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逐漸破滅的幻象(7)-破壞
“嘿,醒醒。”
我又一個激靈,擡起頭,淩真正端着一杯咖啡看着我:“這裏很冷,最好不要睡着,會感冒的,你要是病了,就趕快離開這兒,別拖我後腿。”
話雖然冷,但我感覺不到惡意。
只是,剛才的吊瓶,是我在做夢麽?今天才剛去過校醫院,晚上就做有關病房的夢了?
話說,現在是幾點……
我看了眼表,天啊,已經是夜裏12點了。
“還沒觀察完嗎?”我從椅子上坐起來,才發現身上蓋着一條毛毯。
“觀察實驗都需要時間,而且不能離開人,我以前經常在這兒工作到天亮,有時候就直接睡在這裏了。”淩真好像是在說明觀察進度,又好像是在解釋毛毯的事。
“哦……不過看來你也在這兒睡過覺的嘛。”我想調侃她一下。
淩真沒回應。
我看着電子顯微鏡的屏幕,好像和睡着之前有了點區別,雖然我也看不懂。
淩真在擺弄着筆記本電腦,上面顯示着和電子顯微鏡裏一樣的圖像,我看到彈出的窗口上寫着“視頻導出”。
看來,她是把整個過程錄下來了?
之前她說過,來這裏就是為了觀察樣本的變化過程,現在過程已經錄好了,等視頻導出完成,應該就可以回去休息了吧?
人一旦困倦,就會變得非常怕冷,我現在就是如此,雖然我也很想知道視頻裏錄了什麽,但本能提醒我,現在我更需要回宿舍睡覺。
真是的,總是在睡覺呢。
不過也沒辦法呀。
我強撐着精神等淩真把試驗臺整理好,終于,她關閉了設備電源,拿起筆記本裝進背包,回頭叫我:“好了,咱們回去吧。”
咱們。
我為她用這個詞而感到一陣欣喜,就好像我離她更進一步了似的,雖然可能只是我想多了。
離開實驗室,我們沿着空蕩蕩的走廊出了活動中心,夜裏12點半,所有的窗戶都黑了,整個學院裏黑得吓人,只有橙黃色的路燈還在亮着,那微弱的、暖色的燈光,在漆黑的夜空下、在蕭瑟的風聲中,照亮着沉睡的校園。
一路上我們都沒說話,深夜的風吹得我瑟瑟發抖。
今天我們起的都很早,從酒店一路回學院,我好歹還睡了個下午覺,而淩真,盡管她一副淡定的樣子,我也能感覺到,她很累了。
穿過寂靜無人的街道,進入宿舍大樓,來到302室,開門。
客廳裏一片漆黑,不知道霞露姐回來了沒有,就算是回來,這個時間也應該睡覺了吧。
淩真徑直回了房間,關上門再無動靜。
我走到浴室洗漱一番,也回了房間,鑽進被子。
溫暖的港灣,溫和的微笑,她在這看上去溫馨的地方,過着心驚膽戰的生活。
每時每刻,她都能感覺到,他們焦慮,他們急躁,他們弱小,卻又對她殘暴。
他們對自己的生活糊裏糊塗,不願面對自己的缺點,卻又用極高的标準要求她不可以有缺點。
他們營造出一個溫馨的氛圍,讓外人覺得,她是那麽的幸福。
而在溫馨氛圍裏生活的她,只感到窒息。
自己只是個皮囊,內部已經被掏空,被改造,成了他們最想要的狀态。
他們控制她的皮囊,控制她的內在,甚至還想控制她的靈魂。
然而每一個靈魂都是自由的,是不可能被外界改變的,哪怕用最強橫的手段也不能。
他們能感覺到,她內心裏還有那麽一點地方是無法被控制的,這讓他們很惱怒。他們開始不停地戳傷她心頭的那條脈絡,那是她的弱點,只要對弱點進行打擊,她就會痛到徹底失去力量。
而那條脈絡,也是她現在的命脈。
換而言之,他們是在以此威脅她,讓她和他們一起“演繹”溫馨的生活。
你不必有感受,只要我們認為好,就好了。
你不必有想法,只要我們認為好,就行了。
你不必有自我,只要我們認為好,就夠了。
你要是不聽,那我們就戳傷你的命脈,讓你痛不欲生。
溫馨的巢穴,其實是籠子,她在籠子裏無處可逃。
她被他們肆意改造,現在身體已經産生了破壞的跡象。
而他們,卻又把這種破壞的跡象,認定為是“她是離不開他們的廢品”的證明。
窒息,不甘,絕望。
微笑的臉後面,是随時會暴怒的臉,暴怒的臉後面,還藏着一張得意的臉。
一開始,她只能看到微笑的臉,所以她會敞開自己的心扉,伸手去擁抱那高大的身影。
可是後來,她發現了暴怒的臉,她忽然意識到,得到微笑是有條件的,而這條件,就是舍棄自己,迎合他們。
再後來,她被迫無奈、不得不迎合他們的時候,才看到了那張得意的臉。
從那時起,對她來說,高大的身影不再是庇護,而是威脅:
只要你想成為自己,我們就會破壞你。
破壞你!
