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當晚歇在鸾臺寺的客舍中,次日清晨, 伽羅早起後往大雄寶殿進了香, 随同謝珩用過寺中齋飯, 便随着謝珩往鸾臺寺後面的山中走去。
寺後群山連綿, 起伏疊嶂,據說風景極佳。
只因臨近皇家幾位公主王爺的別苑,尋常不許閑人踏足。
伽羅在京城住的時日有限, 雖曾随娘親來過鸾臺寺數回,卻從未去過後山。聽謝珩說他要去散心,可以捎帶她同行,自是歡喜非常, 帶着岚姑緊随在後,心中隐然雀躍。
夏日的清晨, 碧草間尚有露珠,晨光下晶瑩剔透。
沿着青石鋪就三尺寬的山路拾級而行,兩側樹木漸漸繁茂, 鳥雀撲棱棱的飛過, 帶着幾聲極清脆的鳴叫。山間的清新氣息自然與城內不同,摻雜着微涼的風吸進去,像是能滌蕩肺腑, 渾身都松快起來。
伽羅自入東宮, 每日皆困在南薰殿中, 陡然入此山內, 便如籠中鳥雀歸林。
蒼松翠柏、老槐綠楓, 不知名的野花在晨風裏搖曳,藤草橫穿路面,葉上露珠浸在鞋面。林中鳥雀甚多,野兔香獐自林木間穿過,見人不驚。
轉過一處山坳,眼前景致倏然變幻,兩峰夾峙之間,是一灣清澈如鏡的湖泊。
伽羅大為驚喜,駐足而望,但見山巒陡峭,綠樹滿坡,奇趣姿态映入水中,滿湖綠影。那方湖面形如月牙,随着山谷走勢狹長延伸,月牙環繞的中心建了處三層高的閣樓,紅牆綠柱,檐頭覆蓋朱色琉璃瓦,周遭天然景色未改半分,倚山傍水,遺世獨立。
“那是……一處別苑嗎?”
“嗯,空置了許多年。”謝珩負手而行,站在她身旁。
伽羅辨他神色,猜得那應是當年惠王府的別苑。
先帝在位時,惠王雖非長子,卻是最有才能的皇子,辦過許多漂亮的事情。彼時惠王妃喜歡來鸾臺寺進香,惠王便求得皇帝允準,圈了鸾臺寺後山的這片湖泊,建成別苑,上頭還有先帝親自題寫的匾額。
永安帝即位後雖萬般刁難,到底礙着那塊禦筆題就的牌匾,将這別苑抛之腦後。
于是數年冷落,直至此次鸾臺寺佛事,端拱帝才派人重整樓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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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着惠王妃對鸾臺寺的喜愛,當年來進香時,必定常會居住。
那麽謝珩來此的目的,就不言而喻了。
好在謝珩身處清秀山林間,神色也不似平常冷肅,甚至比平時放松了許多。伽羅對此暌違已久,便安心觀玩美景。
立于山間,心神皆暢,掃盡先前沉悶郁氣。
漸漸行至湖邊,那水清澈見底,連同水中游魚也清晰分明,倒映滿坡景色,如鋪了彩緞。湖中有許多平整的巨石,參差錯落的通向對岸,湖水則平緩流過石邊,波紋蕩漾——這湖水引自山間瀑布,常年流動不息,由月牙的另一端流向谷外。
謝珩腳踏巨石涉水而過,伽羅在水邊猶疑。
那些石頭間距不大,她跨過去并不費力。只是心中畏水,乘船時尚且有些害怕,何況是踩石涉水而過?然而湖心對岸美景确實誘人,想要繞行岸邊,委實太過遙遠,唯有渡水而過。
岚姑穩穩扶着她手臂,低聲安慰,“姑娘不必害怕,踩着石頭就能過去。”
伽羅颔首,瞧着緩緩流動的水波。
她當然明白,畏水皆是心魔作祟,這道坎必須跨過去。
從前在淮南嬌養,尚能随心所欲,自虎陽關大敗那一日,昔日榮寵皆成煙雲。往後的路,哪怕布滿荊棘,也需前行,何況只是一道并無危險的水流?
