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從紫宸殿回東宮,需穿過皇宮東北側的一帶宮苑,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 是段貴妃所居的儀秋宮。宮裏太後早已仙逝, 又無中宮皇後, 一切事務皆交由段貴妃打理,此處自然比別處更熱鬧,內外命婦往來參拜, 宮人內監出入禀事,絡繹不絕。

戰青很有眼色的帶伽羅繞道,選人少的宮廊走,誰知才經過兩儀門, 便被叫住了——

“戰青,怎麽你獨自在這裏, 皇兄呢?”

熟悉的聲音自側方傳來,伽羅循着聲音瞧過去,就見樂安公主在宮人環侍之下徐徐走來, 懷中抱了只通體雪白的拂秣狗, 正在逗弄它的爪子。她的旁邊,則是先前在東宮見過的那位姜姐姐。

她起初并沒注意到伽羅,一雙眼睛落在戰青身上, 隐然笑意。

戰青端然拱手, “回禀公主, 殿下還在紫宸殿中與皇上議事。”

“那你怎麽跑出來了?莫不是——”樂安公主走近, 瞧見藏在戰青背後的學子, 有些好奇的打量,待看清那是伽羅,笑意霎時收斂,聲音都不悅起來,“怎麽是她!”

伽羅躲不過去,只好現身,“拜見公主殿下。”

“你進宮做什麽?”

“奉命入宮拜見皇上。”伽羅道。

“父皇召見你,你卻穿作這幅模樣?”樂安公主皺眉,将伽羅那襲衣冠打量了兩遍,忽然一笑,道:“這樣打扮還挺俊,難怪有膽色蠱惑皇兄。”她說話間越走越近,經過伽羅身旁時,懷中那只拂秣狗忽然伸出前爪,向伽羅懷中撲來。

伽羅受驚,下意識的閃身後避。

其實那只拂秣狗長得十分可愛,通體雪白的毛柔軟而光澤,宮人精心照料之下,十分整潔。它的兩只眼睛也很漂亮,許是年紀尚小,帶着好奇瞧過來,惹人喜愛。伽羅知道它的性子必也是溫煦的,否則宮人也不敢給公主抱着。

可她還是下意識的閃避。

因為從前随父親住在治地時,有回她随父親游山,被山中獵戶家形如惡狼的大狗追過,從此對狗避之不及,只敢遠觀不敢近玩。

哪怕方才瞧見這只拂秣狗時覺得它十分漂亮,也會下意識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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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退了半步才發覺失禮,忙道:“殿下恕罪。”

“你怕狗?”樂安公主唇邊忽然挑起笑意,旋即道:“還是嫌棄它?”

“民女怕驚了它……”伽羅胡謅。

樂安公主挑眉,緩緩踱步,向戰青囑咐了些話,無非是鸾臺寺的佛事将近,她近日要與姜姐姐同往佛寺,貴妃吩咐過,要謝珩陪同前往雲雲。說話之間,卻有意無意的經過伽羅身邊,那只拂秣狗也不知是太喜歡伽羅,還是跟伽羅有仇,但凡靠近,總要伸着爪子撲向伽羅。

伽羅竭力站得端正,待那狗靠近時卻還是心裏發毛,下意識的後傾。

樂安公主見那只狗待伽羅熱情,心中愈發不滿,也不知哪來的趣味,揪住了伽羅這弱點,便逗個不停,叮囑戰青的話翻來覆去說了一籮筐,卻始終不離伽羅身側。

伽羅漸漸克服畏懼,不再閃避,甚至還對樂安公主呲牙一笑。

樂安公主沒了趣味,待繞回伽羅面前時,突然将那拂秣狗塞向伽羅懷中,“它這麽喜歡你,送給你好了!”那拂秣狗當即伸直四只爪子,吐了細嫩的紅舌,哈哈的鑽向伽羅懷裏,甚至湊向她臉蛋,妄圖舔一口。

伽羅大驚之下,“啊”的一聲低呼,後退兩步。

那拂秣狗無人抱住,兩只前爪已揪住伽羅胸前衣衫,吊在她身上,眼神無辜。

伽羅抱也不是,躲也不是,雙臂微張,天人交戰之間,忽覺有只手穩穩握住她胳膊,旋即墨色衣袖閃過,那只粘人的拂秣狗已被拎走。

樂安公主不滿的抱怨和宮人們的齊聲問安同時響起。

伽羅滿懷感激,回身擡頭,就見謝珩正低頭看她。他神色依舊肅然,眼底卻似有促狹,拎着那只狗稍稍靠近伽羅,見她皺眉躲避,适時挪開,旋即略過一抹笑意。

“這只狗是西胡使臣送的禮物,怎可随意丢棄。”謝珩正色,将拂秣狗遞向樂安公主。

樂安公主哼了聲,“它喜歡旁人,我就不要它!”

