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三合章

裴谌暈頭漲腦回到家中, 和衣卧倒, 圓圓的金銀香球藏在他的懷中,硌得他胸口生疼, 連忙取出握在手中,解開勾鎖,裏面香丸焚盡, 一縷清香殘留, 它曾在被中生香,添無邊旖旎。

歡好如夢啊!

裴谌睡了一覺,記起與雁娘之約, 與雷剎道:“表兄,我去求阿娘,納雁娘為妾。”

雷剎坐在窗前飲酒,他的衣袖沾着的那抹血跡, 萦繞着一點腥臭,将杯中酒澆在上面,腥臭味非但沒有消下去, 反倒濃郁了幾分,他看了裴谌一眼, 屍白的臉上是令人心悸的無動于衷,雁娘與裴谌的前塵舊恨, 點點滴滴,按部就般重現,低頭問道:“若她不許呢?”

裴谌道:“娘親并非不講理之人, 為了雁娘,我定求得阿娘答應。”

不待裴谌開口,裴母道:“三兒,阿娘為你定下一門親事,耕讀人家,是你良配。”

裴谌吃驚,躊躇問道:“前幾日不曾聽娘親提及。”咬牙道,“兒想納雁娘為妾。”

裴母嘴角向兩邊上扯,木然道:“三兒,先昏後納。”

裴谌張了張嘴,似覺有理,恍惚應下,失魂落魄回屋坐案前默書。裴母拎着門鎖,在門外古板無波道:“三兒收心,好好在家讀文章。”

裴谌不從,又拗不過裴母,成日在家自怨自艾。

轉眼過了月餘,林敷親來裴家送信,他搖頭大嘆,責備道:“三郎,你與雁娘相好,本是風雅之事,偏又做盡負心之舉,雁娘侯你不至,病骨支離,好生可憐。秦樓假母,兩眼只識金銀銅錢,哪有多少恩情?疾醫斷言雁娘之病難愈,如今連湯藥都給她斷了。”

裴谌急得團團轉,道:“林兄,非我負心,阿娘将我禁足家中,不得赴約。我待雁娘心意,半分未改。”拖出床下一箱銀錢,又取一張房契,沖林敷深揖一禮,“這是雁娘的贖身錢,勞林兄援手,先讓雁娘離了那不堪之處。小院簡陋,也沒半個奴仆,煩林兄看顧一二。”

林敷接了錢箱,道:“為雁娘贖身不過舉手之勞,不過,雁娘染疾,實是因你之故,心病需心藥,非你不可解。”

裴谌遂修書一封,訴盡衷腸,交與林敷道:“林兄,讓雁娘再等我幾日。”

林敷叮囑道:“三郎,君子一諾,切莫讓雁娘空等。”

裴谌又指天為誓,定求了母親去見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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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母搬了張胡床守在門邊,拉着一張臉,硬梆梆道:“三兒要去,拿刀抹了為娘的脖子再去。”

裴谌跪求:“求阿娘成全,雁娘患病,我怎能棄她不顧?”

裴母一點點轉過臉,古怪一笑,問道:“三兒要弑母嗎?”

裴谌大驚失色,泣道:“兒子不敢。”

裴母道:“三兒要去,等為娘眼閉後再去吧。”

裴谌困在屋中,耳聽裴母斥責自己不孝,又哭裴父早逝,悲另兩子早亡,她放長悲聲:“我兒不孝,老身為子操碎了心,如今為着一個妓子便要棄親娘不顧。”

裴谌自責不已,他無能而又軟弱,既不敢違了母命,又不願辜負雁娘,一人縮在角落婦人般自憐自傷,嗚嗚低泣道:“雁娘,非是負心,我實是無法。”

雷剎滿目嫌棄,這是裴谌,空生一副好皮囊,腹無才學,志不堅定,左右搖擺,誓言于他不過随口一說,過後自會尋找千百個借口為自己推脫。

夜色濃墨般暈開,油燈昏昏一點,裴谌蔫在一邊,躲在暗處,連自己也覺自己面目可憎。油燈的那點光搖了搖,投在案上的燈影與跟着搖了搖,慢慢拉扯扭曲,濃夜裏藏着令人不安的氣息,它發出一聲細微而又悲傷的輕嘆。

雷剎将長刀操在手中,手往燈影探過去,燈影懼他,黑霧似輕避開,一點點不依不饒順着案幾爬到了地上,往裴谌那延展過去。

雷剎正要飛起一腳踹向裴谌,裴谌忽然一轱辘從地上爬了起來,雙眸閃亮,敲着自己額角,道:“我糊塗了。”他沖着雷剎深揖一禮,“我竟将表兄忘在腦後,表兄,助我一回,雁娘病重,我要見她一面。”

雷剎喚他:“裴衍?”

