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時值初夏,衣衫單薄,伽羅聲音輕柔,垂首行禮間露出頸後肌膚,更見窈窕體态。

謝珩驀然想起鷹佐那句“又軟又香,銷魂蝕骨”的話,唇邊笑意稍稍凝固。他雙手扶起白發老者,口稱先生,又示意杜鴻嘉免禮,目光再度落到伽羅身上時,終究道:“鷹佐曾為難過你?”

伽羅搖頭道:“沒有。殿下施救及時,他不曾為難我。”

謝珩将她瞧了片刻,見她神情自然不似作僞,稍稍放心。

旋即,向那老者道:“瑣事繁雜,借此田園一聚,叨擾先生了。自那年京城一別,轉眼已是六年,情勢所限,學生雖常挂懷,卻始終未能再來拜望先生。所幸先生健朗如舊,更有仙風道骨。碧雲峰那位道長也無恙吧?”

“道長無恙,勞殿下挂懷。”老者含笑道。

老者姓蘇,是朝中有名的大儒,不止學問精湛,詩詞上更是無人能及,因常與佛道中人往來,比旁的重臣更多幾分灑脫通透、自然天真。

他年輕時從邊地小吏做起,因政績斐然,又遇伯樂,漸至朝廷中樞,擔任要職。奈何朝廷風雲過重,他本無争名奪利之心,漸生厭倦,自請外放,在靈州做了數年刺史,治下百姓安樂,政事清明。

後來他上了年紀,便辭去官職,在碧雲峰下做起了閑雲野鶴,詩酒田園,怡然自得。

謝珩幼時承教于他,師恩深重,這回有意順道探望,便安排杜鴻嘉在此處等候。

蘇老先生甚為喜悅,“先前聽到殿下從淮南脫困的消息,老夫着實歡喜,只盼早日會面。前日他兩人到此,這位傅姑娘天真爛漫,精通園藝,幫老夫侍弄花圃,曬書抄經,倒增不少樂趣,談何叨擾?殿下此番過來,想必是汶北已安穩了?”

縱是閑雲野鶴之人,也曾躬身案牍,愛民如子,聽聞北地戰亂,難免憂慮。

謝珩便道:“鷹佐撤軍出了虎陽關,只是我朝需付許多銀錢布匹,終究是百姓之苦。”

蘇老先生輕聲一嘆,入廳中命童子奉茶。

他師徒二人久別重逢,一位是前朝重臣,一位是當今太子,自有許多話說。伽羅與杜鴻嘉陪着站了片刻,便告退出去。

當日暫且歇在此處,謝珩安排明晨啓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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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候,伽羅同杜鴻嘉在後園閑游,碧峰疊日,風輕雲淡。

表兄妹二人幼時相處得和睦,雖經數年別離,杜鴻嘉依舊十分照顧伽羅。見她在議和途中愁悶多日,便尋兩匹馬騎着,從後園出去,繞道碧雲峰下涉水而過,再經一片綠意深濃的桃林回來,酣暢淋漓。

伽羅臉上笑意盈盈,甚至說起傅家處境時,也不似從前憂心忡忡。

放馬歸去,杜鴻嘉陪她慢行,“當時我父親初至京城,是老侯爺幫忙安排,才能站穩腳跟,終至今日地位。如今老侯爺和舅舅生死未蔔,伽羅——回京後你如何打算?”

“還沒想好。若是回府,難免被拘禁。可這北涼和西胡的事還沒查清,父親下落不明,只能回淮南去,看看外祖母是否知情。只是不知殿下會如何安排。表哥,他曾露過口風麽?”

“沒說。只讓我救了你,在這裏等他。”

兩人沉默走了片刻,郊野間晚風漸涼。

沿河畔而行,水面漸漸狹窄,水流激蕩。遇到一處斜坡,河水陡落,遇到河道亂石,水花四濺。

伽羅夏衫單薄,被那水汽罩着,盡力躲開。

杜鴻嘉見狀微笑,行往靠河一側,撐起披風隔開水花,道:“殿下初入東宮,格外忙碌。回京後若能得他允準,我便請半個月休沐,送你回淮南。否則路途遙遠,即便岚姑能陪伴,我也難放心。”

“這才是我擔心的。”伽羅當即道,“當年祖父和惠王的恩怨我雖不知內情,畢竟有過龃龉,更何況祖父幫太上皇奪位,皇上哪會不恨?後來淮南那些事,太子和皇上更是恨之入骨。表哥若提出送我回淮南,太子怕會不悅。其實路途雖遠,我與岚姑改裝同行,應該不會太難。”

“這是什麽話?高大人與皇上的恩怨,他們自去清算,怎能連累你?太子若為此恨我,也是心胸狹隘、睚眦必報之人,不值得追随,倒不如另尋……”

他話未說罷,忽見前面茅屋角上拐出個身影,松墨色錦衫随風烈烈,不是謝珩是誰?