“還在置氣?”

“皇兄偏袒旁人,我也不要你。”樂安公主還為那日東宮內謝珩蠻橫的态度耿耿于懷。

謝珩神色稍緩,聲音中也帶了笑意,“當真不要?”

樂安公主別過身不理他,只忿忿的掃了伽羅一眼。

伽羅頗覺無辜,忽見前面绫羅衫動,那位始終沉默的姜姐姐緩步上前,盈盈向謝珩行禮道:“殿下別見怪。方才公主只是逗傅姑娘玩,并無惡意。”她的容貌很美,舉止端正大方,聲音柔和悅耳,盈盈行禮之間,耳畔金珠晃動,唇角噙着溫和笑意。

謝珩“嗯”了聲,又将那拂秣狗往樂安公主跟前送了送。

兄妹二人自幼感情融洽,淮南數年困苦中,更是相依為命。他雖性情冷硬,對妹妹卻向來縱容,那日東宮中一番言辭對峙确實過于嚴厲,而今妹妹意猶未平,卻拿伽羅來表達不滿,确實不妥。

他握着一只狗爪去碰樂安公主,聲音稍稍柔和,“你那裏兩只拂秣,若棄了這只,那只豈不孤單?”

樂安公主猶豫着碰了碰狗爪,終是咬牙,“不要它了!”

“不要就不要罷。英娥——”謝珩神色稍肅,拉着妹妹往旁邊走兩步,避開旁人,囑咐道:“傅姑娘是我的客人。”

“所以呢?”

“客人該當禮遇,是我有求于她,才會留在東宮。你若是不滿,找我就是。”謝珩聲音壓得更低,“她的事情,皇兄在父皇跟前已經很為難了。別再給我添麻煩,收收小脾氣,好嗎?”

這般軟語哄慰的姿态,總算讓樂安公主滿意了些。

“其實那天是我看皇兄和父皇鬧得厲害,才聽了父皇的話去帶她。不過是換個地方罷了,又沒打算拿她怎樣,結果皇兄就那樣兇我!”樂安公主頗感委屈,将伽羅瞧了兩眼,“當真是皇兄有求于她?”

謝珩颔首。

“那……好吧。”樂安公主洩氣,“但是皇兄,不能再為她惹怒父皇!你将她留在東宮,不管是禮遇還是監禁,這我管不着,但倘若皇兄為她而跟父皇其龃龉,這就不值了。咱們好容易有了今日,皇兄該多體貼父皇。”

“我有分寸。”謝珩颔首。

樂安公主将信将疑,招呼那位姜姐姐走了。

謝珩随手将那只拂秣狗遞給戰青,繼續回東宮。

伽羅一聲不響的随行在後,暗暗納罕。

自打回京,謝珩在人前都是冷厲肅然,甚至不茍言笑的态度,甚少有和顏悅色的時候,她還當他的臉是被寒冰凍過。卻原來在妹妹跟前,也會這般軟語安慰,溫聲解釋,耐心又可親。

還真是出人意料。

那只拂秣狗最終還是送到了南熏殿。

東宮裏并無內眷,謝珩的性子自然不會豢養這等小寵物,外頭的官署與弘文館更不宜豢養,算來算去,也就伽羅這裏能細心照料,不至于埋汰它。

況且按照謝珩的說法,這狗是樂安公主點名要送給伽羅的,別人誰能私藏?

