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謝珩如此安排,伽羅和杜鴻嘉均感詫異。

然而旨意難違,杜鴻嘉思量過後,将伽羅安排在了南熏殿,離謝珩住處不遠。

東宮建制效仿朝廷,自詹事府至各局各司,皆設置齊備,占地也極廣,宮內殿宇巍峨恢弘,回廊參差相連,左右監門率于諸門外禁衛甚嚴。伽羅初上京時,謝珩入主東宮不久,諸事不備,如今皇上已任命各官員就位,學士賓客往來,更見威儀。

謝珩年已二十,尚未婚娶,後宅閉門閑置。

伽羅算是客居在此,并非東宮內眷,不好住入後宅,杜鴻嘉同家令寺詢問過後,暫将伽羅安排在南熏殿居住。

南熏殿算是東宮中的客舍,離謝珩的小書房較近,又遠離他接見官員處理政事的嘉德殿及弘文館,清淨又方便。杜鴻嘉居于副率之位,正四品的官職,在這東宮內也算是不小的官了。他親自安排,旁人未敢怠慢。

家令親自引路,交代南熏殿中諸人好生伺候,殿中的嬷嬷侍女待伽羅恭敬周全。

當晚盥洗沐浴,比起途中簡陋,簡直算是奢侈。

伽羅暫時抛開揣測擔憂,安心受她們服侍,沐浴栉發,久違的惬意。

當晚謝珩沒有動靜,次日亦然,聽杜鴻嘉說,是京城中瑣事太多。

這回與北涼議和,雖讓鷹佐率軍撤出虎陽關外,卻也需戶部籌措萬餘銀兩,虎陽關一帶加固邊防,也需盡心安排,謝珩位處東宮,嘉德殿裏朝臣往來不絕,忙得腳不沾地。連杜鴻嘉都格外忙碌,偶爾抽空來看伽羅,只勸她不必害怕。

伽羅倒并不害怕。

往來途中同行同宿,雖說謝珩兇狠冷硬,她多少能窺到他的性情。這般安排,應是為了長命鎖的緣故,也讓她看到轉機——父親依舊下落不明,淮南的外祖母處境堪憂,她未能深入北涼都城,卻不打算就此放棄。

北涼、西胡虎視眈眈,應是長命鎖中藏了重要的寶物。

這是她目下唯一的希望。

這晚新月初上,伽羅飯後站在廊下吹風,猛瞧見遠處熟悉的身影走來,忙迎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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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不見,謝珩消瘦了些,面色甚是疲憊,身形卻依舊挺拔高健。太子冠服華貴威儀,黑底錦衣上是織金雲紋,腰間諸般佩飾齊全,頭頂烏金冠束發,應是才從宮裏回來。

見了伽羅,謝珩腳步一頓,道:“用飯了?”

“回殿下,用過了。”伽羅靠近行禮,聞到淡淡酒氣。

“進屋。”

伽羅随他進去,殿內的嬷嬷侍女很乖覺的退出,帶上屋門。

這座南熏殿幾經翻修,因先前那位太子性喜奢華,內裏陳設多是名物。荷葉浮動的水甕旁是座落地燭架,約有大半個人高,參差錯落的布置四十八支蠟燭,夜裏點亮,燭架金碧輝煌,水面浮光躍金,甚是華美。

謝珩先前未來過南熏殿,見了此物,不免踱步過去。

回過身,就見伽羅跟随在後,正在水甕旁盈盈而立。燭火輝映之下,明眸皓齒,芙面柳眉,海棠紅裙曳地,玉白半臂單薄,耳畔紅珠映襯,發間珠釵斜挑,她的紅唇如同塗了胭脂,櫻桃般玲珑嬌豔。

比從前在淮南時,增添幾分妩媚。

謝珩看着她不說話,炯炯目光只在她臉上逡巡。

伽羅頗覺不自在,打破沉默,“殿下留我在此,是有吩咐?”