“表兄再不相幫,我無人可求。”裴衍纏着雷剎,說了一車讨好的話。

油燈一點火苗,昏昏地燃在那,燈芯輕卷,豆大的火苗跟着躍動,燈下爬動的暗影消失無蹤。裴衍急得火燒眉毛,見雷剎不動,求道:“表兄,人命關天,求表兄相助。”

雷剎倒轉長刀,将刀柄遞于他。

裴衍怔愣片刻,醒悟過來,抽出長刀劈開直棂窗,踩着案幾翻窗逃了出去,他行動蒼惶,帽丢發散,雷剎跟着躍窗墜在後面。裴衍沒跑多遠,見武侯在那巡邏,又折回來,披頭散發揪着雷剎道:“表兄,送佛送到西。”

雷剎無奈,只得帶他避開武侯,翻過坊牆,順着牆根往鄰坊小宅溜去。

裴谌置買的宅院坊中偏角,巷道在夜中沒有盡頭一般,裴衍文弱書生,一路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幾番摔倒,碰得頭角青腫狼狽不堪。

遠見一盞白色燈籠挂在門檐前,裴衍心裏一慌,腳一軟撲倒在地,也不知哪生得力氣,明明手軟腳軟,卻快步到了宅前,推開虛掩的院門,正堂燈火通明。

雁娘濃妝豔抹,錦衣紅裙跪坐堂前,她病中消瘦,兩頰高聳,胭脂雖掩去病容,卻襯得眉目帶着咄咄逼人的凄豔,盛極将敗的花,再豔也帶着無可挽回的可憐。唇邊兩點面靥,将哭卻似輕笑。

她怔怔地看着裴衍,滿目的不可置信,凝結着無解又絕望的哀傷。

她日日期盼,夜夜等侯,然而他總是不來,歡情如晨霧,轉瞬而逝,誓言如鏡花水月,不過虛妄。她明知他不再來了,偏偏又抱着一絲妄想:他有書要讀,有娘親要孝敬,有知交要相會,他許是一時絆住,不得前來……

她病得突然,豐盈白潤的手臂眼見瘦骨支離,臂钏松滑,虛虛環在腕間。

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條。這是騙人的,她吃吃一笑,退下臂钏扔到一邊,鏡中容顏殘敗,她久不盛妝了。

假母嫌她将死,翻臉無情,搜去珠寶衣料,遣退婢女丫環,她孤身一人躺在帳中,似有恨,又無力認命,她不過一個私妓,學得琴棋書畫,描得黛眉朱唇,不過博君一笑,得一晌貪歡,争幾許纏頭。

還好,她心戀的情郎并非貪婪無恥小人,他不能親來,卻托友人用她的財物為她贖身。她忽然又起妄念:不如再等等,再等等他就來了。他立過誓,親許了此生,怎會是假。

然而,他還是不來。

他的娘親以死要挾,他老實孝子,怎會來?

她自忖命不久矣,耗盡千金萬為自己打了一副棺木,漆重彩,描金紋,生前無所依,死後終有歸處。

雁娘伸出幹瘦的手,一點點撫着裴衍的臉,眼淚撲簌簌落在裙擺,氤開一灘灘的痕跡。她的酸楚,她的暗恨,她的心底生出了無限的怨氣。

“裴郎,你怎會來?”他怎會來?他是一個負心漢,空許盟誓,卻又棄她不顧。他本不該來的。

裴衍微有不解,更多卻是心疼不舍,他答道:“林兄說你病了,我……我便來了。”他握着她消瘦的手,紅了眼眶,“雁娘,我懦弱無用,然大丈夫一諾千金,我不負你。”

他小心将她擁入懷中,喃喃道:“雁娘,等等我。我娘親生性闊朗,極易相處。長兄有為,在外為官;二兄雖胡鬧,待我卻極好。我徐徐圖之,總會磨得娘親松口。”

他越說,雁娘哭得越兇。

裴衍手足無措,慌忙去擦她的眼淚,道:“雁娘,是我的錯,總叫你等了又等。”

雁娘一迳搖頭,她伏在他的懷裏痛哭,那些悲凄,層層疊疊,怎也化不開。

他們有生死之約呢。

“裴郎,你可記,我們生死同穴?”她收起淚,漆黑的雙眸晦澀發暗,藏着貪婪執念奢忘,她在他耳邊輕問,“阿郎,你陪我可好?我等得你好苦,好苦…… ”

