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謝珩暫時逃過一劫,讓端拱帝收回了要将姜绮選為太子妃的話。

出宮時, 他的神情卻愈發嚴肅。

算上這回, 父皇已是第三次提起太子妃的事情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今日父皇雖然作罷, 往後必定還會再起這心思。屆時他即便扛着壓力不娶姜琦, 總得給父皇和貴妃交代個太子妃的人選——

他如今年已二十,放在旁的人家, 兒子都能跑來跑去的了。父皇膝下子嗣單薄,如今就他一個成年的兒子,早就盼着他能開枝散葉,給龍膝下添個孫子承歡。

而他, 也确實想有嬌妻陪伴在側,不必深夜練武,冷水清心。

只是她呢?會願意嗎?

謝珩走在紅牆夾峙的宮廊下, 瞧着碧色長天,巍峨殿宇。

想到娶妻,眼前晃來晃去的, 盡是伽羅的面孔, 別無他人。是那年佛寺中的驚鴻一瞥,是淮南春光下的嬌笑天真,是在他鐵扇下的誠惶誠恐, 是湖邊薄醉時的忐忑輕睡, 是燈籠微芒中的紅衣如畫。是她在南熏殿的一颦一笑, 是她面對他目光時的躲閃回避。

這些年中,能走進他心裏,讓他步步退讓、輾轉反側的,唯有傅伽羅。

倘若要他娶妻,他願意娶來同枕共榻,拼盡一切守護寵愛着的,也唯有傅伽羅。

只是從這兩月的相處來看,她依舊心懷顧慮,沒有這般心思。

他倒是有耐心慢慢令她打消疑慮,誘她入觳。

可父皇顯然沒那等耐心。

既不能拖延放任,中秋将近,他是該趁機将溫火轉作大火了!

謝珩如是想。

次日前晌,謝珩從皇宮出來,略得空閑,當即叫戰青宣譚氏來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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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文殿是他的小書房,正廳能接見韓荀等親信重臣,偏廳中可偶爾接見無關緊要的人。

譚氏随同戰青過來,進殿見了謝珩,不慌不忙的跪地道:“拜見太子殿下。”

“起身。”謝珩端坐在椅中,雙眸中精光湛然。

考慮到她是伽羅的外祖母,年事又頗高,遂擡擡下巴,賜個座位。謝珩神情冷肅如常,把玩着手中鐵扇,道:“傅伽羅那邊,我本就無意窮追猛打。不過老夫人拳拳之心,令人動容,所以今日單獨請過來。有兩件事,還望賜教。”

“民婦不敢。”譚氏側身坐着,不敢放肆,只恭敬道:“殿下垂詢,民婦知無不言。”

“其一是那長命鎖,其二——”謝珩眸光陡厲,“是東宮外的西胡人。”

他神态從容,雖然語氣嚴厲,卻不疾不徐。譚氏即便沉着鎮定,聽了還是眉心一跳。

“殿下所指,民婦不明白。”她說。

“回京途中,時常有西胡人尾随在車馬之後,你當我的人都是瞎子?”謝珩皺眉,語氣稍稍不悅。這回帶譚氏上京的人雖然職位不高,警惕性卻也不差。在淮南時尚未察覺,漸漸靠近京城,才發覺似乎有人尾随。只是那些人躲在暗處,應變又快,藏得隐秘,所以竟不曾發現其蹤跡。

因高家的事是端拱帝親自過問,他不敢大意,當即派人先行,禀報給戰青。

戰青遂派了得力助手,待他們進京時留意查探,發現确實有四五個西胡人沿途尾随,只是均做商旅打扮,不甚惹眼。他并未打草驚蛇,不動聲色的安排譚氏進東宮,又叫清道率在晝夜巡查時格外留意,發現那些西胡人雖無旁的舉動,卻總在東宮附近盤桓不去,舉止隐蔽。

這霎時讓戰青警醒,想起雲中城外那些難纏的西胡人,當即如實禀報給謝珩。

謝珩只命他留意,暫未出手搜捕,卻在此時質問譚氏。

偏廳內沒有旁人,謝珩神态冷硬,目光如鹫,牢牢盯着譚氏。

東宮太子的威壓并未能吓倒這位常年禮佛的老人家,譚氏不動聲色,緩聲道:“民婦從前曾在西胡游歷,認得些舊友,但那些人……”

