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許棉是個善于直面問題的人。

也善于分析問題, 動手解決。

目前這種情況, 她從未想過讓霍江逸攙和進來,她想的一直是江縱有難處, 她要怎麽幫。

不是因為她有自告奮勇的魄力,能當個獨挑大梁的女強人,而是她非常清楚江逸遠離霍家的決心。

他那麽不想回去, 排斥霍家,憎惡這個家庭, 她不能随意拉他入局。

反正兄弟不合, 吵得天翻地覆, 他袖手旁觀也合邏輯,她自己幫就好,最多像現在一樣,躺在一起聊天,幫她想想辦法。“想”就足夠了。

可他卻說“我會幫你”。

許棉一時呆住, 問:“你要怎麽幫。”

霍江逸又捏了捏她的臉:“怎麽幫, 也得等年後。明天就見不到了, 一直要等到香港, 現在你還要和我聊這些?”

許棉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你下午和你哥吵的天翻地覆、比仇人還像仇人,這樣你也幫?”

霍江逸鄭重道:“我說了,我是在幫你。”

又撐着胳膊坐起來:“明天我送你去車站,再去機場。”

他年前需要去一趟日本,半個月之前便訂好的日程,本來要提早走, 知道她小年後才回家特意改簽了機票。

許棉想想也是,年前年後沒幾天,再急也不急這幾天。

她索性把那些問題全抛開,全心全意地紮進霍江逸懷裏,臉頰貼着他的胸口:“忘了和你說,你們在客廳吵架的時候,我給家裏打電話說暫時不回去了,回頭買張機票,到了時間直接飛香港。”

霍江逸沒太意外,知道她留下來要做什麽,只道:“老大要拍那塊地,當局者迷,能解答你的多是站在他的立場上的答案。商業上的事你自己也未必搞得清是怎麽回事,實在不懂,可以問榮哲。”

許棉:“我們聊點別的。”

霍江逸低頭,眼前半張臉都是粉潤的:“聊什麽。”

許棉:“餓不餓。”

“還好。”

過了點,又是晚上,沒什麽餓的感覺。

許棉:“我也不餓。”

都不餓,那就是不吃晚飯了。

晚上的時間,除了吃飯,也沒別的事可做。

“看電影?”他問。

許棉搖頭。

“出去逛逛?”

“太冷了。”

那就徹底沒事做了。

他又想了想:“聊天?”

許棉眼睛噌一亮,從他胸口擡起頭來,點點點。

又坐起來,離開沙發,拖鞋都不穿地往樓上跑:“你等等,我去洗個澡換個衣服,等會兒去找你開夜談會。”

夜談會?

霍江逸看着她離開的背影,熟悉的溜走跑路的節奏。

能純潔地秉燭夜談開一場文明和諧為基調的夜談會——

怕不是質疑他身為男人的某些方面的能力?

低頭,茶幾上那只眼熟的木盒在燈光下泛着質感沉穩的光澤。

時隔幾個月,最後還是回到了他手裏。

“命定的,該我的,一定是我的。”

許棉早把圍棋罐忘得一幹二淨,回了卧室就洗澡,從頭洗到尾,洗得香噴噴、幹淨淨,換上居家服,站在鏡子前吹頭發。

浴室鏡子上蒙着一片霧,只有中間一片拿手抹幹了,印着許棉那張潤過水後嬌嫩的臉。

吹風機嗚嗚嗚嗚地運轉,她側着腦袋高效率地快速吹幹,對着鏡子的表情卻陷入沉思。

本來沒想那麽快的,可現在情況有變。

以她對她老板的了解,霍家就是定/時/炸/彈,随時得爆。

以前他們都不知道相互的身份和關系,都以為她和他家裏無關,可現在她這個有婚約的許小姐不是完全和霍家無關的……

許棉的腦回路非常神奇地轉到了某個岔路口,一去不複返——

萬一霍江逸回頭想想不對,撂攤子不幹了要跑路離得遠遠的,跑路還不帶她呢?

這男朋友撈到手還沒幾天、戀愛還沒談出個頭緒好吧!