夕陽下他疾步行來,拉了斜長的身影。

餘輝明亮,照得他面容神情皆清晰分明,粼粼波光映照,愈見其魁偉英姿。興許是與恩師重逢後甚為喜悅,興許是北涼退兵後終于卸去重擔,他身上那股冷硬和緩不少,錦衣玉衫走過來,仿如閑庭信步。

伽羅随杜鴻嘉走過去,行禮。

謝珩揮手示意杜鴻嘉退下,瞧了伽羅一眼,擡步踏上側旁小徑。

伽羅不解其意,見他走了兩步回身等她,忙跟了上去。

小徑上少有人行,兩側茅草過膝。謝珩走得很慢,似在欣賞郊野風光。伽羅不敢催他,只好慢慢跟着,直到他在一處茅亭駐足,才問道:“殿下有吩咐?”

謝珩回身,道:“鷹佐那邊怎麽說?”

“他想要我的長命鎖。”伽羅自覺的取出長命鎖給他看。

謝珩接在掌中細看。

那長命鎖用金打造,形如綻放的蓮花,手藝精湛。只是年頭甚遠,看其成色,竟似有兩三百年之久,應是世代相傳之物。與旁的長命鎖镂刻福壽之物不同,鎖的背面是一只展翅的鳳凰,底下八個字,“荷天之寵,必得其壽。”

粗粗看去,确實無甚特殊之處。

可普通人家,誰會拿這樣老舊的長命鎖給孩子?伽羅出自侯府,又以“伽羅”為名,可見傅良紹夫婦應篤信佛教。按着常理,她出生時,或是有身份的親友贈送,或是傅家給佛寺裏香火錢,寄在有道高僧名下,另造長命鎖。

拿如此老舊的長命鎖給她戴,着實叫人意外。

且看那鳳凰的模樣,與南夏的大為不同,甚至西胡、北涼的鳳凰,似也與之不同。

謝珩被困淮南時博覽群書,于北域各國的圖騰民俗了解頗多,思來想去,也想不出這鳳凰是哪國筆法。

他低頭看向伽羅,她也面帶困惑。

碰上他的目光,伽羅立時垂眸颔首。

少女才過了天真的豆蔻年華,雖幼時失慈,畢竟養尊處優,被人捧在掌心裏長大,沒見過什麽風浪。這回北上路途艱辛,又數度遇險,前路叵測時憂愁忐忑,小臉兒竟顯消瘦,襯得那雙眼睛如琉璃珠子,夕陽下顧盼流波。

謝珩對此是熟悉的,不管哭笑出神,她眸中總藏着潋滟波光,天然風情。

只是如今垂眸,那風情便收斂了。

謝珩別開目光,将長命鎖放回她掌中,“僅此而已?”

“嗯。那晚鷹佐問了長命鎖的事,我搪塞他,說長命鎖已被西胡搶走,他沒再來過。後來殿下派人救我脫困,折道南下——”伽羅稍作猶豫,道出心中疑惑,“其實鷹佐既提了長命鎖,到了北涼都城,必定會說得更深。屆時摸清了情由,真相或許能清楚。殿下派人救我……是另有打算嗎?”

謝珩眯了眯眼睛,“言下之意,救你是多事?”

“不不不,殿下誤會了!”伽羅忙擺手解釋,“我無意冒犯殿下。殿下施以援手,我确實深為感激。”

——不過她确實不明白謝珩的用意。明明都已約定,派她深入北涼探明情形,卻又中途派人救她回來,令她幾乎無功而返。這固然叫她感激,卻總覺得謝珩這回出爾反爾,讓人捉摸不透。

謝珩背轉過身,也未追究,只道:“回到京城,查明長命鎖來由。”

伽羅恭敬應是。

“也無需感激,我救你只為公事。畢竟……我睚眦必報。”謝珩忽而側頭,瞧着伽羅緩聲道:“難道你以為,我會好心救你?”

……

伽羅縮着肩膀,頗覺無辜。

曾經有那麽一瞬,她差點真的以為謝珩是生了恻隐之心,好心救她。否則,實在難以解釋他的出爾反爾。

而今看來,是他另有籌謀。

這樣也很好。

辭別蘇老先生,駿馬疾馳,朝行夜宿。

三日後抵達邺州,離京城已不遠。

當晚投宿客棧,毗鄰鬧市。伽羅連日疾馳後沒胃口,見對面有家蜜餞鋪子,便生饞意。她住在謝珩和杜鴻嘉的隔壁,知道東宮親衛也在左近,無需擔憂,趁着鋪子打烊前,尋了些碎銀子去買些回來。

鋪內蜜餞和糕點齊備,做得都極好,蜜餞甘甜,糕點香軟,整日勞頓後吃幾顆,堪慰饑腸。伽羅閑着無事,索性将各樣都挑了些,滿載而歸。

右手單獨拎着她的吃食,左手兩份給杜鴻嘉和謝珩。

杜鴻嘉那裏好說,只是謝珩臉硬脾氣臭,向來不待見她。貿然送去沒準會讨個沒趣,不送又太無禮,也對不住他途中幾番照拂……

不如請杜鴻嘉代她送過去?

正自盤算,忽覺哪裏不對,伽羅擡頭環顧,瞧見側面走近的人時,唇邊笑意霎時僵住。

華燈初上,夜市方開,客棧旁邊有家熱鬧的酒樓,數位官員從中走出,正往這邊走來。被拱衛在中間的人錦衣緩帶,玉面含笑,那樣熟悉的輪廓,不是姚謙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左相的乘龍快婿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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