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九命貓(十二)
“時追乞郎君懷中銀鈴。”少年朝雷剎疊手深揖一禮。
如真似幻,如幻還真,雷剎握刀的手緊了緊,眼前的少年許是真的,許是假的,如是真的不過異族妖孽,如是假的不過虛幻泡影。雷剎再不遲疑,身如電閃,長刀夾着勁風寒意劈向少年腦門。
少年身形晃了晃,霧似得散開,片刻又慢慢凝成一個少年郎君,他跪坐在塵埃中,比輕霧還要脆弱,刀光中幾乎散去。
“時追乞憐郎君善心,還我銀鈴。”少年又道。
“妖魔鬼怪惑我心智。”雷剎眸中沒有半點憐惜,他鮮紅的唇泛着冷血的笑,“你是人是妖是怪,既戲弄于我,枉談善字。”
“貓有九命,我僅剩一條,時追願以此命,賭郎君不忍。”
雷剎看死物一樣看着他,他的人,他的刀,他的眸,冰寒透骨,他是一個無情的人。少年仰頭合上雙目,不避不閃,長刀凝着水珠從刀刃滑落,濺碎在一株牡丹上,滴水入湖,泛起層層漣漪,這些牡丹黑紅的花瓣輕顫,沙沙作響,交頭接耳般一株接着一株,全寺的牡丹都似在那嘲弄譏笑。
雷剎耳邊人語紛紛,她們一個接一個過來道:
“人?妖……呵……”
“啊,月沉日至,與他無緣,咯咯咯,它要死了。”
“以你骨肉,化我足下肥土,渡我冬寒。”
“人皆負心,狡詐如狐,可憐可憐。”
“快殺快殺,酬我溫血,贈君春花。”
“此為歸處,歸……歸……歸……”
雷剎是個堅定的人,他不為外物所感,輕斥道:“真吵。”他的眼中只有面前的少年,他刀刃所向也是面前的少年,那些鬼呓不能擾亂他半絲心神。
“貓有九命?”他問,懷中的銀鈴似有所感,“叮鈴”“叮鈴”響個不停。
Advertisement
霜刀破開濃霧,堪堪停在少年額間,只隔一線之距,刀風割開了少年的皮肉,留下一道血痕,少年慢慢睜開碧色的雙眸,啓齒一笑,露出一對尖尖的虎牙。
雷剎将懷中的銀鈴擲向他,少年接過,如獲至寶。
“時追多謝郎君。”
雷剎道:“我不過身入迷障之中,你非真,連我己身都是虛像。”他立刀泥中,手過利刃,攤開掌,掌中血淋淋的傷口轉瞬即癒 。
“既如此,郎君不如當作一夢。飲夢中酒,聽夢中事。” 風寄娘與老叔一坐一立侯在堂中,連枝燈盞紅燭淚垂,食案備着幾碟小菜,一壺清酒。
雷剎在一方坐下,有菜便吃有酒便飲,靜看他們耍得什麽鬼把戲。
時追将銀鈴系在頸間,行動間銀鈴聲響,他在案前坐下,重施一禮:“時追見過雷副帥。”
雷剎道:“你們裝神弄鬼唱這出戲,定有話說。”
時追認罪道:“命當以命還,如夫人殺了老夫人,我殺了如夫人,我可有錯?”
他問:“我有罪?可我有錯?如夫人不該殺嗎?”
“時追,你過界了,你可悔?”風寄娘輕聲嘆道。
時追歪了歪頭:“悔?那是什麽?我生于人間,卻不懂人間事。”他執盞敬雷剎一杯酒,“勞副帥将真相示于衆人跟前,我有罪,她雖身死,并不無辜。”
雷剎道:“屆時,我去何處尋你這個兇手?”
