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憎恨
小婉滿心歡喜的将沈寄青往屋子裏帶,她在幾案上擺出棋盤跟棋盒,想要跟沈寄青對弈。她一邊将棋子擺上棋盤一邊道:“前幾日沈公子布的那道棋局,我想出破解方法了。”
“陳爾姍。”
小婉正專心擺出那道棋局,忽聽沈寄青沉聲道出這三個字。
像是在喊一個陌生的,完全不認識的人。小婉聽後沒有任何反應,手裏不停地擺放着她的棋子。許久之後,她才擡頭回了一句,“沈公子你剛剛說什麽?”
“你還記得陳餘良嗎?”日游對上她的眼睛,定定問道。
這次小婉的表情終于發生了一些變化,她怔愣地坐在那兒。一枚黑色棋子被執在手中,久久沒有落下。
“沈公子,你在調查我?”小婉再次開口時,聲音裏帶了些輕顫。望向沈寄青的眼裏有詫異,驚疑,還有痛苦跟害怕。
日游知道她在怕什麽,那是她這一生的噩夢。從她被賣入青樓的那一刻,她這一生都不願意再回想起那一天,以及那段備受折磨的歲月。
小婉原來的名字叫陳爾姍,而她的父親就是陳餘良,她還有個弟弟,比她小兩歲。八年前,剛滿十二歲的陳爾姍被自己的親生父親以五兩銀子的價格賣入了青樓。
而他的父親,用她賣身得來的五兩銀子,去救她當時病重的弟弟。
那時的陳爾姍只有十二歲,她卻已經見過了地獄。人人如惡鬼一般瞧着她,就像瞧一塊新鮮的肥肉,任哪個都想嘗一口。而那老鸨每天虎視眈眈地盯着她,盼着她快點及笄,到及笄那一日,她就可以不用做打雜丫頭,可以成為“姑娘”接客了。
陳爾姍也如老鸨所願,出落的越來越标致。終于等到她及笄的那一日,老鸨以千金的高價将她賣給了第一位嫖客。
就是從那一日開始,陳爾姍徹底“死”了,轉而替她活在這世上的,是餘香樓的頭牌“小婉”姑娘。
小婉姑娘沒心沒肺沒有感情,成了一具真正意義上的“行屍走肉”。所幸她沒頹廢多久,結識了來樓裏喝茶的沈寄青。沈寄青真的只是來喝茶的,順帶下下棋,聽小婉彈彈曲兒。他沒有辜負市井百姓對他的歌頌,做一名正直的好官。
沈寄青給予了小婉從未得到過的尊重和疼惜,這讓她覺得自己原來也是有人珍視的,自己存在在這世上并不是毫無意義。
小婉将沈寄青看做自己生命中唯一可寄托感情的人,所以她把他看得比自己重。她顧慮他的心情,比顧慮自己要多。
“爾姍,我不是沈寄青,我是你父親的朋友。今天過來找你,便是想替你父親,為當年的事,給你道歉。”日游坦白道。
有些事情只有陳餘良才知道,活着的人,不會再有人記得那早就被掩埋進歲月裏的往事。就算真的還有人記得,他們也已将那件事爛在了心裏,不會再對外界提只言片語。所以,讓沈寄青來同陳爾姍解釋她父親的事,這并不可行。
“你是誰?”小婉警惕起來,眼睛用力瞪開,表情變得有些猙獰,“你在胡說八道什麽?!什麽陳爾姍,什麽陳餘良,我不認識!他不是我父親,我沒有父親!”