“你不認識?”謝珩不欲聽她狡辯,當即打斷“既如此,明日就已滋擾宮禁之罪,逮捕處置。”

“殿下!”譚氏聲音一緊,擡頭時,對上謝珩的目光。

那目光跟在淮南時截然不同。

興許是北上議和時的殺伐歷練,興許是朝堂詭谲中的浸染,興許是居于高位使然,他此刻雖只穿家常玄衫,橫眉厲聲時,依舊有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度,如黑雲攜雷壓城而來,令人敬畏。

譚氏畢竟不想惹怒手握生殺大權的東宮,當即起身,以示惶恐。

這人果然很難對付。抛開那身氣度不談,這般年紀卻出手狠厲幹脆,直中要害,确實非常人所及。

言語的虛與委蛇顯然對他沒用,用得過火了,恐怕反而适得其反。譚氏心中暗忖,緩了緩,欠身道:“殿下恕罪,那些人是我的舊友。這回尾随上京,只是怕民婦出意外,所以暗中照看,并無惡意。想必這些天他們雖在東宮外盤桓,也不曾有半點越矩的舉動,還望殿下開恩,寬恕其罪。”

他們敢!

但凡那西胡人稍有不軌之心,戰青早就派人拿下了。

謝珩心中冷嗤,道:“有那樣神出鬼沒的朋友,果然非同尋常。”

譚氏仿佛聽不出他言下嘲諷之意,歉然道:“并非民婦有意隐瞞殿下,實在是不想多生事端。”

“那就轉告你那些朋友,別在東宮眼皮下放肆!”

“遵命。”譚氏欠身,面不改色,“多謝殿下寬宥。”

頭一件說完,就該是第二件了。

被謝珩逼問壓制的感覺并不好,譚氏先發制人,“至于長命鎖的事,殿下猜得沒錯,那日南熏殿中,民婦确實所言不實。因伽羅年紀尚幼,不知其中險惡,民婦不想将她卷入是非,平白讓她擔驚受怕。多謝殿□□諒。”

依舊沒說到正題,謝珩皺眉,沉默不語。

譚氏又道:“長命鎖确實是阿耆之物,幹系甚大。伽羅的母親南風并非我故人之女,而是——”她稍頓了頓,緩緩道:“我的親生女兒。”

謝珩沉肅從容的臉色,終于掀起波瀾。

“親生女兒?”

“是。民婦是高探微的續弦夫人,殿下早就知道。但在南下之前,我曾在西胡另有夫君并誕下一女,正是南風。所以我疼愛伽羅,并非是受因受傅良紹之托,而是骨肉血脈相連,出自本心。這件事,從淮南到京城,恐怕沒有半個人知曉。”

這實在是出乎謝珩所料。

但凡對傅家留意的人,都知道當年傅良紹執意要娶北域孤女的事,知道南風是假托在高探微夫人的名下,才能勉強讓傅家挽回些許顏面。之後傅良紹攜南風赴任,一家人離了武安侯府生活,那位南風跟譚氏的往來似乎也不是很多。

甚至據謝珩從高家仆從嘴裏挖出的消息,譚氏在淮南住了那麽多年,南風幾乎沒怎麽去看望過她。

倘若是親生母女,又怎會生疏至此?

可觀譚氏的神情,并不像說假話。

這些疑惑謝珩暫且壓下,挑出最要緊的,“所以那長命鎖,是南風承自老夫人?”

“正是。”

她承認得這般爽利幹脆,迥異于那日南熏殿中露出的老狐貍姿态。

事出反常必有妖,謝珩不自覺地起身,沉肅的雙目将譚氏上下打量。

“正好。不必舍近求遠了。”

“伽羅承蒙殿下照拂,民婦甚是感激。這長命鎖的事,我曾告訴南風,對伽羅卻絕口未提過——她畢竟年紀有限。殿下倘若要問實情,這世間,也唯有我知道。就連那借着議和的機會要挾伽羅的北涼鷹佐,也不知實情。”

這更令謝珩意外,“你都知道了?”

“民婦有西胡的朋友,方才已經禀報過殿下。”

“那麽西胡數次劫人,你也知道?”