要不還是先幹脆睡了,省得夜長夢多。

倒不是許棉某些方面很開放,只是純粹覺得這男朋友太優秀、她太喜歡了,不睡一下,總覺得人不是自己的,不踏實。

今天這麽一鬧,更不踏實了。

可到底要不要睡,能不能睡,怎麽睡——

是個很嚴肅的問題。

許棉吹完頭發,也沒想清楚。

她從浴室出來,又在房間裏轉了幾圈,看看時間已經過去半個小時了,也不好讓他等很久,便準備下樓。

拉開房門,走出去半步,想到什麽,轉身往房間床頭櫃看了一眼,走回來,拉開抽屜,摸出一只四四方方扁扁的小東西,揣進居家服口袋裏,出門。

都走到樓梯了,想想不對,又折返回去,把那東西塞回床頭櫃。

可塞回去,又不甘心,還是拿了出來。

幾次幾番的掙紮和反複無常之後,許棉心一橫,幹脆把東西塞進了自己襪子的襪筒裏面,壓好。

這次她站起來,捏拳,下了極大的決心——

試試看呗,萬一成功呢。

她先去了二樓,大卧室的門開着,燈亮着,沒人,又去一樓,他果然在,正面向朝南地落地窗,一手插兜,一手捏着手機,在打電話。

許棉一下樓見他在打電話便放輕了腳步,霍江逸從夜幕為底色的落地窗玻璃上看到她,轉過頭,朝她示意:過來。

許棉指了指沙發,示意他打他的,她去沙發上坐着。

霍江逸便轉身走過去,嘴裏還在回複電話那頭的人:“每年從沉船裏打撈的舊瓷已經讓他們猛賺一筆,他們現在也很清楚,比起字畫,國外市場對中國瓷器的消化能力非常有限,最好的方式還是賣給中國人、華人,在他們眼裏,國人的民族愛國情懷也是發財的途徑之一,現在連三四等的拍賣行都知道策劃一次展覽一定不能不考慮中國人的審美,最好次次營銷都拉上中國富商。”

許棉本來沒聽他在跟電話裏說什麽,“舊瓷”兩個字一出來,她噌一下就豎起了耳朵。

她原本坐的單人沙發,霍江逸一過來,就将她拉去了長沙發上摟着。

許棉往他肩上一靠,很清楚地聽到電話那頭是個女人的聲音。

她敏銳的神經跟着“噌”一下繃緊。

電話那頭的女人不知道說了什麽,霍江逸一直沒有應聲作答,許久才道:“就先這樣,明天見面再說吧。”

這次“噌”一下起來的是許棉的眼珠子。

他去日本見的是個女的?

霍江逸不知在電話裏聽到什麽,眉心很輕地擰了一下。

電話裏的女人接着道:“我知道有些話你不愛聽,但還是得提醒你,現在并不是你把精力分散到感情上的時候,你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走出事業低谷期,你回國也有段時間了,和你家族的拉鋸對抗消耗了你太多精力,如果你再不抓緊,我很懷疑你到底能不能東山再起。”

霍江逸反問:“一定要在電話裏讨論這些?”

電話那頭的女人從善如流地回道:“我只是善意地提醒,明天見。”

霍江逸挂了電話。

他摟着懷中人,并未察覺異樣,餘光一瞥,才注意到許棉在瞪她。

霍江逸扔開手機,若有所思地在想什麽,敏銳地神經已經及時幫他察覺出了問題所在。

“以前的事業夥伴。”

許棉:“性別——”

他如實交代:“女。”

許棉斜眼看他:“我就知道,你這樣的,不可能身邊都是男的。”

霍江逸想了想:“座談會之前要先開個審訊會?”

許棉并沒有将這個插曲放在心上,擺擺手,大方道:“不用,我老家的親友裏面也有一堆男的,誰還沒個異性朋友。”

嘴裏這麽說,心裏卻在琢磨,算了,一不做二不休,睡了吧。

按照她天真的假想,這種事讓她主動她也不知道怎麽下手,幹脆就像之前那樣,先親一親,親過火了,也不用她主動下手,事兒就成了。

可霍江逸摟了她,卻只是抱着她靠在沙發上說話。

叮囑的還是他明天走之後,她一個人在別墅時需要注意的事。

“你和江縱見面的時候還是要注意,我之前和他在酒店動手,打得有點沖動,家裏應該會疑心,不一定會主動找你,但可能會想辦法打聽你在海城這邊的情況。”

