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你感覺怎麽樣?”穿着白大褂的醫生推開病房門的時候,沖床上穿着藍白條紋、臉色煞白的男人說。

李韶華的眼神徐徐從窗外移到門口,說,“你來了。”

徐潤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床邊,說,“身體舒服了嗎?傷口疼得厲害嗎?”

李韶華眉頭都沒皺一下,說,“不疼的。”

徐潤嘆了口氣,頗為熟稔地說,“你這人就是這樣,吃再多的苦也自己逞強,說句疼能怎麽樣?”

李韶華抛了個疑惑的眼神給他,“說疼又能怎樣,說出來就不疼了嗎?”

徐潤聳了聳肩,“你真打算就這樣一個人過了?”

李韶華笑了笑,反問道,“難不成要演完這出苦情戲不嗎。”

徐潤說,“我來是想告訴你,下周就可以出院了。你自由了。”

李韶華閉上眼睛,輕聲“嗯”了一下,随即将眼神移回窗外,最後一片枯葉落了。

李韶華是一個人出院的,索性沒什麽可帶的行李,只是單單一個人。他沒租房子,住在離公司最近的酒店裏,沒什麽煙火氣,也了無生氣。

他突然很想家。在醫院時總知道那不是家,而此時卻才恍惚意識到,自己已無家可去。

少年時代的家早被他抛在腦後,而與周行之的家也已被他白白斷送。

他剛做完手術,久坐不得,只得躺在床上,任由思緒将他埋沒。他這才知道,自己是多麽渴望一個家。

可他再沒有機會了。

他已親手堵上了所有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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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期間,李韶華迎着北京城區七零八落的摔炮聲,坐上了回故鄉的高鐵。

他已經數不清自己是十三年還是十四年沒回來了,以至于走出高鐵站的瞬間,竟覺得這城市陌生的像不認識般。

不過,他對徐州城也确實不熟悉,無論是十四年前,還是現在。

他的故鄉自然不是這座三省通衢的鐵路城市,而是沛縣一個依托煤礦建立的小鎮。

西屯鎮因礦而建,最後又因礦而散,當他像高鐵站旁漫天叫價的出租車司機報出這個地名後,司機甚至眼神露出一陣迷茫,直到最後李韶華說,“就導航西屯鎮中學家屬院吧。”

司機瞥了他一眼,如言将地址輸在百度地圖裏,最後口中念叨着,“大過年的,去那個鬼地方幹什麽。”

李韶華臉色暗沉,頓了半秒便閉上眼睛,緘默不語。

司機瞧他一副不願搭話的模樣,便不知口中嘀咕了些什麽,發動了汽車。

李韶華覺得自己睡了好久,隐約中仿佛回到了那個陰冷而古怪的家,周遭是酒精和香煙的氣味摻在一起,讓人犯嘔。

再睜開眼時,這個破敗的中學便跳進眼裏了。他給了司機五張票子,下了車。

這學校幾十年沒什麽變化,泛舊的紅底兒匾牌,裏面是破了洞的紅旗,左右兩側是兩個臨近危樓的、灰頓頓的教學樓。

他站在其中一個教學樓下看了許久,最後繞到了學校最裏面,這是教師家屬院,也是承載了他人生最痛苦的三年的地方。

他下意識的踏上樓,樓道裏滿是灰塵的味道,讓他不禁打了兩個噴嚏。

他停在三樓的門口,那是他的家,這點他确定無疑,門上的砍痕還在,錯不了的。

他想敲門,卻突然意識到,這裏已經十幾年沒住過人了。

他瞅了眼木門旁的奶箱,伸手去抓之前放進去的鑰匙,卻什麽都摸不到。

這麽些年過去了,就算鑰匙還在,恐怕也早就鏽的不能用了吧。

他坐在樓梯口,無限的放空着,對門兒家的叔叔阿姨也該當爺爺奶奶了吧,此時該是合家團聚,陣陣菜香正順着四下透風的木門飄進李韶華的鼻子裏,他突然想,是不是該敲門給他倆拜個年呢?卻又覺得自己多年未歸,猛地出現大概是驚吓大于驚喜吧。

突然一雙腿出現在他的眼前,他有些難為情,一邊起身一邊說,“我這就讓開——”