“他們是為救出伽羅,并無惡意。”譚氏稍露老态的臉上帶出點笑意,“不瞞殿下,民婦從前見識短淺,不知道殿下有那樣光風霁月的胸懷。所以殿下帶走伽羅時,民婦十分擔憂,後來那幾個人跟随入京,探得殿下是要北上議和,而伽羅也在其中,便猜得大概。”

“所以?”

“阿耆的事雖然在這邊少有人知曉,但在西胡和北涼,還是流傳不少故事。民婦從前游歷北地,與鷹佐也有過兩面之緣,知道他是貪財之人,所以擅自推測,怕殿下帶伽羅北上,應是鷹佐的主意。”

謝珩身量高,垂眸盯着譚氏,冷肅威壓之下,對面的老人家沒有半點退縮。

也沒有掩飾。

——看來她沒騙人。

謝珩颔首,“老夫人慧眼如炬。”

“不過是知道些內情,才趁勢推測罷了。”

謝珩拿鐵扇輕扣掌心,将譚氏看了片刻,忽而道:“不過憑老夫人的本事,雖有西胡朋友,恐怕調不動那些西胡死士。”——否則,以那般勢力,在高家受責之前護着要緊的人逃走,并非難事。高探微也不至于認命赴任,甘為魚肉。

譚氏颔首,“殿下果真心思缜密。”

“得知殿下要帶伽羅北上,有了那猜測後,我便知伽羅前路兇險,絕不能落入鷹佐手中,必須救出來。民婦固然沒有那本事,伽羅的外祖父——我是說南風的父親——卻身在西胡。死士是他所安排,可惜殿下防範周密,沒能搶到人。他遠在西胡,凡事掣肘,無奈之下,才會另尋旁人,安排那百餘人到汶北,唯一要做的,就是搶回伽羅。不過那些人只知搶人,不知緣由,才會叫人誤會。”

譚氏說罷,朝謝珩端端正正行禮,“民婦愚昧,彼時只當殿下記恨舊仇,對伽羅全無憐惜,深恐她會落入鷹佐手中。所以遞信到西胡,請她外祖父出手,實屬無奈,還請殿下寬恕無知之罪。”

這些謝珩并不在意,他關心的是旁的——

從京城遞消息回淮南,再由淮南遞消息到西胡,而後那邊安排人營救。能在那樣短的時間內安排死士出手,不說是否周密,單是這遞信和安排之神速,就令人驚詫。

他隐約猜到了譚氏那份骨子裏的沉着來自何處,那應當跟随波逐流的高探微無關。

“能安排死士搶我的人,又偷渡西胡人到汶北,想必她的外祖父在西胡勢力不小?”

“伽羅的外祖父,是西胡如今的國相。”

譚氏不緊不慢地說罷,唇邊保持些微笑意,目光平靜,直視謝珩。

她終于從這位端貴威儀的太子身上,看到了期待中的震驚。

謝珩當然震驚,原本以為伽羅孤立無援,誰知她還會有這樣的外祖父?

不管譚氏為何舍了西胡國相,轉而做了高探微的續弦夫人,又常年禮佛,單從議和途中的事情來看,那位國相得知消息後,對于伽羅顯然十分重視——否則也不至于在跟他作對後,又與山匪聯手襲擊鷹佐的軍隊,四處樹敵。

那麽,端午那陣子西胡遣使臣而來,專要見伽羅,不是為長命鎖,而只是為了伽羅?

謝珩瞧着面無波瀾的譚氏,心中訝異之極。

他縱然從未見過西胡國相,卻聽過許多關乎他的事跡。

西胡王素性仁慈,卻孱弱多病,雖得西胡百姓愛戴,政事上常因身體的拖累而力不從心。那位國相據說出身平平,卻格外有才幹,極得西胡王信重,在西胡的地位,跟前幾年徐公望在京城的地位相似。

只是徐公望弄權貪賄,那位國相卻處事公正,勤政為民,所以幫着西胡王主持朝政多年,縱然不可避免的有些敵人,總體而言,卻是百姓同僚稱贊居多,其為人口碑,遠非徐公望所能比拟。

以他那樣的勢力,短時間內做出那樣的安排,就不算奇怪了。

而西胡使臣能夠攜國書而來,想必也是他的主意。

前塵舊事倏然有了明晰的線索,謝珩沉默了好半天,才平穩心緒。

而後,回到最初的問題,“那麽長命鎖的事?”

