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九命貓(十)
“我堂兄與元配夫妻和睦,婚後五六年方有身孕,誰知……為孝之母死于難産,堂兄悲痛不已,親刻亡妻墓碑,念及故人,每每淚濕衣襟。伯父為他續娶新婦,他并不十分情願,無奈一來幼子尚小,缺人照料;二來老父染疾,殷殷期盼,不忍拂意,左思右想這才點頭同意。”
“他們婚後如何,我知之不詳,只知堂兄極愛飲酒,常常在外爛醉如泥被人送回,不及三年,他酒醉從馬上跌落與世長辭,伯父本就久病,忽聞噩耗頭疾發作,溢血身亡。”
“家中諸事,皆落堂嫂身上,她一瘦弱女子帶着懵懂稚子,這一過,便是長長一生。嘆之,惜之矣。”
李漢儒出了會神道:“堂嫂去時,我去李府吊唁,其時尚未封棺,我看了眼嫂嫂,再憶她嫁時,竟尋不到過往一絲的影子來。” 又自嘲道,“許是我那時年小,記差了她的模樣。”
雷剎從懷中掏出那對銀鈴:“進士看這對銀鈴,可是老夫人之物?”
李漢儒接過,對着光仔細看了看,撫着上面細紋,方笑道:“堂嫂千萬般不好,對一只貓卻是極好,那貓也靈性,長伴她左右,也不知養了多少年,取了個名叫時追,時不時尋來巧匠與那貓打金的銀的玩物,平日吃食兼是鮮魚鮮肉,費的銀錢能養活一戶農家。慣得那貓好似家中伯爺,這對錯金銀圓鈴是那只貓的愛物,纏枝紋特嵌了貓名。”
雷剎問:“李侍郎家的小郎君可是不喜祖母?”
李漢儒用鼻子輕哼一聲:“晚年得子,難免嬌慣,阿蜀有些脾氣,偏他祖母性又挑,互為不滿。為孝不喜阿蜀不敬祖母,屢屢出手管教,氣極還請了家法。侄媳于其餘諸事一概通情達理,唯愛子頭上頗多維護。阿蜀有母親依仗,他又是倔的,每經管教不知反思,反越遠了祖母,倒是阿蜀的阿姊阿鹿與祖母親近。 ”
“可鹿阿蜀,鹿蜀?”雷剎先時不曾留意,聽李漢儒之話才驚覺一個叫阿鹿一個叫阿蜀,合一便是異獸之名。
阿棄不解,問道:“阿兄,鹿蜀何意?”
雷剎道:“蜀獸其狀如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謠,佩之,宜子孫。”
李漢儒點頭道:“确是其意,為孝這一支,子孫艱難,因此為他姊弟二人取其名,圖個吉利口彩。侄媳進門,多年不曾有生育,中年才為侄兒納妾開花,這妾納得好,有帶子之運,阿鹿生下沒幾年,侄媳便有阿蜀。為孝這人古板,面上尋常,心中不知如何歡喜,自是盼着多子多孫多福。”
雷剎與阿棄別了李漢儒,二人在坊內揀個酒肆坐下,要一壺酒,一碟肉,阿棄往案上一趴,抱怨:“阿兄,此案你心裏可有眉目? ”
雷剎笑起來:“這案子哪樁哪件是你不知道的?我又能有什麽眉目? ”
阿棄不信:“阿兄次次都這般說。”
二人略坐片刻,葉刑司撩開竹簾大步進來,與雷剎揖了一禮,板正腰身擺好配刀,理理衣冠,正襟危坐,他明明有要緊之事要報,偏偏強自克制,拿過阿棄的酒杯,自斟自飲一杯,平複了心緒,這才道:“老夫人過世前月餘,李小郎嫉恨老夫人待貓猶勝自己,拿繩索絞死了老夫人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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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剎執壺為他倒酒:“可還查到什麽?”
葉刑司攤開記冊,道:“如夫人娘家一家都是交口相贊的老實人,至多不過鄰裏口角,實無涉及人命的舊恨新仇。李府上下鄰舍親朋倒是對李老夫人均有怨詞,即便老夫人身邊貼身侍女也道:老夫人極難伺侯,稍出差錯,便要領罰。李小郎與祖母更是勢如水火,曾口出惡言道:老虔婦該死。”
“李侍郎大怒,罰他連跪祠堂數日,李小郎非但不知悔改,反頂撞父親道:她又不是我的親祖母,阿爹何必敬她?惹得李侍娘揚言要打死他,因韋氏憐子這才罷手。”
“老夫人得知後怒極,命仆婦問李侍郎:聽聞李府無我立足之地?”
“李侍郎跪下與母請罪,泣責自己教子無方。”
“老夫人便道:所幸我歲老,等他掌家我已屍身化骨,平生未見如此不孝子孫。說與外人知曉,我看他還有何臉面讀書認字出将任相?”
“李小郎本就乖戾,傷将好便驅使小厮偷拿了老夫人的貓,狡死後仍将貓屍送還于老夫人。”
“老人急怒攻心,咳中帶血,抱着貓屍整夜痛哭,哀痛之下卧床不起。韋氏知曉李小郎闖了大禍,領着如夫人先一步脫簪解發跪于老夫人院中請罪。老夫人咬牙要打死李小郎,逼得李侍郎跟着跪求。”
阿棄呆了呆:“那……老夫人豈不是被李小郎氣死的?”
