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

水霧彌漫的浴室,嵌入牆內的音響裏男女主持人一唱一和。

男:“國際一線化妝品Pierres集團即将在大中華區推出神秘的全新子品牌。”

女:“诶~首任代言人花落誰家,現在微博上可是各種瓜漫天飛啊。”

男:“是的,現在是九月份,正是粉絲發愁沒機會為愛豆打銷量的尴尬時期。”

女:“好戲不止如此哦,我們都知道不久前Pierres股東烏氏官宣了藏起來十八年的兒子烏鋒。可是喔!Pierres大中華區CEO依舊是大兒子烏銳清沒變。”

男:“嗳?這有什麽好稀奇的?”

女人刻意壓低了幾分,“難道你從來不關注豪門八卦嗎?傳言烏鋒才是真正的太子,烏銳清就……”

一個與濕熱空氣格格不入的微涼聲音響起,“Siri,可以換下一個頻段嗎?”

八卦聲戛然而止,浴室裏尴尬地靜谧了五秒鐘。

Siri是一個毫無感情的複讀機:“好的,下一個頻段。”

音響重新開始播放,這一次變成了費爾曼的大提琴協奏曲。飽滿華麗的音符與熱燙的水霧一起升騰,年輕的男人關掉中央花灑,裹好浴巾站在鏡子前。

黑發濕透貼在額頭上,面色偏冷白,削刻般的輪廓線在下颌處收緊,透出的銳利又被平和的神情粉飾掉。

男人的瞳孔太過清澈,像是聚集起來的一個光點。溫和與疏離,兩種矛盾的意味,在那雙靜谧的黑眸中糅合起來,難分彼此。

烏銳清,二十五歲,牛津大學PPE學士畢業,後就讀于倫敦商學院拿到金融學與管理學雙碩士。前年歸國,去年上任Pierres大中華區執行總裁。

回國的兩年內,他就陸續斬獲了幾個扯淡的噱頭。

“內地豪門圈第一張貴族臉”、“霧都教堂飛來的夜莺”、“獨具大将風範的年輕繼承人”、“矜持優雅的商業新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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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靜的黑眸凝視着鏡中的自己,漸漸湧起一分戾氣。

他嘴唇動了動。

“去他媽的繼承人。”

大提琴協奏曲停了,浴室裏響起轟鳴的吹風機聲。

……

夜幕降臨,近郊一片寧靜,巨大的露天體育館內卻歡呼聲震天。

“廖!!山!!”

“廖!!山!!”

“廖!!山!!”

妖魔鬼怪的燈光全場亂射,吶喊聲震耳欲聾。

舞臺中央突然一片漆黑,歡呼聲戛然而止,靜谧的五秒後,流金花火自舞臺四周竄天而起,身着一身重金屬朋克裝的年輕男人從天降落。火紅的頭發在空中顫栗蓬飛,厚重的牛皮靴踏上粗犷巨石,亂世歌王縱情高唱。

“廖山!!”

“廖山!!”

勁爆的音樂與粉絲聲浪此起彼伏,內場VIP首排角落裏,寧靜的黑眸注視着臺上綻放光芒的少年,微微勾起了唇角。

烏銳清的人生是從孤兒院開始的。在十八歲前那漫長而壓抑的成長時期,他的記憶中只有兩張鮮活的面孔。孤兒院裏的那個孩子就是其一。

院裏有兩個對着的灰白色小樓。甲樓住着六歲往上的大齡孤兒,乙樓多是四五歲的小齡孤兒。白天上課,下午活動,三餐到兩樓中間的空地上領——早飯米粥煮蛋,中飯饅頭素菜,晚飯也是一樣,甲樓的大孩子隔一天會發一根火腿腸。

他生性孤僻,從不和人交談。甲樓的小孩為了讓他說話,從友好勾搭到議論使壞,甚至撒潑打滾,他從不理會。

到後來,大家就把他當成一縷自閉的空氣了。

小銳清第一次在孤兒院刷存在感,是某天下午在空地上發呆時,看見乙樓側面一堆甲樓小霸王圍毆一個乙樓小男孩。

他沒怎麽猶豫,活動活動稚嫩纖細的手腕,沖上去兩拳揍翻了最胖的那個。

大胖一臉驚恐:“救命啊!空氣成精了!會打人了!!”