我覺得自己可能睡了沒多久,反正就是要醒又不想醒,還想多睡一會兒的狀态,但這個舒服的狀态被門外的吵鬧聲徹底打散了。
看表,才早晨5點,外面這是怎麽了?
不情願地坐起身,打算出去看看。
然而剛坐起來,門就被推開了,是的,是推開,我明明上了鎖的。
迎面闖進來人的是……小和,後面還跟着白壹。
他們……怎麽又來了?
小和走進我的房間裏,四處掃視着:“這屋子裝扮品味真夠幼稚的。”
要不要這麽讨厭啊,大清早的就給我制造不愉快,而且他們是怎麽進來的?
“誰讓你們來的,裝不裝扮跟你們有什麽關系?”我覺得自己說話有點像在模仿淩真,因為我希望可以把他們呵斥走。
小和:“哈?你怎麽說話呢?都這個時間了你還在睡覺?”
“你們講不講理?5點鐘睡覺怎麽了?你們不經我同意就進房間才有問題吧?!出去,我叫你們出去聽見沒?”
小和:“哎呦,你還強詞奪理了,丢人!”
呵……我也真是夠傻的,竟然想跟這樣的人講理。
我揉揉腦袋站起來,走到她面前。
“你幹嘛?”她竟然對我擺起了架勢,以為我要跟她吵架麽?
“你們出去。”我盯着她的眼睛說。
“哎呦哎呦,你瞧你這态度,怪不得都沒人陪你回來呢,你肯定是太讓人讨厭了,他們都抛棄你了吧!”
啧,這都什麽跟什麽啊,真是頭一回看到有人可以把蠻不講理演繹到這種程度。
“你們不經同意進我房間本來就不對,還怪我态度不好嗎?”
我餘光越過他們看向對面淩真的房間,門還是關着的,也不知道她醒了沒,有沒有聽到我這兒的動靜呢?
白壹觀察着我:“你看什麽呢?對門那個女的嗎?不用看了,她早就走了。”
淩真出去了?這雖然有點意外,但是……白壹為什麽連我在看哪裏都要管啊?
他依舊盯着我:“你看看你的樣子,只顧睡覺,一副蔫樣兒,一點活力都沒有。”
小和:“你的頭發那麽亂,一點都不注重儀表。”
白壹:“你這個樣子太差勁了,這肯定讓別人笑話死!”
“我可是被你們吵醒的啊!你們還講不講理了?”我終于忍不了了。
小和:“哎呦,你還有脾氣吶?”
這兩個人站在我對面,說出的話像鞭子一樣抽在我臉上,剛醒來的我心率驟然加快,火氣上湧。而他們仿佛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說的話越來越沒邏輯,越來越氣人,我聽不清話裏的內容,卻在他們的語氣中感到了令人惡心的負能量。
不行,先離開房間,也許霞露姐回來了呢,也許客廳裏還有其他人,也許淩真根本沒走,在這裏繼續下去我會被逼瘋的。
我繞過他們朝門口走去,他們的聲音又從背後追了過來。
“看你走路的樣子,一點氣質都沒有,難看死了。”這是小和的聲音。
“我們是為你好,你耍什麽橫?!”這是白壹的聲音。
穿過客廳進浴室,關門鎖門。好在這門比較隔音,而那兩個人也沒追上來。
我扶着洗手池,看着鏡子裏的自己,還沒睡醒的眼睛上布滿了血絲。
打開水龍頭,洗臉。
門外的聲音似乎停止了。
我靜靜靠在洗手臺旁邊,任由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不得不說,我挺懦弱的,我不敢跟這兩個完全沒有道理的人對峙,正面看到他們,我就覺得自己火氣上湧,但不知為何又發洩不出來。現在沒有同伴可以幫我抵擋,如果我又被氣昏過去,就更麻煩了。
要不然,我就在這裏呆着算了,等到有人回來也成。
我在這裏等了很久,本打算就一直耗下去,忽然,我聽到了外面傳來東西翻倒的聲音,還有很大的物件被人蠻力拖動的聲音,他們在幹什麽?
不能猶豫了,我直接開門跑了出去。聲音來源是我的卧室,我沖到門口,看見了裏面的景象。
白壹和小和兩個人,把我房間裏的所有物品,包括桌子椅子櫃子在內,全都搬離了原來的位置,東西的擺放也變了樣,還有很多都堆在角落裏,像待掃的垃圾。
這下我徹底崩潰了:“你們幹嘛動我的房間!出去!給我出去!”
一邊喊着,我撲到桌子上拿我的手機,我要報警……
這時,白壹忽然走了過來,停在我面前高高在上的看着我,我忽然發現,他雖然比我高,但他的五官相貌、他的眼神,怎麽越看越像是個小孩子?