越是害怕,越要克服打敗它!
伽羅咬咬牙,不敢看水波,只好閉着眼睛,握緊岚姑的手臂,伸出腳去觸碰巨石。
這般姿态謹慎而拘束,即便觸到石面,又如何能踩得結實?
謝珩正在石上看她,忍不住出聲提醒。
伽羅依言睜眼,整個身子卻還是傾在岚姑身上,小心翼翼。
“這樣不行。”謝珩無奈,靠近石邊,伸出手給她,“抓着我。”
伽羅稍稍猶豫,伸手搭在他掌心。
手掌立時被謝珩握住,而後他向前微探,指尖纏在她手腕。比起山間涼風,他的手很溫暖,亦十分有力。那只手提過筆,握過劍,曾拿了鋼針在她指尖比劃,也曾手握鐵扇,于箭雨中護送她逃出包圍。
修長的十指骨節分明,曾令伽羅暗中贊嘆,指尖卻有層薄繭,應是常年習武所致。
他握得很牢固,墨玉般的眼睛瞧過來,漸漸令伽羅鎮定。
伽羅深吸口氣,探出身子,右腳踩在石面。
謝珩手臂用力,将她拉到身邊,岚姑緊随而至。
一方,兩方,三方……
每一方巨石上都如法炮制,伽羅站在水中央,瞧見腳下水波流動,游魚嬉戲。湛藍的天幕随同兩側峰嶺倒映在清澈水中,浮雲自頭頂飄過,從水中看去,卻仿佛是從腳下經過。而她宛如站在空中,腳踩雲朵,背依藍天,裙衫發絲在風中舞動。
她的身旁,謝珩修長挺拔的身影并肩而立,緊握着她。
這種感覺很奇妙,輕易壓過心中恐懼。
伽羅很喜歡,笑靥如花,看向謝珩,“多謝殿下。”
“喜歡這裏?”謝珩勾唇觑她,聲音被晨風化得溫柔。
“嗯,很漂亮。”伽羅将吹亂的發絲捋在耳後,仰頭,從謝珩的眸中看到自己。久違的,沒有重重心事和謹慎試探,只是歡喜含笑,沉浸在愉快中的自己,輕盈得像是能飛起來。
有那麽一瞬的癡怔,伽羅迅速收回目光,“我不是很害怕了。後面的路,想自己試試。”
“不怕再跌入水中?”
“不會。”伽羅答得篤定。
謝珩颔首,遂松開她的手臂。
“我去趟別苑,你随意走走。”他叮囑戰青帶人守在附近,旋即騰身躍步,幾個起伏渡水而過,往那座精美的閣樓而去。
伽羅籲了口氣,由岚姑扶着,蹲在石邊戲水。
謝珩自別苑閣樓出來時,伽羅正在湖邊徜徉,手中拎着把精致花籃。
時辰已過了晌午,伽羅玩得盡興,不再多逗留,跟在謝珩身後,涉水往對岸走。
晴日風靜,縠紋不生,伽羅踩在石邊,正待躍向前方,忽覺腳下有個紅色的東西猛然躍起。她沒看清那是何物,心下卻大驚,前足未穩,後足打滑,霎時落向水中。
湖水滲透鞋襪,迅速吞沒小腿。
岚姑的驚呼尚未出口,謝珩卻仿佛腦後生了眼睛,疾風般轉身,堪堪握住伽羅手臂。而後用力一拽,水中少女便如鈎中之魚,淩空騰起,謝珩就勢俯身,伸臂攬在她腰間。随後兩個起伏到了水邊,将她放在岸邊草地。
呼吸之間險中逃生,伽羅驚魂未定,手臂還緊緊抱在謝珩頸間。
謝珩半跪在地上,這才問道:“何事?”