小銳清:“……”

一夥小孩屁滾尿流,四竄逃命,誇張得要死。小銳清無語地低頭看向那個比他還小兩歲的小屁孩。

小屁孩鼻青臉腫,站都站不穩當。他虛弱地動動嘴皮子,努力湊上來,像是要說臨終遺言。

稚嫩的小銳清再次心生恻隐,心想這小子不會是受了內傷吧。

小手伸進懷裏,可能在掏什麽被父母抛棄前的信物。小銳清耐心等了一會,只見對方從懷裏掏出一根甲樓孩子才會有的火腿腸。

猛然意識到自己打錯人的小銳清:“……”

“我偷了那胖子的火腿腸,真香!那個,我叫小山,咱倆一人一半?”

那小子豁牙子的笑容,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驅散了孤兒院的灰白。

後來他這匹獨狼就自然而然地罩着弟弟,兄弟二人在孤兒院稱霸,老大孤僻能打,老二敢哭敢鬧,沒人拿他們有法子。

——直到烏銳清被烏家接走,乘上飛往英國的飛機,開始他從草根孩痞向世家公子的重塑。

開場歌結束,廖山在話筒裏喘了兩口粗氣,高喊:“我的山特産們,你們好嗎!”

全場:“啊!!!!!!”

烏銳清被吓了一跳,收回思緒。他垂眸忍了忍顫抖的唇角,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

廖山,二十歲,新銳流量偶像,熱情開朗,幽默脫線,給粉絲取名“山特産”,為此還上了一把熱搜。他笑起來的那份張狂和無法無天與記憶中的小山一模一樣,就連名字都有着難以言說的緣分。

可惜他年齡小了三歲,父母是大學教授,和孤兒院那個十二歲出走再無音訊的野小子完全不同命。

烏銳清知道這些,卻還是不由自主地粉上了這個小愛豆,雲養弟弟一樣,越粉越深,漸漸地變成了一個唯粉。

右手邊扛着鏡頭的站姐瘋狂流淚,“我們山哥陽剛到沒邊兒了!昨天拿沈灌那個娘炮對比唱衰我們的黑子真是眼瞎!!”

坐在站姐再往右邊,本就有些尴尬的高大男人聞言太陽穴一跳。

他深吸一口氣,長長吐出,用渾厚低沉的嗓音吐槽道:“我了個去啊。”

顧卓立,二十五歲,北京籍東北人,望煊集團子承父業的董事長,粉籍落在當紅小生沈灌的戶口本上——沒錯,就是身邊女人口口聲聲罵娘炮的對家,沈灌。

廖山和沈灌兩家在網上每日一掐,堪比諸神亂戰。顧卓立昨晚又和對家大粉對噴一宿,實在氣不過,今天就來現場刺探敵情,想看看這所謂的新天王巨星、但實際名字賊土的廖山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

他深呼吸纾解脾氣,打算跟身邊這個女人說道說道。

“你……”

站姐壓根沒睬他,把炮筒往腿上一撂,轉頭去扒拉了左邊那位。

“嗳?小帥哥,你怎麽這麽淡定?”

突然被來了一下子的烏銳清:“嗯?”

站姐手舞足蹈:“男粉啊!嗨起來啊!”

烏銳清注視她兩秒,平淡地說道:“媒體贈票,不是粉絲。”

站姐:“呃……”

四周光線混亂,可顧卓立的眼睛卻一下子亮了起來。

——與他隔一位的男子仿佛有某種魔力,雙眸沉靜而富有力量。側臉輪廓明快利落,毛茸茸的深藍色馬海毛衣領口露出一截白皙的頸子,周身如同包裹在一團淡遠而柔軟的雲裏。

顧卓立挑了挑眉,掏出手機搜索《時代商訊》,點開最新一期封面人物。

兩張面孔,封面上的幹練鋒銳,隔壁的優雅淡漠,漸漸重合起來。

一八八的大男人雙手捧着手機:“哇哦。”

肩膀突然被撞了一下,站姐興奮尖叫:“大帥逼!”

輪到他了。

顧卓立放下手機,“有事?”

站姐:“男粉啊!嗨起來啊!”