片刻遲滞,謝珩輕咳了聲,道:“往後住在此處,沒我的允許,不得外出。”

伽羅愕然,“為何?”微怔之後反應過來,不由自嘲道:“是了,此時的我本應在西胡人手中。京中也時常有異族人往來,抛頭露面确實不便。只是長命鎖的事情尚未查清,殿下安排我留在此處,怕是……難有助益。”

“你打算怎麽查?”謝珩俯身問道。

酒氣靠近,伽羅只覺今晚謝珩不大對勁,下意識往後躲了躲,“長命鎖是我娘親的遺物,想必是承自外祖母,她老人家應當知道緣故。所以,殿下能否容我去一趟淮南,或可探明內情。”

“這理由很拙劣。”謝珩坐在桌畔,自斟茶喝,“淮南路遠,我不會派人護送。”

“可北涼既能查到我的身世,未必不會知道淮南高家。倘若他們先尋到外祖母,恐怕事情不妙。”伽羅小心翼翼打量他的神情,見他并未愠怒,壯着膽子道:“其實殿下也可派人去接我外祖母入京。”

“這事好辦。但是傅伽羅——”謝珩觑着她,語氣不善,“父皇有命,關乎淮南高家的任何事,都需禀明。近日父皇忙于朝務,無暇清算舊賬,你是要我去提醒一句?”

“更何況,你母親并非高老夫人所生,休想诓我。”

他的語氣平淡,卻叫伽羅心中微驚,忙道:“殿下誤會了!我只是想查明長命鎖來處。”

“你本意是說,長命鎖的玄機唯有你外祖母可解,所以我需顧忌三分,是不是?”謝珩點破她的打算。

伽羅忙斂眉說不敢。

謝珩也未計較,見她站得離他頗遠,皺眉道:“坐。”

伽羅應命,遠遠的在桌對面坐下,見謝珩杯中空了,又殷勤添茶。

她的動作小心翼翼,态度謹慎試探,仿佛怕稍有不慎便觸怒了他。

謝珩瞧着她,忽然道:“你怕我?”

“殿下氣度威儀,身份尊貴,令人敬畏。”

“因身份尊貴而敬畏,是怕我清算舊賬?”見伽羅垂眸,謝珩自嘲低笑,旋即正色道:“殺兄之仇确實不共戴天。但長輩的事,我不會遷怒于你。”

伽羅微訝,眸間陡然煥出亮色,“殿下的意思是?”

“你外祖母的事,我既已答應照拂,就不會食言。”

“多謝殿下!”伽羅喜出望外,又追問道:“那我父親的消息呢?”

“韓荀在汶北。鷹佐撤出虎陽關,打探消息會更容易。”

這般安排着實出乎伽羅所料。那日舟中對話,她曾為父親和外祖母求情,當時謝珩雖答應,伽羅卻總覺得,以他對高家、傅家的仇恨,此事希望渺茫,甚至杜鴻嘉提及此事,她也沒抱多少希望。

誰料謝珩竟會真的踐行?

她瞧着謝珩,漸漸又生出歉疚,“殿下胸懷寬大,信守諾言,是我小人之心了。”

謝珩勾了勾唇,讓她将長命鎖取出給他細看。

伽羅應命遞過去,借着燭光,他英挺的眉目被照得分明,輪廓冷硬如舊,神色卻比平常和緩。他神情專注,眉頭微皺,顯然是在思索,如同無數個夜晚伏案處理公務。這樣專注的謝珩令人敬重,也不似從前兇神惡煞——

如果不是那次拿鋼針逼供,他待她其實也不算太壞。

伽羅瞧着他,微微出神。

半晌,謝珩将長命鎖還回,“這鳳凰筆法特殊,需從書中追溯。明日會有人送書過來,你認真翻翻。”

“殿下放心。”伽羅當即應了。

謝珩也不再耽擱,起身欲行,卻晃了下,忙扶着桌沿站穩。

回頭就見伽羅虛伸雙手作勢來扶,又迅速縮回去。

謝珩唇邊笑意稍縱即逝,“還有事?”

“那日去北涼的途中,我與岚姑失散,至今未再見過。殿下能否恩準,讓我見見岚姑?”