“有個東西……”伽羅想了想,反應過來那可能是戲水的魚,臉上登時發燒。待發覺手臂仍舊纏繞在謝珩頸間,她還緊貼着謝珩胸膛時,更是燒紅欲滴,收回雙臂藏在身後,“多謝殿下!”
謝珩盯着她。少女低眉垂目,全然羞窘之态,秀頰上滿是紅霞,像是春日桃花。
他幾乎想就勢将她困在懷裏,慢慢欣賞,親吻品嘗。
可目下還不能。
謝珩眼底露出笑意,聲音都愉悅起來,“一條魚能吓成這樣!”
伽羅咬唇,欲待辯解回擊,擡頭對上謝珩的目光,又戰敗垂首。
“鞋襪濕了。”她扯開話題,站起身來,“殿下先行,我和岚姑随後。”
“還能走?”
“又沒斷腿。”伽羅小聲嘀咕。
謝珩強忍笑意,起身先行——上回岚姑抱着伽羅上閣樓,他是見過的,這次換做背她走山道,應當不會太難。
回到寺中,伽羅徑直去了客舍,脫下鞋襪,尋個火爐慢慢烘烤。
待烤幹了穿着出門,戰青已在外等候,“殿下已同方丈去了藏經閣,請姑娘過去。”
伽羅未料方丈來得這般快,大喜之下,忙随知事僧前往藏經閣。
藏經閣遠離香客進香的諸處殿堂,離客舍也頗遠。伽羅腳步匆匆,繞過數重殿宇,在回廊拐角處,卻見迎面走來個熟人——彭程,那位議和途中始終盯着她,意圖說服她在北涼應援,給鷹佐吹枕邊風,相助徐公望迎接太上皇回朝的鴻胪寺卿。
他怎會在這裏?
她忘了戴帷帽!
伽羅反應過來,暗呼糟糕,想要轉身已是不及,那頭彭程顯然也看到了她,正滿面驚異的看向這邊。此時她若是落荒而逃,必然會洩露底氣,屆時彭程生出疑心,将前後事由禀報給徐相,會是何等情形?
雲中城議和時,謝珩答允給鷹佐的銀錢太少,以至太上皇與諸位被擄走的大臣仍被扣押在北涼的石羊城,曾使許多朝臣不滿。謝珩初回京城時,徐相也曾以此為由,煽動朝臣世家緊逼謝珩父子,以便奪回朝政中樞大權。
倘若此事洩露,不止徐相會刻意為難,鷹佐和西胡得知消息,更是大事不妙。
所以目下,必須穩住彭程。
來不及後悔方才歡喜出門時的疏漏,一瞬的猶疑之後,伽羅扯出個微笑,緩了腳步,請戰青等人原地稍等,而後端端正正走到彭程跟前。
“彭大人,好巧。”她緩緩施禮,卻已不是議和途中的謹慎小心姿态。
彭程仍舊詫然,“傅姑娘?你不是……”
“在北涼?”伽羅适時接住,笑了笑,“彭大人料事如神,沒想到會在京城重逢嗎?當日雲中城裏,我确實被送到鷹佐手中,誠如彭大人所見。然而今日,我又回到京城,這其中緣由,彭大人不妨猜猜?”
這般主動的姿态,與議和途中的謹慎自保截然不同。
彭程滿腹狐疑,猜不出所以然。
伽羅卻已在這間隙裏理清思路。
心中有了計較,态度便愈發從容,待彭程說她可能是被謝珩設法劫回時,便笑道:“鷹佐身邊強将雲集,殿下想從他手中奪回我,談何容易?看來這趟北上,彭大人果真是被太子殿下的能力手腕折服了。”
彭程為這般态度而不悅,皺眉道:“不是奪回?”