小孩子的臉,卻有着成年人的身高?
“你的房間東西擺放都不對,我們當然要幫你改正。”他說完,還頗為得意的指着那些東西給我解說,“你看,你的椅子就随便往桌子邊兒一放,這怎麽行,一定要擺放整齊才對。桌子上的書你也都分好幾摞,太亂,我都給你放在一起了,這不是挺好嗎?”
小和也說:“就是,我還幫你整理了衣櫃呢。”說完,她拉開櫃門給我展示。
我卻低下頭,因為我看到他們兩個穿着室外的鞋,從玄關一直踩進客廳、又踩到我的卧室裏,踩在我幹淨柔軟的地毯上,一個個黑色的腳印在暖色的地毯上頗為刺眼。
我覺得自己要瘋了。
他們見我低着頭,也都跟着低頭看:“怎麽了?”
見到地毯上的腳印,白壹一臉無所謂的樣子:“這有什麽大不了的,地毯這種東西本來就髒,正好它現在也沒什麽用了,扔掉吧。”說完話的同時,他就走到牆角開始掀地毯,“啧,怎麽粘的這麽結實?”他說着,開始用蠻力撕扯,呼的一聲,把地毯的一角扯了起來,還帶倒了旁邊的小盆栽,嫩綠色的脆弱花苗直接就摔斷了,泥土灑了一地。
“你看看,在卧室還養植物,多礙事!”白壹好像覺得盆栽翻倒影響了他的心情,擡腳就把花盆踢到一邊,圓形的花盆滾到我的床邊,灑了一片的泥土,還有些蹭在我床邊的紗簾幔帳上。
小和又出聲了:“哎呀,睡覺還要在頭上挂簾子,多悶啊,以後不要挂簾子了,不好。”說完就走到我床邊,抓着紗簾往下扯,“挂得還真牢啊。”小和愈發用力的撕扯着,咔嚓一聲,紗簾被扯壞了,她又拽了幾下,挂鈎也掉了下來,幔帳在床墊上無力的堆成一堆,她拿起來就丢到門外,還嘟囔着:“這麽小的房間還挂簾子,真不像話。”
另一邊,白壹已經把我的地毯掀起來了,順帶碰翻了很多東西。
“真不像話。”
“難看死了。”
“太差勁。”
“這些東西都沒用,擺在屋子裏幹嘛?”
我看着他們一邊自說自話,一邊把我的屋子折騰到面目全非。
我太憤怒了,過度的憤怒讓我連該怎麽反應都不知道,整個人就那麽僵直在原地。
我想把他們罵出去,但我張着嘴,卻發不出聲音。
我想打他們一頓,但我的手腳都氣到綿軟無力。
更何況,他們現在正沉浸在破壞我房間的過程中,根本都沒理我。
我在想什麽啊,為什麽就是動不了?我有這個權力啊,為什麽就是不動啊。
喊出來啊,跑過去拉住他們啊,動啊!
然而身體就是僵在那裏,好像在故意氣我一樣。
不怪淩真瞧不起我,我真的太窩囊了。
在學院外的時候,我一直就盼着回到這兒,因為無論遇到什麽問題,只要這裏還在,我就還有個絕對安全的避風港可以依靠,讓我能好好休息,振作起來,面對一切。然而,現在連這個地方都被他們給毀了。
看着房間裏的東西被他們肆意改動和破壞,我覺得,自己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朋友不在身邊,只有我自己,現在我寧願被淩真嘲諷一整天,也不想和這兩個人多相處一分鐘。
不知道為什麽,我感覺自己又要流淚了。雖然我自己都不明白原因,但我現在鼻子很酸,眼睛也濕潤了,就是想哭一場。似乎一定要這樣做,才能讓自己顯得更沒出息、更可恨一點。
我這是在自己氣自己嗎?
我在角落找到了自己的衣服和随身物品,拿到浴室穿好。那兩個人根本沒有在意我,只是自顧自的破壞着我的房間,哦,對他們來說,是在“改正”吧。
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眼圈紅紅的。我提醒自己,不能在這裏哭,不然肯定會被那兩個人折磨一番,他們現在只是在破壞我的避風港,還沒有對我本人進行攻擊。所以,快點離開這裏才是最重要的。
整理好自己,我出了浴室,默默朝玄關走去,又聽到房間裏什麽東西咣的一聲摔到了地上,接着是白壹的聲音:“這都什麽破玩意,扔了!”還有小和的附和聲:“不知道,她房間都是這些古裏怪氣的東西,也不知道有啥用。”
“扔了扔了!搞這些沒有用的東西,一點出息都沒有!”
我回頭看着我的房門口,初升的陽光從門裏照在走廊地板上,陽光裏是兩個人的影子在晃動,伴随着令人心煩的話語。
我咬着牙走出大門,恨恨吐出一句話:“真正該扔掉的,是你們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