“年前如果沒有太要緊的事,我還是建議你回老家,盡量不要見霍家的人。”

“榮哲會幫忙打聽一下那塊地是怎麽回事,你不懂可以問他,或者打電話和我商量。”

“機票我幫你訂了,你去香港的時候我會先回海城一趟,回去看看奶奶,年初一再去香港。”

“如果家裏找我麻煩,可能會晚,現在還不能确定,到時候我再告訴你。”

“要是晚了,你再等我兩天,最遲初四早上,我會過去。”

……

他事無巨細,一一交代,她也聽出來,他最擔心的其實是霍家會找她。

想到霍家,許棉心裏有關羞羞答答的那些事頓時跑得煙消雲散。

她又擔心起來。

人都坐直了,神情關切,認真道:“你家裏會找你麻煩?”

霍江逸調整姿勢,人靠着扶手,曲腿上沙發,一只腿彎着,一只腿支起來,右胳膊松松垮垮地搭在膝蓋上。

說是夜談會,還真坐着“談”上了。

“在他們觀念裏,家族是個利益共同體,榮辱與共,休戚相關。家族的利益、發展、方向如果和個人需求相矛盾,就一定要糾正過來。如果有誰不同意,那就是‘叛徒’。”

“完全不能調和?”

“不能。”

“那你幫江縱……”

“等于我和他一起造反。”

霍江逸用了“叛徒”“造反”這樣的詞,聽得許棉心裏直跳。

她自己雖然父母早逝,卻有奶奶疼愛,奶奶去世之後,師父師母回老家收養她,給予的也都是至親之愛。

因此即便沒有父母,她也很難想象一個家庭裏沒有愛,親生父母和子女撕破臉是什麽感覺。

那他會是什麽感覺?

一定不好受。

她想起霍江逸從小是在國外長大的。

“和我說說你以前的事吧。”許棉往後坐,盤了腿上沙發,胳膊抱着,一副“坐”“談”的姿勢。

霍江逸伸手從沙發縫裏摸出遙控器,關掉大燈,換成地燈。

燈光暗下去,光源太遠,暖黃色籠罩在角落,像一盆火焰漸熄的炭,幽幽然間,将光影都籠罩在一隅。

她看向他,剛好是逆着光,北庭院的燈又剛好開着,屋內一黑,外面院子裏的光便清晰地印在玻璃上,在他身後形成一張柔亮的光幕,他的剪影在這篇光幕中變得堅毅而清晰,側臉頰上,從額頭到下巴的線條也泛着融融白光。

靜默中,如同夜幕下月光裏的雕塑。

許棉看着他,很難形容這是一種什麽感覺。

她從前看他,覺得他這人的優點突出又明顯:雅致、紳士、有才華,富有且大方,又對她分外關照。

她詞窮,很長一段時間都用“我老板是個好人”來描述霍江逸。

随着相處和漸深的認識,她又發現他更多的面貌。

此刻,他們明明離得很近,一臂之間的距離,她卻覺得他有些孤獨。

孤獨?

她為這個認知心中震動。

她忽然想起很早之前,不知是誰說的,又或者是她在哪本書上看到的一句話。

說畫家、作家、藝術家,這些人中,很多都是孤獨的個體。而孤獨又恰恰是創作中靈感的培育皿。

那江逸呢?

他孤獨嗎?

許棉回過神,暗道自己是不是想太多。

他畢竟不是藝術家,不是搞創作的那群人,而是個商人。

霍江逸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簡潔道:“其實也沒什麽,畢業之前就是上學、打工。”

許棉一聽不對:“打工?”

他家境優渥,從小學起就在國外念書,有那麽有錢的父母家族供他,怎麽會需要打工?

霍江逸不緊不慢道:“從小就不是省油的燈,出國也能照樣和家裏鬧得不愉快,那時候心氣高,隔着電話一吵就要離家出走,家裏知道我翅膀不夠硬,很無所謂,話也說的很難聽,後來索性也不用家裏的錢了,自己供自己。”

許棉意識到自己剛剛的那些感覺,可能并不是想太多。

“你出國就一個人?你家裏呢?”