感受到那道幽深的視線也投了過來,顧卓立高深一笑,扯回自己被壓到的袖子,“媒體贈票,不是粉絲。”

站姐心态崩了,“我今晚真是哔了狗了。”

烏銳清靜默地看了那男人兩眼。

棱角分明的一張臉,劍眉星目,深邃的眼眶裏刻着飛揚的神采,自帶一種高傲不羁的氣場。外套兩襟線條帶着略顯繁複的歐洲風格,腕表是滿鑽的雅克德羅。

騷包的打扮,潇灑幹淨的氣質,竟糅合出一種有些滑稽的和諧。

顧卓立忽然轉過頭來,兩雙黑眸毫無防備地對視。烏銳清一怔,意識到自己有些失禮,歉意地勾了勾唇,轉回頭去。

站姐擡起相機對着舞臺上架了又架,扒拉右邊那個,“帥哥,你要是不看舞臺就跟我換一下座,我想拍清楚點兒。”

身邊忽然換了人,截然不同的氣場逼近,烏銳清突然覺得心裏沒來由地有些躁。

男人坐下沒一會,忽然開口道:“你是小烏總嗎?”

烏銳清有些訝異,這才意識到可能是生意場上的人,“請問您是?”

男人勾起一個驕傲的笑容,“顧卓立。”

沒聽過啊。

“顧……總。”烏銳清有些拿不定,還是本能地叫了“總”。

身邊這個自信的哥笑了,一點不尴尬,“沒聽說過也正常。我就是父輩集團的閑散董事,只管花錢不管事,和你這種前線奮鬥的CEO不一樣。我神隐起來過自己的生活,商業周刊都很少分視線給我這種人。”

烏銳清點頭,“這樣啊。”

Talking環節已經結束了,他看一眼臺上,出于禮貌又問最後一句。“你不是廖山的粉絲?”

顧卓立恬不知恥地點頭:“當然不,沙雕才追星,我們這種人怎麽可能追星?”

烏銳清看他一眼。

這個“閑散董事”莫名像個智障。

第二首歌開始,兩人理所當然地停止了交流。

……

演唱會結束,烏銳清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離開場館。他剛踏出大門,就聽遠處傳來一陣刺耳的叫罵。

馬路邊的樹蔭底下,一夥拉着巨大“廖山沈灌百年好合”橫幅的CP粉正在和另一夥唯粉對噴。兩夥人罵着罵着起了火星子,扯着橫幅的一個姑娘撸起袖子開始動手。

女人撕逼,尖叫咒罵扯頭發,場面蔚為壯觀。

烏銳清眉頭擰起。他本質是個唯粉,雖然不仇恨自萌CP的小女生,但向來厭惡別人強行把弟弟和別人拉扯在一起。

但他的厭惡也僅止于在網上理論,不包括現實中加入兩夥女生的街頭幹架。

他停下腳步,打算回裏面去找保安。

身後不遠處剛好響起一個有點熟悉的磁性嗓音。

“警察叔叔嗎?我要舉報一起飯圈街頭幹架。”

“……不是乞丐團夥,是飯圈。”

“飯圈不是要飯的……”

“對,在紫山河這邊的體育館……”

顧卓立話說一半忽然噎住,看着突然出現在面前的人,把電話挂了。

烏銳清有些不悅,“一群小姑娘争執,報警幹什麽?”

顧卓立一愣,“CP粉在二次元自嗨也就算了,跑到人家演唱會現場拉橫幅KY,還引起鬥毆,難道不該找警察解決問題?”我那優雅浪漫的崽,也是廖山這個鄉村野人配得上的?

烏銳清眉心一動,頓了頓,“顧董事長對飯圈語言懂很多啊。”不像不追星的人。

顧卓立沉默兩秒,“你不是也聽懂了?”

一陣風吹過。

烏銳清咳嗽一聲,“化妝品行業,必須了解粉絲生态。顧董事長呢?”

顧卓立閉眼混:“一樣一樣,我的公司也差不多。”

烏銳清正要再問,就聽門口突然一聲暴喝:“不要臉的還敢來拉橫幅!老娘殺了你們!!”

剛才那個站姐把相機往草叢裏一掄,向戰鬥現場發起沖鋒。她路過兩人,一手一個扯住胳膊,“男粉們!!豈能坐視咱家姑娘挨揍?跟我沖!!”

烏銳清:“……”

顧卓立:“誰是你家男粉?你松手!”

