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伽羅醒來時有些發懵。
她望着頭頂的撒花軟帳出神,腦中混沌, 不似平常靈光。擡手揉兩鬓, 仿佛黏成一團的線被慢慢搓開, 思緒稍稍清晰, 卻還是覺得困倦,想要抱着被子再睡兩個時辰。
然而不能再睡了,外面天光早已大亮。
伽羅叫了聲“岚姑”, 坐起身打個哈欠,外面岚姑捧着衣裳進來,将內簾挂在金鈎。
“昨晚大抵喝多了,頭疼得很。早知道那酒後勁兒大, 就該少喝點。”伽羅邊穿衣裳邊抱怨,黏在岚姑身上, “身子難受得很。岚姑,幫我做碗醒酒湯。否則這一天都打不起精神。”
“醒酒湯早就備着了。”岚姑含笑,幫她整理好衣衫, 再去洗漱梳妝。
外頭早已日上三竿, 鳥聲啼鳴。
伽羅直至洗完臉,才覺精神了些,想不起昨晚的事, 只好趁着梳頭時問岚姑, “昨晚我是如何回來的?沒有得罪殿下吧?”
岚姑神情古怪, “姑娘當真不記得?”
“就記得我懇求殿下為外祖母說情, 餘下的都沒印象。”伽羅瞧着岚姑的神色, 心生狐疑,“怎麽,難道我昨晚做錯事了?”
岚姑連忙搖頭,拿篦子慢慢給她梳頭醒神,“沒有。只是姑娘頭回喝醉,連我都意外。從前總覺得姑娘年紀還小,放心不下,昨晚瞧見才想起來,姑娘都十四歲了。若不是出了事,都快到了定親的年紀——”她端詳着鏡子,嘆道:“姑娘本就生得好,如今是越來越好看了。”
伽羅笑了笑。
她原只是想借酒壯膽,自己都沒想到會醉成那樣。
昨晚的記憶斷斷續續,她揉着眉心,問道:“昨晚何時回來的?”
“昨晚姑娘回來将近子時了,是太子殿下送來的。”岚姑說得含糊。
伽羅閉眼打哈欠,聽進去也沒太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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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片刻,岚姑又道:“不過有件事,姑娘心裏需有個數。昨晚殿下要走,姑娘揪着他的衣袖不肯放,要他說話算數,鬧了好半天。這不算什麽,姑娘當時可是直呼太子的名諱。”
“直呼名諱?”伽羅霎時睜開眼睛。
岚姑一笑,湊在她耳邊,低聲道:“姑娘說的是——謝珩,你可要說話算數。幸好當時太子殿下也醉了,沒深究,不然可真是得吃罪。不過也是醉了糊塗,姑娘心裏有數就好。”
……
伽羅瞪着眼睛,看到鏡中岚姑強忍的笑意,以及神情中的無奈。
完了。果然醉酒誤事。
這兩日謝珩格外忙碌,早出晚歸,不見蹤影。
伽羅記着那直呼名諱的罪名,更不敢生事,只在南熏殿內閑坐翻書。
這一日将書看得累了,便往廊下閑坐,看那籠中金絲雀戲弄頸間挂着的香囊。
将近晌午,忽聽遠處人語喧嚷,不過片刻,就聽外面有人怒氣沖沖的,“傅伽羅在這裏?叫她出來!”話音隔着院牆,門口的侍女匆匆跑進來,神色慌張,“傅姑娘,公主駕到。”
樂安公主?
伽羅皺眉,當即起身。還未迎兩步,樂安公主的身影便已到門口。她似頓了下,旋即道:“你果真在這裏!”
“拜見公主殿下。”伽羅施禮。
樂安公主面色不善,斜睨她一眼,步履如風的進了小廳,卻喝命旁人在外伺候。
伽羅滿腹狐疑,瞧見岚姑面滿憂色的想随她而入,連忙擺手示意。待進屋掩上門扇,又行了一禮,“不知公主尋民女是為何事?”
“皇兄給你這地方倒很好。傅家的人獲罪被監看,你卻在東宮逍遙,身邊還有這麽多人伺候——皇兄待你還真是與衆不同!”樂安公主回身盯着伽羅,語氣輕慢,“說吧,你苦心纏着皇兄,到底打得什麽主意!”