“不敢失信副帥,寄娘作保。”時追正色道。
雷剎略擡了擡眉:“她?她在我心中輕浮随性,不足為信。”
時追皺眉,無措道:“我身無長物,我所有的皆老夫人所贈。”
“那便把銀鈴留下。”雷剎道。
時追滿目不舍,遲疑片刻咬牙點頭,取下銀鈴重又交回雷剎手裏。
雷剎又叫老叔送上紙筆,寫好罪狀讓時追畫押,時追眨眨眼,拿起來好奇地看了看,咬破手指在上面印一個血指印,許是怕了雷剎嫌他不夠誠心,印了一個不算,又連印了好幾個。
“夠了。”雷剎看狀紙被血指印印得血糊一片,有心再寫一張讓時追重印,想想又作罷。
風寄娘舉壺斟滿酒杯,玉手輕執奉于雷剎:“郎君慢飲這杯‘故人歸’。”
雷剎疑她在酒中作怪,也不推辭,接過飲盡,酒入喉間清冽甘美,瓊漿玉液不過如此,盯着風寄娘道:“今日之事,雷某記下。”
這酒味甜,酒勁卻十足,雷剎一杯入肚,頭沉目重,往案上一趴,醉了過去。等再醒來,天已大明,荒寺陋園,階前院中十數株枯枝牡丹,黃雀在枝頭叽喳吵鬧,蚊蠅振翅嗡嗡飛過。
雷剎只感頭疼欲裂,看四周風寄娘與老叔不見蹤影,案上也無殘羹空杯。驚身坐起,摸摸懷中,摸出一對銀鈴和一張四方疊起的罪狀,展開一看,正是自己筆跡,再看具名……幾個暗色的貓爪印。
雷剎盯着罪狀半晌,這才繃着臉重将它疊好收進懷中,在寺中轉了幾圈,雖然野草肆虐,卻有煙火之氣,一時怎也尋不到風寄娘與老叔,通往前殿的過道,荒草枯樹攔路,無處下腳,只得循着昨日來路出了後山小門拾階下山。
他下山時留了心,一樣數着臺階,數來數去卻是不對,到得山腳,石碑斷在泥中,不遠處老樹下,撿着的馬低着頭吃草,見到主人高興得揚蹄嘶鳴。
雷剎踏着晨光驅馬回城,将近城門,遠遠便見一輛馬車靠在路邊,風寄娘坐在車轅上朝他吟吟淺笑。
雷剎疑她對自己下藥,心中一陣煩躁,又知此案風寄娘是個關鍵,拍馬上前長臂一伸抓着她的腰将她甩到馬背上。
“抓我的衣服,不許抱我的腰。”
風寄娘在他身後輕嘆:“若是奴家跌下馬,摔個半身不遂,豈非郎君之故?”
雷剎呵笑:“若是貓有九命,你定有十命。我問你你昨日在酒中下了什麽毒物?”
“啊?許是百歲丹?”風寄娘軟聲說道。
“滿嘴胡言。”雷剎恨不能将她扔下馬去,進得城見葉刑司替了單什,傳話與他讓他帶了人手去李府。
葉刑司兩眼一亮,深吸一口氣摁下蠢蠢欲動的好奇心,揖手領命。
雨止天晴,李府仍是一片愁雲慘霧,透着死一般得寂靜,全府衆仆輕手輕腳細聲低語,像是生怕了驚着什麽。
不過幾日,門前廊下的白绫已然陳舊,好似已懸挂了一年半載,泛着黯淡的昏黃。
門役另換了一個人,看看雷剎,又看看他身邊的風寄娘,苦着臉為難道:“ 娘子一身紅衣,怕有沖撞。”
雷剎道:“我們是來查案的,不是來憑吊的。”
“這……這……”門役氣惱道,“這也未免太過無禮,李府白事人家,哪有人穿着色衣上門的,縱為查案,也是欺人。管事與郎主見我辦事不利,指不定要将會發賣……”
雷剎哪會理他,與風寄娘一道繞過影壁穿過長廊過二道院門,李侍郎夫婦與一子一女,兼一衆親近親眷一道守在老夫人靈前,李府內外管事在那侍侯理事。
李侍郎将一撂紙錢投入火盆中,聽見動靜擡起焦黃的臉:“雷副帥?可是抓到了兇犯?”