一米六的女人爆發出後羿射日的神力,拉着兩個一米八幾的大男人直接沖進幹架圈。

罵聲激烈,指甲是戰圈裏最鋒利且躲無可躲的武器。烏銳清被撓了幾下,想要從混戰圈裏擠出去,卻無奈人太多了,他不好意思出手去推,只能被兩夥女人圍在中間。

被擠到戰圈中央,撞上了一具明顯不是女人的堅實的身體。

回頭對視,兩個男人都是一臉懵。

顧卓立額頭青筋直跳,咬牙道:“我真他奶奶的服了,就不該來刺探……”

路口突然傳來警笛聲,四周一下子安靜了。

烏銳清沒聽清:“不該什麽?”

顧卓立不知為何心頭一顫,直覺地選擇了繼續隐瞞。

“就不該報警。”他說。

兩個民警從車上沖下來,“幹嘛呢?都幹嘛呢!都住手!”

“一個都別跑!都抱頭!蹲下!”

……

半小時後,紫山河區警察局。

一間詢問室,左右兩張桌,分頭詢問。

顧卓立:“我真的不是帶頭打女人的社會大哥,我是一個董事長。”

警察上下掃他一眼,“連身份證都沒帶,穿花裏胡哨一點你就是董事長了?我看你就像個大哥。”

顧卓立:“……不會這就要制裁我吧?我選擇保持沉默,我要聯系我的律師!”

警察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法律沒工夫制裁戲精,你虛心接受批評就可以了。”

顧卓立氣得差點蹦起來,“我憑什麽接受批評?你們還有沒有王法了?!”

烏銳清在旁邊的另一張桌子前坐着,和負責詢問他的警察露出一模一樣的無語表情。

他無心理會身邊那人,低聲詢問自己對面的民警:“警察先生,這次事件會不會對藝人廖山的聲譽造成影響?”

旁邊的顧卓立耳朵一動,突然意識到什麽,也不鬧了,警覺地看過來。

警察按照身份證核對了烏銳清的身份,“尋常滋事案而已,警方不會亂說,但八卦媒體我們就管不了了。”

烏銳清松了口氣。警察把身份證還給他,“行了,下次注意點兒,你回去吧。”

顧卓立立刻問道:“那我呢?”

警察:“家人送身份證來之前你還不能走。”

“沒這個道理啊!”顧卓立簡直氣得不行,一轉頭,見烏銳清已經站起來準備走了,他立刻叫道:“小烏總!同為土特産,你不能扔下我就這麽走啊!”

烏銳清腳步停頓,顧卓立連忙又說:“不要裝了,出事了先想着廖山的名譽,別告訴我你不是土特産!”

“……”烏銳清沉默片刻,遲疑地開口,“那你……”

“我也是土特産!”顧卓立屈辱叛敵,咬咬牙,“同為土特産,一個山頭裏長出來的,你不能這麽沒有義氣!”

烏銳清沉默了足有十秒鐘,同情地看他一眼,終于忍不住說道:“廖山的粉絲叫山特産,不叫土特産。”

“……”

顧卓立急中生智,立刻改口:“這不是我自嘲嗎?家人,別跟我計較這些了,啊?”

烏銳清再次陷入沉默。

他實在是有些無法理解這個誇張的霸道董事長居然會不敢一個人在警察局裏等一會。

旁邊的警察也看不下去了,“你到底是哪家公司的董事長啊?”哪家公司那麽想不開,讓你當董事長。

顧卓立說:“望煊集團。”

“望煊集團?”烏銳清和警察都是一愣,只是他愣的原因大概與警察不同。

“生産肉多多火腿腸的望煊集團?”他忍不住确認道。

顧卓立被他豐富的社會閱歷驚豔到:“肉多多是十八年前我家起家立業的産品啊,早就改名更新了,你竟然知道?”

烏銳清啞然,有些複雜地點頭。

顧卓立心裏想,緣分!萬幸!穩了!

烏銳清:“那麽,很榮幸認識您,我們回見。”

顧卓立:“……”

烏銳清沉穩地走出警察局,用手機指令半公裏外的座駕自動駕駛過來。而後,他朝燈火通明的警察局裏回望了一眼。

望煊集團,十八年前由東北個體戶生産出的一根風靡全國的火腿腸起家,開廠、擴張、上市……一直滾出今天市值近百億美金的中國第一食品集團。

就是那根小時候隔一天領一根的肉多多火腿腸——兩毛五一根,又鹹又辣,Q彈勁道,下飯一流——牽出屬于孤兒院的全部回憶。

……和,他童年記憶裏唯二鮮活的第二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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