裴衍正滿腹愧疚,點頭便要答應。

“夠了,他是裴衍,不是裴谌。”雷剎出聲喝止。

雁娘瞬間擡起頭,大怒,環着裴衍枯瘦的雙臂猛然收緊,倒豎着雙眉,聲音尖厲如夜枭:“裴衍就是裴谌,他們有何分別?黃天後天可為證,他許我一生,他欠我的,他欠我的。”

雷剎道:“裴谌家境貧寒,父兄早亡,寡母含辛茹苦将他撫養成人,又變賣家産供他賣書,盼他哪日得貴人賞識舉薦,考取功名,光耀門楣。裴谌長于婦人之手,才學平庸,好鑽營,卻無能,看似老實本份,實則懦弱無信,好顏面又自卑。他與林敷來往,分明慕他之勢,卻拿君子之交遮掩。”

“你與他在林家宴上相識,互許終生,然而,他雖稱要娶你為妻,納你為妾,卻根本做不得主。你聽信了他的花言巧語,還将私財交托,盼能長相厮守,結果落得飲恨而死。”

她身死,恨卻未消,一日一日反複思量,終成執念,難以釋懷。

而他……

她不知他後來可有考到功名,也不知他有沒有娶得賢妻,更不知他何時身死……她只知自己困于歸葉寺,鬼無形無質,飄蕩無依,只得将往事反複咀嚼,成怨成恨。

裴谌,許是心中有愧,那點愧,鑲刻魂魄深處,經陰司輪回,不曾消退。春日,他在家中念書,得友人所贈春花,魏紫妖嬈,勾起前生舊事。

他負過一個女人,許過誓,立過約,天地可為證。他所說過字字句句,筆筆未消。

鬼,無形之物,寄于人心暗處。

他對有她愧,給她可趁之機,她引他的生魂離體,誘得他神魂颠倒。

“本就是他欠我的。”隔生隔死,她仍要他應約,縱是投胎轉世,改頭換面,總是舊魂。

裴衍就是裴谌。

“自欺欺人,裴衍是裴衍,裴谌是裴谌。”雷剎駁道,“你念着的裴谌,負心薄幸,你等或死,他都不會來見你。”

他的話,戳痛了雁娘,她整個人浸在沉沉的怨恨中,太可恨,太可笑……

“前塵舊事,過去便是過去,這裏種種,不過是你惡念所化,真假摻半。你不曾見過裴母,料她應是個刻板寡恩無理取鬧的惡婦,你深厭她,借小厮之口出言折辱,罵她無知婦人;你因林敷與裴谌相識,他又仗義施手将你贖出妓館,他是月老紅娘,三番兩次設宴讓你二人有緣相會;裴衍在你面前穿裴谌衣裝,說裴谌之話,行裴谌之事,然而,他始終不是裴谌,有時舉止與裴谌總有出入。  ”

“裴谌貧家子囊中羞澀,去秦樓尋你,想必沒少遭龜奴假母輕視羞辱。裴衍家中富裕,不知民間疾苦,即便身無分文,也不覺困窘。”

雷剎目光尖銳如刀:“你也知道他不是裴谌,生不同衾,死亦同穴的誓言,根本不是裴谌所立。”

雁娘緊緊攀附着裴衍,陰森道:“你是人,識他外皮名姓,我是鬼,則認他七魂六魄。”又凄凄楚楚地伏在裴衍肩頭,“裴郎,你可記得你我之約?”

裴衍被她死死摟住,半點動彈不得,氣短胸悶,艱難道:“雁娘,我記得。”他笑道,“我……我不記得前世之事,但是今世我記得,我在歸葉寺說過要納你為妾,我也說過,就算生不同衾,死則同穴。”

雁娘大笑,十指皮流肉爛,露出森森白骨,她張着指骨,輕柔地捧着他的臉,情深款款:“裴郎,我屍身化骨,你可願與我棺中同寝?”

裴衍沉思片刻,有點留戀,有點釋然,道:“我願意,雁娘,我願意!”

雁娘不信,陰恻恻地喝問:“你騙我,騙我,你怎會願意?你怎會願意?”