“好。”

墨色長衫漸漸遠去,廊間燈火通明,将他拉了細長的背影。

伽羅站在門前,一直到謝珩走遠,才回身進屋。心中忐忑擔憂淡去,這座輝煌宮室也不再如從前壓抑,她對燭靜坐良久,含笑入睡。

岚姑果然被接入東宮,按謝珩的口谕,留在南熏殿陪伴伽羅。

彼時伽羅才從堆成山的書卷中出來,見着岚姑,歡喜非常。說起別後經歷,自是慶幸劫後餘生。有岚姑陪伴在側,伽羅諸事無需多費心,便專心投身紙堆。

謝珩抽空過來兩回,除了命人給伽羅備齊起居用物,也幫着翻了幾本書。

奈何書海浩瀚,關乎異族的記載甚少,想尋出這獨特的鳳凰,并不容易。

伽羅連續三日無甚收獲,沮喪之餘,往近處散心。

東宮內殿宇連綿,固然恢弘威儀,客舍外除了慣常的綠柳亭臺,并無多少景致。且因家令寺照看得勤謹,花木雖繁盛,卻被修建得規規矩矩,雖不落東宮威儀,到底失了天然逸趣。伽羅在久居淮南,整日徜徉于精致園林間,對着殿側有限的景致,實在難提興趣。

四月将盡,芳菲已謝,天陰着,涼風吹來,夾雜隐淡香氣。

伽羅循着香氣慢行,漸漸走至水畔。

這方湖顯然是人力挖鑿而成,占地頗廣,遠處綠樹萦繞,樓閣傍水,近岸處長滿荷花。這時節荷葉碧綠層疊,葉底竟還有白鴨凫水,倒是意外之喜。

伽羅臨水而坐,折葉戲水,猛聽有說話聲漸近,擡頭看去,竟是韓荀!

韓荀也正詫然駐足看她,兩人對瞪片刻,韓荀忽然面色微沉,疾步往謝珩書房而去。

書房內,謝珩正埋首處理文書。

——無需在嘉德殿接見官員議事的時候,謝珩更喜歡叫人把文書搬到昭文殿,除了親信的東宮近臣外不見旁人,清淨自在,更宜思索。

韓荀入內叩拜,将要緊的事禀報完畢,卻遲疑不肯走。

謝珩詫異,擡眉道:“先生還有事?”

“方才經過湖邊,微臣看到了傅伽羅。據臣所知,當日殿下将她贈予鷹佐後,鷹佐已派人護送她回北涼,卻不知怎會在這裏?”他恭敬朝謝珩拱手,見謝珩挑眉不語,便道:“難道是殿下派人,又将她救回了?”

“北涼虎狼之地,不宜女子前往。”謝珩道。

“可殿下是否想過後果?”韓荀憋了一路,見他雲淡風輕不甚在意,急道:“雲中城裏,殿下示鷹佐以鐵腕,聯合蒙旭內外夾擊,才能迫使鷹佐撤軍。他大費周章索要傅伽羅,必是事關重大,若他得知殿下出爾反爾,劫走傅伽羅,豈不惱怒?倘或邊境再起戰事,殿下如何向皇上交代?”

“先生所慮甚是。不過傅伽羅是西胡所劫,鷹佐要尋晦氣,也該去找西胡。”

韓荀愕然,擡頭看向謝珩,發現他竟然帶了些許笑意。

這般神态與平日截然不同,韓荀追随惠王多年,于謝珩性情也知之頗深。

韓荀漸漸嚴肅,拱手道:“微臣鬥膽,敢問殿下,是否對傅伽羅起了恻隐之心?”見謝珩未曾否認,他面色漸變,最終撩動袍角跪地叩首,肅然道:“殿下,萬萬不可!”

作者有話要說: 謝珩:不止起了恻隐之心,還起了其他的心~

#落難少女伽羅的隐秘日記#

某日,天晴

謝珩居然有臉問我是不是怕他。

廢話,拿鋼針戳你指縫你不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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