雷剎道:“八九不離十,只案中少一環,來府上确認一二。”
李侍郎這幾日操勞兩眼浮腫,精神短缺,一時竟沒回過味來,示意讓管事将他扶起:“副帥移步……”
“李侍郎不必了,此事與老夫人相關,在靈前正好以慰亡靈心安。”
李侍郎拄着拐,臉上猶自不解,細細思索着雷剎的話,這裏似乎藏着一根針,往裏一探,便會刺得人鮮血淋淋。
韋氏仍跪在地上,抖散幾張紙錢,慢慢燒焚于火中,她甚至輕斥了身後不安的兒女:“專心為你們祖母哭靈,外事有阿爹與阿娘。”
李小郎動了動膝蓋,瞪了眼雷剎,再看風寄娘一身紅衣,大怒:“你這婦人好生無禮,誰許你穿着紅衣驚擾靈堂的?”又指着仆役罵,“你們是沒長眼睛還是半截死人?不将這等惡客趕出去,杵在那,傻不了成?”風寄娘往後略退了退,拿袖掩了掩鼻。
韋氏皺眉:“阿蜀,你也通讀三禮,怎能在靈前喧嘩?”
李小郎道:“阿娘不要生氣,阿蜀一時情急。”
韋氏點頭,遞了一刀紙錢與他:“幾張幾張撚開燒,才能化盡,萬事多思慢行,慌慌張張的,能做好什麽?”
李小郎道:“阿娘教我。”
韋氏牽了牽嘴角,瞥見他一角孝服折在膝下,拉出來小心理順。
李侍郎立在一旁,腳上的麻鞋将他雙腳磨得發紅,他心中迷茫,老态畢現。
等得阿棄與葉刑司、單什帶人趕至李府,如老僧入定般的雷剎這才發話道:“開棺。”
除卻韋氏,左右衆人大驚,李侍郎怒目相向,喝問道:“雷副帥之是何意?我母身有诰命,豈容你這般放肆,徐知命再是聖上心腹,我也要去問問他,便是這般縱容手下辦事?”
雷剎眉毛都不擡一下:“雷某職責所在,若有不當之處,侍郎見諒。開棺。”
阿棄一慣聽從雷剎之命,單什一向唯恐天下不亂,只葉刑司衡量不妥之處遲疑落後一步,等他思定,單什早就使了全身蠻力強開了棺蓋。
棺蓋一開,腐臭之味沖鼻而來,單什一個倒仰,險些将隔夜飯吐出來。棺木兩側雖堆了冰盤,無奈天熱,老夫人屍身已經腐爛,發出陣陣鹹腥惡臭。
雷剎示意:“風娘子,去查驗看看,老夫人可是中毒身亡?”
本在一邊怒罵的李侍郎頓時沒了聲,李家姊弟也怔驚得瞪大眼,李小郎一時不察,被火燎了指頭,唉喲一聲,将一大疊紙錢扔進火盆,火苗被這麽一壓,瞬間暗了下去,暗影緊跟着蔓延,映得每個人的臉,半明半昧,滿堂憧憧虛影亂晃。
“胡言亂語,我母親明明老去,怎會是中毒?”李侍郎搖頭斥道。
雷剎道:“是與不是,驗過方知。”
風寄娘越衆上前,折了一塊細布系了口鼻,俯身在棺內驗看老夫人的屍狀,屍有異色,鼻內微有血跡,皮膚處微有裂紋,小筆吏也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來,跟在風寄娘身後奮筆疾書。
“老夫人确實為中毒身亡。”風寄娘對雷剎道。
李侍郎如遭雷擊,不敢置信道:“怎會……誰……誰會對我母親下此毒手? ”
“如夫人。”雷剎答道。
“玉娘?不會。玉娘怎會害我母親性命?”李侍郎仍是不信。
雷剎看着傻跪在地上的李小郎,道:“自是為了李家獨苗。”
李侍郎神色頓變,跌坐在地:“為了阿蜀……為了阿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