“我心悅你。”裴衍道,“我願為你畫眉,願為你簪花,與你長相厮守。”

雁娘鬓邊的魏紫墜地,花瓣灑落一地,擡起臉,血與淚摻和,她道:“風寄娘與我道:鬼,無身,無形,無知,無覺,怨念所化的一點惡意。可我,好痛啊……”

她終是等到他來,在她身死之後,在他轉世之後。

她生時,他一個薄幸男兒,誤她一生。

她化鬼,他成了情深重諾的君子,要與她共死。

“我不甘……”她用指骨捂着臉,恨聲自語。太不甘了。

裴衍頸間臉上全是青紫的指痕,摸了摸,痛得差點跳起來,雷剎伸手将他扯到身後。

雁娘埋首跪在地上,身上皮肉點點剝落,衣衫塌陷腐舊,她的恨與不甘是附骨蛆,化作了萬千的惡。

明明同魂,踏過黃泉路,走過奈何橋,飲一碗孟婆湯,他轉世投胎,剝離了無能不堪,成了她所念的模樣,來應她二人舊約。

可她已身化白骨。

她好恨。

人間事太無常,獨她一人承受,有失公道,癡男怨女應與她一同品嘗求而不得。

雷剎抽刀道:“她現在只剩惡意。”

裴衍正瞪着雁娘,紅顏成枯骨,魏紫凋零,錦衣色裉,金臂钏與白骨相撞,沉悶有聲,如同嗚咽。他想起,他在窗前讀書,看牡丹開得了正豔,心裏忽然閃過一絲酸楚,幽幽入夢,夢中他接了友人請帖,邀他赴春宴,賞畫賞花,她是座中酒糾,妙語連珠,風流靈巧,園中各色名花盡皆失色,他對她一見傾心。

他們同車同游,燕好交歡。歸葉寺一別,她不見所蹤,他日日在外徘徊,尋覓佳人身影。

前生今世交織,真假交錯。

他心悅她,并非出于前世之愧。

裴衍不顧她枯骨腐衣,蹒跚着要靠近她,卻感旁邊雷剎身形一動,刀風挾帶着腥氣掠過他的雙頰,一時脊梁發冷,疾呼:“表兄不要。”也不知話先至,還是人先至,他整個往前一撲,将雁娘護在了懷裏,雷剎的刀堪堪貼着他的頭皮,堪堪停在頭頂。

“你找死。”雷剎大怒着收刀。

裴衍也是後怕不已,擁着雁娘抖似篩糠,嘴唇打顫舌頭打結,吓得說不出整話來。低頭小心翼翼去看雁娘,以為骷髅鬼怪,誰知入目卻是帶淚的花容。

“啊……”他聽到她輕輕一聲嘆息。

殘陽悄然落盡,餘溫散去,一團冷月挂在樹梢,秋蟬幾聲哀泣。

有人吹了吹火折,點然燈燭,重合上燈罩,桔黃的光亮轉地幽青,風寄娘提燈對着雷剎輕輕一笑。

寄殡處陳舊的棺木整齊排在那,火盆焚過的紙錢留着餘燼,冷月孤清,裴衍呆在那,懷裏抱着一具白骨。

“雁娘……”裴衍喚了聲,沒有紅顏相應,不死心,又輕喚,“雁娘!”仍是無人相和。頓時,悲從心來。

風寄娘似是遺憾,道:“裴郎君,許是你二人無緣。枯骨易朽,不如将它放回棺中,也好入土為安。”

裴衍怔忡,想要反駁,一擡手,懷中白骨骨節分離、根根散落。

撿骨入棺,前緣舊恨盡去。

雷剎幫忙合上棺蓋,棺身上那些黯淡難辨的紋彩,再經些年月,就會剝落殆盡,剩一具灰撲撲的重棺掩盡過往。

“雁娘去哪了?”裴衍追問。

風寄娘笑道:“人死,自是與泥同腐。”

裴衍紅着眼眶:“她與我有約。”

風寄娘道:“裴郎君只作夜間一夢。”轉身對着雷剎,“副帥,你說呢?”

雷剎點頭:“前生事,前世了,事過境遷,沒有必要再糾葛不清。”

裴衍立在棺邊,黯然神傷。

“副帥冷硬的心腸。”風寄娘輕嘆,“不過……”她話風一轉,“副帥心中無念,夢魇中怎會有家宅小院?”

不等雷剎生怒,提燈步出寄殡處,道:“裴娘子在家中苦等,副帥早些引裴郎君歸家吧?”

雷剎發作不得,看裴衍像經一場大病,青衣挂在身上,整個人勉強支撐在哪,一個不查,像要随風消散。當下點頭,離行記起一事,問道:“三千文的水是什麽?”

風寄娘訝異,笑起來:“誰買了水?”

“裴二。”雷剎答。

“弱水三千,唯取一瓢。飲過此水,再與人歡好,此後之能系一人身上,否則,臍下三寸齊根斷爛,神仙不救。”風寄娘贊嘆,“裴二郎君真是衷情人啊!”