這指責來得莫名其妙,伽羅忙道:“殿下誤會了。太子殿下安排民女住在此處,是為查訪一件要事。待事情查清,必定還會依罪論處。民女只是奉命行事,并無他念。”
樂安公主冷嗤了聲,隔了兩三步将她打量。
“皇兄面冷心熱,被你蒙騙,休在我跟前裝腔作勢。傅家和高家的舊仇,我不跟你計較已是寬宏,你卻不知足,偏要去蠱惑皇兄,害得他被父皇責備!皇兄為傅家女眷說情,這我不惱。可高家害死了我的長兄,你卻要他為高家的兒子說情,傅伽羅——你到底長沒長良心!”
伽羅滿頭霧水。
求謝珩為外祖母說情,這事她認。可表兄的事……
何況,謝珩竟然會為高家表兄說情?
伽羅屈膝行禮,緩聲講道理,“殿下這話從何說起?高家是民女外祖家,民女自然盼望表兄平安。這一點,民女承認。可太子殿下是何性情膽魄,殿下難道不知?民女自身都難保,即便去求情,太子殿下英明睿智,怎會被蒙蔽?”
“可他就是聽了!否則以他對高家的厭恨,只會處死高家所有人,哪還會勸父皇依律論處,不做牽連。”樂安公主冷哼,目光在伽羅臉上逡巡,“英雄難過美人關,這話果真不假。皇兄那樣睿智的人,竟也會被你欺瞞!”
“民女不敢欺瞞。”
“敢不敢欺瞞,與我無關。但你留在東宮,終究是禍害——來人!”樂安公主忽然揚聲叫宮婢嬷嬷入內,“将她帶到宮裏,交給母妃看着!”
“殿下這是何意?”伽羅驚愕。
樂安公主冷笑,“只是進宮,又不是取你性命。皇兄若有事,自去宮裏尋你便可,慌什麽?”言罷擡步,便往外走。
數名嬷嬷當即困住伽羅,帶她往外走。
伽羅難以反抗,遂朝岚姑遞眼色,叫她去尋杜鴻嘉。誰知岚姑沒走兩步,樂安公主便高聲道:“我是奉旨來帶人,誰敢通風報信,以抗旨論處!”言畢,指使人上去,也将岚姑捉起來。
岚姑當即慌了,跪地道:“公主殿下恕罪。我家姑娘确實……”
“把嘴堵上!”樂安公主不耐煩,随口吩咐,便擡步出了院門。
伽羅在嬷嬷的圍困下随之前行,回頭見岚姑滿面驚慌的試圖掙脫,忙示意她停下,切莫自讨苦吃——若樂安公主只是臨時起意,杜鴻嘉或許還能拖延片刻,可她打的聖旨旗號,若杜鴻嘉再阻攔,罪名不小。
她人微力輕,這等情形下,抗拒無益。
只是入宮之後,當如何應對?
心中迅速盤算,出了南熏殿再走一陣,忽覺前面腳步停下。
伽羅詫然瞧過去,晌午刺目的陽光下,謝珩負手站在甬道上,身後戰青和杜鴻嘉左右侍立。他臉上隐然焦灼,眉目微沉,向樂安公主道:“怎麽回事?”
“是父皇的旨意!讓我帶她入宮。”
“父皇?”
“皇兄不信?太極殿裏皇兄為高家的事惹怒父皇,連貴妃聽了都生氣!父皇吩咐我将傅伽羅帶進宮,皇兄若有事,自管去找她。但她不能再留住東宮。”樂安公主見他還攔在跟前,怒猶未歇,“皇兄難道想抗旨?”
謝珩紋絲不動,沉聲道:“父皇怎會知道傅伽羅在東宮?”
樂安公主噎住,低頭不答。
謝珩臉色愈發難看,“我不放人。”
“皇兄!”樂安公主急了。
謝珩卻不理會她,沉肅的眉眼掃過來,壓向圍着伽羅的嬷嬷,“誰許你們在東宮放肆?”他素來威儀尊貴,而今沉聲薄怒,愈發令人敬懼。那幾位嬷嬷雖未放開伽羅,方才那氣勢洶洶的态度卻收斂不少,目光只在謝珩和樂安公主之間游移。
謝珩微怒,厲聲道:“放人!”
