘉縱身上馬,将伽羅護在懷中,于夜風中疾馳。

野外空曠,夜風疾勁,吹得伽羅幾乎睜不開眼睛。

不知跑了多久,就在伽羅以為已甩脫了賊人時,忽覺身後杜鴻嘉緊繃,收缰勒馬。

身下駿馬厲嘶,伽羅睜開眼睛,看到眼前忽然多了很多人,層層疊疊的攔在前面,怕有過百人之數。他們俱是農人打扮,看那兇悍神情,卻無疑都是西胡人——伽羅認出了他們手中的彎刀,與之前的死士無異。

這些人的出現,顯然在謝珩的計劃之外。

伽羅的心立時懸了起來。

杜鴻嘉單手護着伽羅,右手迅速揚出,一聲尖銳的哨鳴響徹郊野。

作者有話要說: 伽羅:謝珩好可怕,還好我有表哥!

以及上一章吓得我都沒敢回評論[捂臉]伽羅畢竟是謝珩救下的“小白眼狼”呀,太子哥不會辣麽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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