“爾姍,你父親在五年前已經死了。因為他對你一直心懷愧疚,所以始終沒有辦法去地府投胎。我來找你,就是希望你可以原諒他,讓他能夠……”
未等日游将話說完,小婉兀地冷笑一聲,“死了?死了好!怎麽不通知我一聲,讓我去給他燒兩張紙。”小婉對于她父親去世這個消息一點都不感到震驚,她甚至還有閑心調整了一個坐姿,讓自己舒服的倚在了矮榻的圍子上。
“你不想知道他怎麽死的嗎?”日游見小婉這副模樣,心下了然,知道她是恨極了陳餘良,便打算慢慢勸解。
誰知小婉聽後冷冷扔過來兩個字,“不想。”接着她又道,“我不管你是誰,如果你是來為他說話的,我請你幫我回去告訴他。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他心懷愧疚也好,不能去投胎也好,都與我無關。但是如果他下了十八層地獄,也請你一定要通知我,我想去買兩串鞭炮,給他慶祝慶祝。”
“你就這麽恨?”日游反問一句。
“說一句恨都是輕的,我巴不得他永不超生。”小婉垂下眼眸,輕描淡寫道。
小婉不會忘了,當初自己是怎麽被賣入青樓,踏入這無底地獄的。他父親陳餘良為了能有錢給她弟弟看病,便狠心将她賣入了青樓。
她一開始在樓裏做粗粝丫頭,端茶倒水,伺候姑娘起居。做的不好了,會被老鸨打。有時被樓裏的嫖客撞見,還會被調戲。幾次想跑卻沒跑得掉,被抓回來的時候差點被打斷腿。後來過了三年,她終于不用做粗粝丫頭了,卻被人下藥綁到了床上,開始了暗無天日的生活。
那是一段什麽樣的日子啊?直到現在,她住在這裏仍覺得生不如死。
小婉對陳餘良是恨之入骨,恨不得扒他的皮,飲他的血。可即便如此,她仍覺得不解恨。她希望他能承受一次自己所受的傷害,讓他也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兒。
“爾姍,如果,我說如果,五年前,你父親其實來接你回家了,你還會這麽恨嗎?”日游試着跟她道。
“你也說的是如果。可惜啊,我在這兒已經呆了八年了。這世間便是如此的真實,哪有所謂的如果啊。”小婉勾唇譏笑一聲。
“可是,他真的來了。”日游重重嘆了口氣。
陳餘良一家雖然生在亥陵郡這種繁華的郡地,但是他們卻是身處繁華之地上的一片貧瘠的土壤。陳夫人是在小兒子出生那天難産出世的,她将一兒一女留給陳餘良,便撒手人寰。
陳餘良那十年是又當爹又當娘,操心又操力。然後眼見着孩子們開始長大懂事了,小兒子卻在突然病倒了。是水痘。
陳餘良到處求醫問藥,可惜效果甚微。後來錢花光了,小兒子還是不見有任何好轉的跡象,甚至病情好像還越來越嚴重。那個時候,陳餘良擔心小兒子撐不過去,做出了一個最終令他悔恨一生的決定。他将大女兒陳爾姍,賣給了青樓老鸨,老鸨給了他五兩銀子。
拿着這五兩銀子,陳餘良再次踏上了求醫的道路。可惜,小兒子的病終究還是沒能治好。就在陳爾姍來到青樓弟三個月,她的弟弟帶着對這世界的懵懂與遺憾與世長辭了。
小兒子去世後,陳餘良就想法設法要将陳爾姍贖回來,可是他當時賣她只得了五兩銀子,現在想要贖她卻被告知要拿出五十兩銀子來。
他拿不出銀子,青樓的人就不讓他見陳爾姍。
陳餘良沒辦法,開始到處找地方掙錢。他做過碼頭搬運工、當過敲更夫、運過糞車,也背過屍。他不像三三這種專職背屍人,他就是普通百姓,采用最普通的背運方式。他将屍體綁在身上,一次只能背一個。不知道如何保存屍體,有的時候屍體都腐臭了,他也得綁在身上。
陳餘良近乎不眠不休的工作了三年,頭發變得花白,整個人像老了三十歲,原本的中年人,硬是熬成了小老頭。他籌到了能将陳爾姍贖出來的五十兩銀子,可是當他拿着這些錢過去的時候,青樓的人不認賬了。她們說爾姍如今早不是這身價,他最起碼得拿一千兩銀子過來,才能把人帶走。
一千兩啊,就算陳餘良将自己剁了賣,也值不了這麽多錢。那是陳家幾輩子都不會見到的錢啊!
他好絕望,絕望的同時又心生怒火。他覺得青樓的人說話不算話,所以他打算硬搶。
那是陳爾姍的及笄之日,青樓大廳在舉行開苞競價會。到處都是擁擠的嫖客,他們手上舉着銀票,不斷朝陳爾姍投去猥瑣的目光。滿耳充斥着宣華和轟笑,陳爾姍站在臺上,冷眼注視着這些令人作嘔的男人,一顆心被撕扯的七零八碎。
而與此同時,在青樓後院,一記記悶棍落在陳餘良的身上,腦袋上。他被打的血肉模糊,聽到了前廳的喧嘩聲,想救女兒,卻無能為力。臨死之前,世界終于安靜了。可是模模糊糊的,又好像聽到陳爾姍離開那日,拼命扯着嗓子朝他哭喊:“我不要去!我不要去那種地方!爹,你不要把我賣到那裏去!
當時陳餘良許諾她,“姍兒,你忍一忍,爹馬上就會接你回家!”
終究還是沒能帶她回家。因為陳爾姍堕入地獄的那一日,陳餘良也從陽間,永遠地落進了幽暗的地獄。
他被人活活打死了,在自己女兒身處的這片人間地獄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