嬷嬷驚懼,忙跪地道:“殿下恕罪,奴婢只是奉命行事。”
樂安公主也惱了,“不許放人!皇兄!今晨太極殿中,你已惹得父皇生氣,難道還要固執?父皇帶走她,并無歹意,不過是想令皇兄收心,專心政務,輔佐父皇。傅伽羅再要緊,難道還能跟父皇相比?還是說——”她瞥了伽羅一眼,質問的話脫口而出,“你當年救過她,就想一直護着她?”
這話令伽羅詫異,他下意識看向謝珩,便見他也露愕然神情,往這邊瞧過來。
目光相觸,謝珩迅速挪開。
伽羅微訝,細想樂安公主所指,陡然明白,心中震驚之極。
謝珩卻已冷着臉道:“戰青,送她回去。”旋即扯起樂安公主,大步往外走,“随我入宮,我跟父皇解釋。”
樂安公主極不情願,卻掙不脫謝珩的力道,滿聲抱怨的走了。
……
伽羅呆站在原地。
當年佛寺湖中救下她性命的,竟然是謝珩?
她滿心震驚,眼睜睜看着成群的宮婢嬷嬷遠去,謝珩的背影消失在照壁之後。
“傅姑娘,請吧。”戰青在旁提醒。
伽羅仿若未聞,木偶般立在那裏,錯愕又疑惑,震驚又欣喜。
她還清晰記得雲中城外河畔的情形,謝珩說她的恩公死了。哪怕後來改口,也只是安慰般牽強。她一直以為他說的是實話,一度以為恩公當真已不在人事,可是——
救她的竟然是謝珩?
他為何撒謊?
倘若真的是他救她,即便在淮南時不記得她,看到那玉佩之後,總該認出了吧?前往北地的途中玉佩丢失,被陳光帶人尋回,她提過佛寺被救的事情,他也曾拿着玉佩,詳細盤問。彼時,他是否已想起舊事?
那玉佩本該是他的東西,可他卻不動聲色的歸還。
那天清晨的舟中,他對着玉佩沉思,卻又不肯說實情,騙她說恩公已死。
乃至方才樂安公主點破時,他也迅速挪開目光。
他究竟什麽意思?
伽羅回到南熏殿,尋了本書随意翻着,卻總是心不在焉。
直至戌時将至,終于沒了端坐翻書的耐心,出門問岚姑,“殿下還沒回來?”
岚姑搖頭。她并不知道甬道上的事,見伽羅回來就心神不寧,頗為擔憂,“姑娘莫急,待會若還沒消息,我就設法去尋杜大人。他能出入東宮,又待姑娘好,咱們找他幫忙。”
“沒什麽煩難的事,岚姑別擔心。”伽羅勉強扯出個笑容,握着岚姑的手回到屋中,簡略解釋道:“是有件要緊的事,想找太子問明白。他此刻應該快回了——”她下意識的往外張望,宮燈映照的庭院裏,依舊沒有任何動靜,遂道:“我去昭文殿看看。岚姑幫我備熱水吧,我早些回來。”
岚姑應了,尋了披帛搭在伽羅肩上,送她至門口。
此時雖已入夏,夜間還殘存些許涼意,初至院外,披帛擋風正宜。
伽羅急于求證,走得極快,到得昭文殿外,裏頭燈火雖明,卻顯然沒有謝珩的蹤影。她背上走出了汗,就連臉上也熱得紅撲撲,被夜風一吹,忽冷忽熱。
殿外侍衛認得伽羅,請她往偏廳稍坐。
伽羅哪裏坐得住?兩杯茶喝下去,心裏還是靜不下來,不自覺走至窗邊望外。
夜色愈深,風過處,殿前槐葉嘩嘩作響。沙沙葉聲裏忽然夾雜了極輕極輕的腳步聲,伽羅此時耳力敏銳異常,當即留神,聽得腳步漸近,心跳不自覺又快起來,才走至廳門,就見拐角處人影匆匆,謝珩神色冷肅,快步走來。
他似察覺不同,目光四顧,迅速落在廳門口的伽羅身上。
腳步稍微一頓,謝珩若無其事的收回目光,行至殿前,才叫伽羅免禮,道:“何事?”