很多都已經記不太清了,霍江逸想了想:“最開始出國的時候住的地方有管家保姆,奶奶不放心,過來陪過好幾次,但也陪不了多久,後來一個人習慣了,吃的都會自己做了,也就無所謂有沒有人照顧了。”

許棉聽不下去了。

這番話觸及她內心最深處隐秘的痛意。

其實這些痛她早忘了,時間太久,冰山一角似的沉澱在記憶深處。

可當某些相似的經歷被三言兩語簡潔的描述出來時,那些讓人痛得發麻的記憶,便鮮活的跳了出來。

她小時候,因沒有父母關愛,只有奶奶,顯的與別的小孩不太一樣,很久都是孩子中的“異類”,不受歡迎,沒有朋友。

她就一個人。

很長很長時間,都是一個人。

一個人有什麽不好?

她那時候告訴自己,沒什麽不好,想幹什麽幹什麽,沒有吵鬧,沒有争搶,可就是——

太孤單了。

一口氣壓在心口,喘不過去,許棉心疼不已,倏地坐起來撲到霍江逸身上,用嘴巴堵住他的唇舌。

算了算了,聊過去那些做什麽呢。

她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了,他的過去都已經過去了,她觸及不到也不想觸及了。

她只要他的現在和未來。

許棉撲過去,撲在霍江逸懷裏,他伸手攬住她的腰,将她壓向自己,在她主動舔抵他的舌尖時輕輕含住、重重地允吸。

她吃痛,哼了一下,他掌心揉着她的腰更緊地将她壓向自己。

她是真的喘不過氣了,覺得姿勢非常不好,兩臂撐着他胸口要起來,被他夾着腿,翻到沙發裏面去。

靠背、扶手與他,便是一方天地,沒有燈,她什麽都看不清了,就聽到他的心跳,還有兩人之間很輕的喘息聲。

他也洗過澡,換了衣服,是一件很薄的棉麻質地的中袖居家服,衣服不長,質地又輕,帶着她翻身時,衣服下擺撩了起來。

她的手在黑暗下的熱吻中無意間碰到了衣服下最真實的他,像被燙到似的,剛縮回手,被他抓住按了進去。

皮膚是燙的,肌理的紋路精瘦結實,她的手如一把火,摸到哪裏,哪裏就燒了起來。

她在略顯被動的親吻中摸索到他心口的位置,按住,像觸動了某個開關,他忽然深喘着氣埋首在她脖間的頭發裏。

她剛洗過頭發,吹過,濕軟清香,他本想冷靜一下,不想這味道如誘人的迷疊香,招惹得他更為難耐。

脖子上濕漉漉的,是他吻過留下的痕跡,從耳後到下巴,從脖頸到鎖骨,一路都是他的氣息。

暖光在遠處的角落裏,沙發上燒起一片火。

霍江逸的克制寫在骨子裏,到某個意志力即将瀕臨城破的階段,忽地戛然而止。

他将許棉再翻過去,背對着他,拿了一個靠墊擱在兩人之間。

許棉躺在他一條胳膊上,額發上全是細密的汗,朝着沙發靠背喘息。

霍江逸從後面吻了吻她,啞着嗓子:“下次,今天不行。”

許棉側着身,一只手就抓在他的胳膊上,聞言重重地撓了幾下。

算了?他竟然說算了?!!!!

霍江逸被撓了兩下,知道她不樂意了,另外一只手攬上她的腰,安撫毛絨小動物似的抱着:“我明天飛機去日本,怕起不來。”

你怕,我不怕啊。

你真起不來,我可以喊你啊。

像知道她在想什麽一樣,他在她耳邊輕輕笑了一下:“真做了,你起不來的,我保證。”

“……”

說得這麽露骨,也不害臊。

許棉耳根子紅,躺在他胳膊上,沒說話。

室內地暖開得足,很暖和,躺在他身前狹小的空間內,如同整個人都被填滿了,又覺得特別滿足有安全感,人不知不覺便乏了。

沒一會兒,她阖上了眼睛。

靜谧的黑暗中,光亮在地上斜着鋪開,地板反射着微弱的熒光。

霍江逸躺在沙發上,摟着懷中沉沉睡去的女孩兒。

當提到過去那段,她突然吻過來的時候,他就知道,他真的徹徹底底——

淪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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