“韶華,是韶華嗎?”男人的聲音有些嘶啞,卻聲聲砸進李韶華心裏。

李韶華低着頭,不敢動彈,也不敢看他,心卻在猛地顫着,仿佛就要跳出胸膛。

男人彎**子,盯着李韶華的臉,突然松了口氣,說,“這麽多年,你沒事就好。”

李韶華突然擡起眼來,面前的男人膚色偏黑,臉上生着一條條的皺紋,像是蜿蜒的蟲,在他心裏撕咬着,折騰着,叫嚣着。

李韶華咬緊了嘴唇,身體僵硬的像坐在這裏十年的雕像。最後他嘆了口氣,直視着男人的眼睛,說,“阿進,我不怪你的。你沒必要這樣”

阿進顯然一愣,随即是有些幹癟的笑,他搓了搓手,對李韶華說,“嗨,沒,沒事,我都知道。現在我知道你,你過的好就行了。”

李韶華點點頭,看着那男人身上的白色油漆點子,一時間心酸得說不出話來。

阿進突然想起什麽,從兜兒裏掏出把小巧的鑰匙,說,“你以前放在奶箱裏的鑰匙我拿出來了,之前那把早就不能用了,這是我後來換的······”

李韶華看着鞋尖,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阿進趕緊把鑰匙插進鑰匙孔裏,轉了兩周,最後使勁往外一拉,對李韶華說,“快,快進去吧。我時常過來坐坐,裏面是幹淨的。”

李韶華不敢再看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起身走了進去。

屋子很小,客廳裏只放了一張沙發、一張茶幾和一個沒有電視的電視櫃,兩間卧室是向陽的,一間是父母曾經的卧室,一間是他自己的。

李韶華沒敢走進去,只是坐在沙發上,死咬着嘴唇。

阿進搬了個凳子,坐在他旁邊,說,“韶華,你別怕,我就是想你了才過來坐坐。”

李韶華的眼睛閃着層水,最後只是咬緊牙關,對阿進說,“以後你不要再來了,我也不會來了。”

阿進深深地看着他,最後點了點頭,說,“好。知道你過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李韶華很想對他說,其實他過得一點都不好,甚至一點都不比當初住在這間陰冷的屋子裏時好,可路便只有這麽一條,他沒資格說不。

于是他點點頭,說,“我過得很好。”

阿進扯了個不算好看的笑,最後用粗糙的、滿是繭子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們,都向前看。”

李韶華點了點頭,卻沒再看他,頭也不回的逃走了。

當年李韶華的父親身為西屯煤礦礦長,卻在煤礦枯竭的時候私吞了所有工人的分配金,一個人揚長而去逍遙法外,只剩下他做中學老師的母親和尚在讀書的他留在家裏,母子倆以淚洗面。

李母賣了家裏的房子和所有能賣的東西填補窟窿,只留下一間學校分的家屬房,跟李韶華住在裏面,卻仍是杯水車薪,無濟于事。

阿進是李韶華那時最好的玩伴,甚至玩伴二字遠不足形容他二人的關系。分明是未曾表白的愛戀,和人之初的青澀體驗。

阿進的父母都是西屯煤礦的雙職工,因為李父的貪婪分文未得,被逼無奈只得幾次三番上門讨債。而當年上門逼死李母的,就有阿進的父母。

那是李韶華高考的前夕,一個頗具威望的工人吆喝了十幾位工人代表一起上門向李母讨說法,李母既不知道丈夫的下落,也拿不出更多的錢補償,只得一遍遍的道歉,一遍遍的流淚。

他們一直鬧到半夜才走,還搬走了電視櫃裏的黑白電視和一個小豬儲錢罐。

當晚,李母便喝了百草枯,等李韶華回到家時,人已經要不行了。

李韶華記不清自己當初是怎樣把母親送去醫院,也記不清自己是怎樣眼睜睜看着母親在無盡的折磨中死去,這段記憶仿佛因為太過痛苦而自動封存,只留下幾段殘缺不完整的印象,無論怎麽回憶,都帶着霧裏看花的模糊。

他麻木的将母親火化,麻木的辦着後事,又麻木的參加高考,踏上了去北京的旅程,從此再沒踏足過西屯鎮一步。

阿進後來無數次找他,向他道歉,向他求饒,卻最終沒得到一個原諒。

其實他們的故事裏,又何曾有誰可以原諒誰。只有白花花的屍骨,與隔了時光的往日黃昏,無論說什麽,都是枉然,不如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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