“有件事想請殿下解惑,在此等了多時。深夜叨擾,還請殿下勿怪。”伽羅道。
“哦。”謝珩解下披風,随手丢給侍衛,“進來。”
伽羅随他進屋,待侍衛阖上屋門,便深吸口氣,想要說得委婉些,脫口而出的卻還是求證的話,“今日公主說殿下曾在佛寺救過我,此事當真?”
謝珩已行至案邊,背對着她,随手翻閱新送來的文書,并未回答。
伽羅上前兩步,道:“殿下?”
“是又如何?”謝珩轉過身來,神情是慣常的冷清,“當日順手而為,不必放在心上。”
伽羅仰頭瞧着他,滿室燭光映照,他魁偉的身姿倚案而立,神情冷淡,卻讓人覺得刻意。他看往別處避開目光,有些別扭似的。自相識以來,他從未露出這樣的神情,仿佛極力回避,仿佛難為情,與他一貫的霸道強勢孑然不同。
她牢牢盯着他,目光分毫不動。
佛寺後的湖水中,少年動若驚鴻,錦衣玉冠,卻帶着神情可怖的昆侖奴面具。那副面具在伽羅看來,半點都不可怖,甚至顯得可愛——仿佛他的主人還是個童心未泯的頑童,會拿它逗家中幼妹,會拿它吓唬鄰家少女。
伽羅無數遍想象過面具後的面容,卻怎麽都沒想到,會是謝珩。
沉默隐忍的謝珩,淩厲冷肅的謝珩,威儀端貴的謝珩。
昔日頑皮矯健的少年與今日的東宮太子重疊,伽羅好半天才收回目光,旋即跪地,莊重行禮,“當日救命之恩,伽羅時刻未忘。不管往昔還是今日,殿下都對我恩重如山——”她擡頭,看到謝珩拿眼角觑着她,遂盈盈而笑,“往後但凡殿下有命,伽羅必定竭力報答!”
從他答應營救父親開始,感激報答的話似乎已說了許多遍,不知何時才能報答完。
伽羅自顧自的笑了笑——從前對謝珩心懷敬畏,總覺得他威儀不可親近,仿佛稍有不悅就會變臉,陰沉着臉拿鋼針往她指縫招呼。所以即便數回求情,都是小心翼翼。
而今卻覺得他面目和善了許多。
她終于得見恩人面目,一樁心事了卻,歡喜而感激。
謝珩将她觑了半天,見她只是傻笑,全然少女嬌憨之态,冷清的臉上掠過一絲笑意,旋即淡聲道:“我救你,又不是為求報答。起身。”
——何況,你也曾幫過我。
當然,這句話是謝珩在心裏說的。
伽羅笑而不語,應聲而起。
其實她本還想提高家的事——樂安公主說謝珩因幫高家表兄開脫而與皇上争執,她記得很清楚——不過,謝珩幫她的事實在太多,一件件謝下去,她自己都要窘迫了。且謝珩恩怨分明,若皇上量刑過重,他稍作開脫,是為公而非為私。倘若她來致謝,也未免刻意。
更何況看謝珩這別扭态度,仿佛不習慣被人感激。
伽羅忽然發現,他似乎更樂意拿冷肅的态度來震懾旁人,而非讓人覺出善意。
先前騙她說恩人已死,不肯承認,大抵也是這般心思作祟。
她想起舊事,心中莞爾,又道:“還有那玉佩,上面的香囊稍有破損,是不小心被香頭燙損。請殿下見諒。”
“無妨。蝴蝶繡得很好——她會喜歡。”
“嗯?”伽羅沒聽清後半句。
“那是我母親的舊物。她喜歡蝴蝶。”謝珩瞧着她,解釋道。
伽羅恍然,沖謝珩笑了笑,手指絞玩衣帶。
室內高燭靜照,兩人片刻沉默,謝珩又輕咳了聲,道:“父皇想見你。為西胡的事。”
“西胡?”伽羅愕然,“怎麽又是西胡?”
“今日西胡遣使臣攜重禮而來,單獨求見父皇,想要見你。父皇問及此事,我以你已送入北涼為由,推拒他們。西胡使臣攜國書而來,頗為隆重,父皇因此命我帶你入宮——”謝珩忽然扯出極淺的笑意,“傅伽羅,看來你果真身份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