伽羅拗不過,又不忍那只毛茸茸的小狗流落在男人們手中,只能笑納。

好在南熏殿裏有岚姑在,單獨尋個偏殿給它住,也很容易。

伽羅雖怕狗靠近,卻也喜愛那通身柔軟的白毛和雙眼無辜的可愛憨态,遠遠瞧着,也甚歡喜。待侍女幫那狗洗完了用梳子理毛時,伽羅還在岚姑的陪同下遠遠碰了碰它毛茸茸的腦袋——軟軟的,很有意思。

謝珩回東宮後沒待片刻就出城去了,這兩日不在府中,東宮裏邊格外安生。

夏日天長,空氣又漸漸熱起來,伽羅暫時不能去鸾臺寺,外祖母上京又需等上一陣,閑着無事,便翻書解悶。

這日午睡過後,才拿起一本書,忽聽外面有人扣門,岚姑過去開了,卻是杜鴻嘉。

他前兩日奉命外出辦事,也不知是去做什麽,數日不見,竟曬黑了許多。

伽羅請他到廳中坐了。

待侍女奉茶後退下,杜鴻嘉托着茶杯舉目四顧,瞧見廊下岚姑正抱了只雪白的狗進屋,奇道:“你不是怕狗嗎?怎麽養了一只在此?”

“沒辦法才養的。我遠遠躲着呢。”伽羅意有嫌棄,瞧見那毛茸茸的小狗,眼底還是蘊藏笑意。想起那日的情形,卻又覺得好笑,遂将經過說了,提及那位姜姐姐,到底好奇,“那位姜姐姐應當時常陪伴公主,表哥可知道她是誰?”

“姓姜又能被公主如此優待的,自然是姜相府上的掌上明珠了。”

“姜相?”

“就是姜瞻大人,曾經拜過左相,當年皇上跟太上皇……”他頓了頓,壓低聲音,“他追随當今皇上辦事,得罪了那位。後來皇上失利偏居淮南,他便失了相位,不過這位很有才幹,沒過半年就回到尚書的位子,做過許多好事,官員百姓無不稱贊。太上皇禦駕親征的時候他竭力勸阻,後來聽到虎陽關大敗的消息,氣得吐了血。那會兒朝中正亂,他力排衆議,扛着徐相的壓力,硬是将皇上和太子殿下請回了京城。”

這功勞的分量,伽羅當然是清楚的,不由咋舌,“這麽厲害!”

“有才幹也有手腕,他比徐相厲害多了。兩個兒子争氣,有個女婿還掌管京師宿衛——皇上能順利登基,姜家可是立了汗馬功勞。府上老太爺被定了罪名之後,右相之位空着,皇上就将相位給了他,跟徐相争鋒相對,硬氣得很。”

伽羅暗暗點頭,“所以姜家如今該是新貴了?”

杜鴻嘉颔首,“那位姜姑娘是姜相最疼愛的孫女,整個姜府的掌上明珠,聽說端方溫柔,連貴妃都贊不絕口。這回鸾臺寺的佛事,貴妃常請她母女幫忙,可見恩寵。”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伽羅低聲喟嘆。

當初永安帝即位的時候,徐家與傅家何等風光?世襲侯門,當紅右相,長姐傅姮也曾時常入宮陪伴皇後,與永安帝的公主相交甚篤,美貌之名傳遍京城。若非永安帝的太子年紀尚幼,怕是能入東宮。誰知數年之後,就是這般情景?

不過姜瞻與祖父畢竟是不同的。

他所跟随的君王雖然記仇,卻可能比永安帝更适合主宰天下。

伽羅抿口茶,稍稍出神。

杜鴻嘉怕她思及傅府傷神,又回到最初的話題,道:“那只狗瞧着溫和,不會傷人,養了也好。這東西性子忠實,等養出感情,會護主人。”

“還沒等養出感情,也許我就出東宮了。”伽羅一笑,問道:“表哥路上順暢嗎?”

“沒出什麽岔子,事兒辦得很順,昨日後晌已去鸾臺寺給殿下禀報過。對了——”他自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封着的信,“昨日去了府上,那裏沒什麽變化,只是老夫人依舊卧床不起,愁眉不展。你二姐叫我轉交此信。”

伽羅摩挲信封,“二姐的事怎樣了?”

“她還是不肯,正跟老夫人擰着。府裏能為她考慮的人不多,她說你雖在北涼,卻知她性情。來日我若能到北涼,将這封信給你。”

伽羅颔首感嘆,待杜鴻嘉離去,自入內去看。

傅婎的信并不長。

先說自伽羅離京之後,府中處境日益困頓,而後引出老夫人打算将她嫁入徐家續弦,想借此為府裏求得一線生機的事。接下來便是傅婎自己的見解——她明白老夫人的心情,也不怨她,只是覺得此舉不會有任何用處,更不願這樣平白給人續弦。

長姐傅姮嫁入徐家多年,是徐相長子的嫡妻,是徐家長孫的母親。

倘若徐家真的有意相助,憑傅姮的分量,還不夠嗎?