“是送回。”伽羅胡謅,“不知太子與鷹佐有何約定,總之鷹佐反悔了,我又回到京城,進了東宮。至于其中緣故,他們自然不會透露給我。不過殿下對我照拂有佳,想必将來處境不會太壞。”
彭程狐疑,看向不遠處沉默而立的謝珩親信戰青,再看看伽羅的從容姿态和氣色打扮,不得不相信,謝珩确實待她不錯。
至少傅伽羅的狀态,比北上時好了太多太多。
這就奇了。
謝珩父子深恨傅家和高家,一轉眼,竟然會禮遇傅伽羅?
彭程打量片刻,忽然笑道:“傅姑娘得東宮照拂,真該恭喜了。只不知傅相在北涼得知此事,會作何感想。”
“這很難說。不過當日徐相将戰敗的罪責盡數推在祖父身上,這消息傳過去,祖父作何感想,我卻能猜得一二。朝堂中背棄朋友的并不少見,但祖父跟徐相有秦晉之好,徐相卻能翻臉不認,這樣的卻不多。彭大人跟随徐相多年,不知當時是何感想?是否有唇亡齒寒之感?”
這話說得有文章,彭程笑意微斂,“傅姑娘都知道了?”
伽羅颔首。
有杜鴻嘉這個表兄在,探聽當時朝堂的情形,并非難事。
她款款朝彭程行禮,又道:“當日彭大人好意相勸,我十分感激,自當投桃報李。”
“哦?”彭程挑眉,瞧着眼前才及他肩頭的少女。
伽羅道:“徐相會在那時背棄我祖父擋災,可見背信棄義,舍棄盟友而自保,于他而言易如反掌。相較之下,太子殿下寬宏大量,任人唯賢,不止厚待于我,不計前嫌任用與我傅家沾親帶故的人,還曾為傅家和高家求情,可見氣量宏大,光風霁月。這件事,想必彭大人也有所耳聞?”
這等宮闱之事彭程并不知曉,但看伽羅神色,他已信了九分。
伽羅續道:“徐相的地位如今岌岌可危,他日若再遇難關,誰知還會推出誰去擋災?而今的情勢,太上皇回京的事希望微渺,皇上與太子卻蒸蒸日上。彭大人這官位來得不易,必定能識時務,想必知道當如何抉擇。”
“投奔太子?”彭程哂笑,“傅姑娘的好意彭某心領,只是你這年紀,想參悟朝堂的事,未免早了。”
“确實參不透。不過我知道,良禽擇木而栖,英主任人唯賢,雄才大略。太子殿下的本事,彭大人是見識過的,鷹佐數萬大軍占盡優勢,卻被他反客為主,可見與他作對,讨不到半點好處。如今太子殿下已然擺出了招攬賢才,不計前嫌的姿态。至于該棄暗投明,還是執迷不悟,想必以彭大人的睿智,應當能想明白。”
彭程慣于在官場油條間舞動長袖,原本沒太将伽羅放在眼中,聽得這話,倒是微怔。
伽羅适可而止,“殿下有事召我,彭大人,告辭了。”
彭程沉默不語,待伽羅走出兩步,卻忽然叫住她,“令姐就在寺中,傅姑娘不去見見?”
伽羅微愕。
她上頭就兩個姐姐,二姐傅婎志在入道,不會在此,那麽彭程所指的,必是長姐傅姮。
傅姮嫁的是徐相的次子徐基,那位跟彭程私交甚好,齊來禮佛,并不意外。況昨日才在寺中碰見徐蘭珠和姚謙,想必是徐家兄妹各自攜眷而來。
她腳步稍駐,旋即道:“目下的情形,相見何如不見。”
說罷,向彭程含笑施禮,喚了聲“戰将軍”,氣定神閑的走了。
彭程目送她離去,心中狐疑不定。
伽羅直至走到藏經閣外,瞧見左右沒人,才松了口氣,偷偷擦去額頭細汗。
方才一番話不可能立刻說得彭程動搖,但至少能讓他心中猶疑。只要他猶豫,不即刻将今日的事禀報給徐相,以謝珩的手段,自然能随機應變,消除後患。
所以當務之急,是迅速将此事告知謝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