葉刑司合上記冊,深思半會,這才道:“倒也算不得是被李小郎氣死,老夫人湯藥溫養後,也已好轉。”
“老夫人遠嫁,身邊怎不見老仆舊婢?”
“原是有幾人,一個持重老成的嬷嬷,因歲老故去,兩個貼身使女一個染疾病故,一個逆主發賣。老夫人娘家,早年因經營不當,漸漸敗落,遂遷離了故土,宛州與京中本就遠隔千裏書信不通,又逢荒年災月,一封字幾經輾轉才到老夫人手中,再派人去尋時,只剩枯井頹垣。因此,老夫人身故,她娘家卻是報喪無門,無血親前來奔喪。”
雷剎道:“我原以為老夫人的那只貓不過走失,倒不曾想到是被李小郎絞死。”
“貓在老夫人過世前就被李小郎絞死?”阿棄打了個冷戰,“那……那天,李小郎砸死的貓又是哪只?怎麽死了又死?”
奉酒上來的酒肆小二是個尖耳長舌的,壓低聲音故弄玄虛道:“這位小郎君有所不知,這貓啊……有九命,尋常哪能死掉。”
葉刑司聽他胡言亂語,濃眉一皺就要拍案喝斥,擡起手又自悔沖動,硬生生收勢高擡輕放,然後道:“你,一個奉酒小二,不要,信口開河。”
小二溜眼他們的配刀,忙輕扇自己的耳光,點頭哈腰賠了罪,抱着托盤狗攆似得溜了。
雷剎撫着酒杯正要說話,一擡頭,窗外傳來幾聲貓叫,起身将窗紙戳了個洞,拿眼湊上去看:坊街鐵鋪牆角,一只貍貓蹲在那,沖着他喵喵兩聲,往坊門方向走了幾步,又回過叫上幾聲,似有催促引路之意。
“你們二人可有聽到貓叫?”雷剎問道。
阿棄搖頭:“不曾聽到,阿兄聽錯了吧!”
葉刑司側了側耳,跟着搖了搖頭。
雷剎藏起滿腹疑問,尋了個借口匆匆出了酒肆,到鐵匠鋪外,那只貍貓果然蹲在角落等他,碧瑩瑩的貓瞳泛着奇異的光亮。它沖着雷剎叫了起聲,撒開四足就跑,雷剎忙追上去,一路翻牆過街,直追了盞茶的功夫,一路景物漸漸眼熟,穿過小街,前面一處方方小院,正是雷剎的自家私宅。
貍貓雙足發力,躍上院牆,跳進院內。
雷剎敲了敲門,家中老仆過來應門,笑道:“郎主常住衙內,可算回來了,小人為郎主倒杯茶來。”
“裴叔,剛才可有野貓進宅?”雷剎私宅不過一進,院角一處井臺,一壟菜地,除此之外別無它物,一眼望去,一草一木盡攬眼底,實無可藏身之處。
老仆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道:“小人剛才在院中掃塵,不曾瞧見野貓翻牆。”
雷剎接過滾茶沾了沾唇:“裴叔前幾日托口信于我,可是有事?”
老仆顫微微地進屋了取出兩封信:“一封是裴家的信,裴家小郎身上總不見好,裴家娘子沒了主意,言道:郎主在徐帥底下做事,識得不少奇人異士,許是有法可想。另一封卻是張請帖,送帖之人好生無禮,也不知哪家哪戶幾時送來的,夾在門縫之中,小人開門時才知曉。”
“哦?”雷剎看手中請帖,素紙一張,絲絲清香,展開看兩行娟秀小楷“X月X日晚間于悲佛山歸葉寺具飯,敢幸不外,他遲面盡。右謹具呈,風寄娘。”
雷剎心中暗罵: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下帖請飯,多此一舉,實是多事。牽了馬與老仆道:“裴叔在家看好門窗,裴家之事我自有理會,眼下有事,這幾日均不歸家。”
”
老仆無奈,絮叨道:“郎主孤清清一人,無人囑咐饑冷,成日在外奔波忙碌,實是辛苦。待手上事了,好生歇息……”
雷剎不耐煩聽他唠叨,又不好斥責,一拍馬忽兒就離一箭之地,疾奔至城門處與守衛出示了手令,又問值守的不良人可有賊犯影跡。
單什杵在那,道:“回副帥,半個賊影都不曾瞧見。”
雷剎道:“單大哥再守幾日,雖是無用功,總好過怠職令徐帥受責罵。”
單什罵罵咧咧道:“他奶奶的腿,也不知這案怎越過京兆尹直接入了大理寺,看來孝子不曾感天動地,倒令聖人有感。”
“閉嘴。”雷剎喝道,“你若是嫌頸上頭顱重,我不介意幫你割了它。”
單什哈哈大笑:“失言失言,老單兒時被馬踩,摔個瓜殼開,現如今不大靈光,哈哈,徐帥也知曉我只比三歲小兒強些,哈哈。”
雷剎一揮馬鞭,馬後蹄揚了單什一臉泥沙,害得單什呸呸呸吐着嘴裏的泥,小吏拿酒與他漱嘴,單什鼓在嘴裏,舍不得吐掉,咕嚕一聲連沙帶酒咽進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