然而事實是自從傅家被查封,徐相自始至終沒有過問半聲,唯有長姐傅姮找機會來過一次,滿面憂愁,吞吞吐吐,必定是徐家不願搭救。而今的情勢下,徐相想要自保都十分艱難,丢車保帥是自然而然的事,所以哪怕她真的能嫁給徐堅,徐家的态度也不會改變分豪。

倘若能救下父親,哪怕讓她給徐堅做丫鬟她也願意。

可明顯這婚事不會有任何助益,她何必白費此生?

傅婎說,她如今進退兩難,不肯嫁給徐堅,在府中又被老夫人指責不孝,認真思量過後,決定離家入道。傅婎探過她母親的口風,那位覺得哪怕續弦無用,在相府錦衣玉食,總比道觀內簡衣素食的好。她經了這場變故,卻覺得幹淨自由,比那朝不保夕的富貴重要得多。

所以決心已定,會擇機入道。

這些話在府中無人可訴,所以修書給伽羅,祈盼她能理解。

話語之中,亦滿是內疚——無法搭救父親,選擇退守自保,這在旁人看來,實為不孝。

信的末尾,傅婎又問及伽羅在北涼的處境,說倘若能拿到此信,盼望能互通音信。

伽羅看罷,默然良久。

她跟傅婎相處的時間唯有在京城的那兩年,雖然不久,卻也知道她的傲氣。這個背負着罵名的決定做得有多艱難,伽羅難以想象,只是覺得,待謝珩回來時,當尋個機會,去見見二姐。

畢竟整個傅府,拿她當親人的,唯有傅婎而已。

受傅婎影響,伽羅認真想了下而今的處境,前途未蔔,卻比初聞噩耗時有希望得多了。

這其中,謝珩助力良多。

這晚飯後散步完畢,伽羅開窗透氣,靠在窗邊美人榻上納涼。

岚姑搬了個繡凳坐在旁邊,緩緩給她揉捏,順便瞧着窗外是否有人靠近。

伽羅回顧這些天謝珩的舉止,揀幾件給岚姑說了,從當年佛寺救命,到雲中城外的救護,乃至東宮裏有意無意的照拂和他外祖母的态度。

岚姑的态度由最初的歡喜,到感激,漸而變得凝重。

伽羅閉目養神,倒未察覺,只低聲嘆道:“太子瞧着面冷,卻非鐵石心腸的人。原先我只當他懷着舊日仇恨,必會跟皇上一樣,嚴懲我們。誰知道是我想錯了。”

“太子待姑娘确實很好。”岚姑猶豫片刻,決定坦白,“端午那晚,有件事我沒跟姑娘說——其實姑娘喝得沉醉,那晚是殿下抱着姑娘回來的。只是他嚴厲吩咐,不許跟旁人提及。”

伽羅愕然,“當真?”

“我原本也想瞞着此事,等咱們出了東宮,就當這事沒發生過。可如今……姑娘,天底下沒有平白無故的善意,太子殿下不計較昔日的仇恨已是仁至義盡,他額外再做這些,早已超出了尋常的照拂,你覺得是何意?”

“或許是……良心發現。”

岚姑失笑,“這話說得,姑娘自己都沒底氣。男子平白無故對姑娘家好,多是有些私心,何況殿下所做的,皆是恩重如山的事。聽姑娘的言語,如今對殿下滿懷感激,還很欣賞他的才幹志氣是不是?”

伽羅自笑了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怕我因此對殿下生情對不對?”

窗內岚姑颔首,神色稍肅。

窗外,謝珩頓住腳步,立在廊下。

他今晚才從鸾臺寺回東宮,手頭的公事在寺中已然抽空處理,回到住處後閑坐片刻,忍不住便想來南熏殿看看。于是同往常一樣,尋了長命鎖為借口,打算堂而皇之的打攪她一番。

進了院門,瞧見偏殿裏燈火微弱,伽羅所住的屋中卻是窗戶敞開,燭火明亮,心中竟不自覺感到高興。

他來得突然,又沒帶半個随從,外頭嬷嬷侍女并未發覺,裏頭岚姑說得正認真,加之謝珩走路沒聲音,更不曾發覺。

謝珩直至走到門前,才聽見兩人的談話聲,聽得隐約斷續的言語提及他,不由駐足。

待聽得伽羅那句“對殿下生情”,竟自稍屏呼吸,留神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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