“長命鎖的事,殿下還是想問?”

“當然。”謝珩道。就算西胡那邊沒了威脅,鷹佐卻還是虎視眈眈,這事情一日不查明,穩妥善後,伽羅就還是“被西胡搶走”的身份,需躲藏在東宮,免得消息傳入北涼,平白再起争端,令朝堂雪上加霜。

譚氏卻不欲立時禀明。

方才坦白了伽羅外祖父的事情,不過是想讓謝珩知道,伽羅并非可以任意欺負的沒落貴女,她的背後,還有西胡權勢煊赫的國相。

而今大夏國力尚且貧弱,剛跟北涼結了梁子,想必不願跟西胡交惡,以策安穩。

謝珩父子老謀深算,必然看得清形勢,那麽伽羅的處境,就能好過許多。

譚氏在賭這個。

而至于長命鎖的事,譚氏還未拿定主意。

——即便伽羅說了謝珩許多好處,譚氏跟謝珩相交甚少,并不敢立刻深信。尤其謝珩的背後是那位心機深沉、記仇極深的端拱帝,那才是修煉千年的老狐貍,誰都不知道他心裏打的什麽算盤。這樣沒有把握的情況下,透露底細等同送死。

她站得久了,又費心費神,畢竟身體尚未痊愈,臉色就有些蒼白。

正琢磨着如何打消謝珩的念頭,察覺有些腿軟,忽然靈機一動,哎喲了聲,扶住雙鬓。

還未待謝珩說話,譚氏身子晃了晃,忽然軟軟倒在地上,看樣子是暈厥了過去。

謝珩怎麽都沒料到,前一刻還跟老狐貍似的費盡心思,大有逼迫要挾的架勢,這一刻怎麽就昏倒在地?難道真是途中颠簸,身體孱弱,連這半日都站不住?

心念動處,當即呼戰青入內,吩咐道:“送她回南熏殿,去藥藏局宣侍醫。”

戰青愕然瞧着地下臉色蒼白的老人家,當即叫人取了藤屜軟凳,擡她出去。

外頭杜鴻嘉本在等候禀事,聽說裏頭是伽羅的外祖母,正捏着把汗。陡然聽見戰青叫他,進去瞧見譚氏委頓在地,面色蒼白,心中大驚。

他扶着譚氏上了藤屜春凳,擡頭瞧見謝珩那冷肅威壓、高高在上的姿态,心中猛然騰起股怒火。

出生入死,以身誘敵,多艱難的事杜鴻嘉都沒亂過方寸,此時卻在驚怒之下稍失理智。身為人臣,不能對儲君發脾氣,然而心中不滿卻洶湧而出,杜鴻嘉直視謝珩,冷梆梆地抱拳,道:“她畢竟是個老人家,殿下何必逼迫至此!”

謝珩眸色倏沉。

“你說什麽?”

杜鴻嘉咬牙道:“她畢竟是老人家,殿下何必如此逼迫!”說罷,竟不待謝珩吩咐,行了個禮,便退出門去,滿面怒色的帶着譚氏直沖南熏殿。

混賬!反了教了!

謝珩莫名被杜鴻嘉惡聲指責,險些氣炸。

戰青一瞧謝珩神色不對,那鋒銳的目光盯着杜鴻嘉迅速消失的背影,像是要剜出肉似的,忙幫着說情道:“杜将軍是傅姑娘的表親,想必是過于情切,才會言語沖撞,殿下切勿生氣。等他回過味,想必會來找殿下請罪。”

請罪?呵!

他杜鴻嘉是好人,擔心伽羅的外祖母,他謝珩難道就是壞人,還是把老人家逼到暈過去的那種?他就這麽招人恨?才跨出半步的腳猛然頓住,謝珩打消了去南熏殿看看的念頭,臉色鐵青的回到案後。

“召韓荀來議事!”他吩咐戰青。

此刻,大概只有朝堂上的要事,才能揪回他的理智,壓住他躁動的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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