裴衍抽回幾許神魂,惘然道:“我……阿兄內宅混亂,婢妾衆多,愛尋花問柳。”

“啊?”風寄娘語帶遺憾  ,“可惜了恨女辛苦汲來的弱水,京中不少貴女重金相求尚不能得。”

雷剎腳步頓止:“你向京中出售這種毒物?”

“副帥說笑,弱水又非凡品,有緣才得。”風寄娘嗔怪,“裴二郎是有緣人。”

雷剎與裴二不和,他又是睚眦必報的脾性,當下琢磨着要不要晚去裴家,好讓裴二發作……

裴衍生怕裴二出事,歸心似箭,回看古寺,啞聲道:“風娘子,我蔔了吉日,再來接雁娘。”

風寄娘點頭:“好,奴家在寺中等候。”

夜中山道難行,裴衍悶悶地跟在雷剎後面,到得山腳,雷剎回過頭,身後哪有裴衍,當下不敢耽擱,牽馬回城。

裴娘子領着一衆仆役守着裴衍,眼巴巴地盼他醒來。裴二哈欠連天,坐那險些昏睡過去,求道:“阿娘,兒看三弟一時不醒,姓風的婦人與鬼子合謀,訛你錢財。”

裴娘子橫眼:“不許去睡,你三弟定能醒來。”又罵,“你們同胞兄弟,三兒再不醒,命都要沒,你還有心睡覺?”

“好好好,不睡不睡。”裴二歪着嘴讨饒,拍拍臉頰,起身道,“我去院中走走,醒醒神。”踱到自己院中,色心起,随手拉過一個婢女,不顧推拒,黑燈瞎火強行一番男歡女愛,事後理理衣袍,也不管是哪個,拍拍屁股重又回去守着裴衍。

裴娘子知子甚深,看他這模樣,便知他幹了什麽好事,劈頭蓋腦就是幾下:“你是色中惡鬼不成?你三弟這模樣,你還有心胡鬧。”

忽聽一邊使女喜泣:“娘子,娘子,三郎君醒了。”

裴娘子撇下裴二,撲到裴衍床邊。裴衍昏睡十數日,瘦得脫了相,全身也沒一絲的力氣,只定定睜着雙眼,半晌才氣若游絲喚道“阿娘。”

“诶!”裴娘子應了一聲,心頭大石落地,喜泣道,“三兒,可算醒來。”

裴衍跟着落淚,他的那些離愁別苦,無法可解,看到裴二,記起弱水的事,想要告誡兄長,卻是神短力虛,又昏昏睡過去。

等得雷剎趕至,裴家還鬧哄哄亂成一團。裴娘子見了他,心中方定,連念幾聲佛,道:“等三兒養幾日,我便請工匠修繕歸葉寺山門。”

雷剎又說弱水一事,裴二本在那歪眼撇嘴做不耐狀,驚得半張臉斜在那,跳着腳罵雷剎詐唬他。

雷剎心中暢快,道:“真假我亦不知,裴二郎不妨一試。”

裴二臉上青複紫紫複青,半天說不出話來。連裴娘子心下都疑雷剎拿話吓裴二,還想着若是裴二因此收斂一二,倒也好事一樁。

雷剎看裴衍睡得安穩,便與裴娘子告辭,裴娘子苦留不住,只得放他離去。

獨門小院似是随手抛卻在那,烏門孤燈,在夜裏,像是枝丫間鳥巢,搖搖欲墜。雷剎汲水洗了個澡,換下身上衣物,随手棄在火塘中。

裴衍溫養了幾日,拄着拐杖,由小厮扶着,勉強也能在屋中走上幾步。支着病骨,跪在裴娘子前道:“阿娘,我想娶雁娘為妻。”

裴娘子聽他細說舊事,她本就是通情達理之人,又信鬼神,裴衍死裏逃生,也應積些陰骘,遂點頭答允。

裴家蔔吉問兇,定下吉辰,設下法事,請擡棺人将雁娘的棺木擡離歸葉寺,葬進裴家祖墳。

風寄娘遠遠避開,撫着懷中的貍貓,用手細細理着貓毛,道:“又有何趣呢。”

貍貓眯着貓眼,打了個哈欠,風寄娘笑着撓撓它的下巴!

到底無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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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葉和尚)

歲至晚秋,落葉鋪地,悲佛山霜葉如血。

入寺的山道幾層葉落堆積,一個負笈、手執尖桃麈尾的和尚踩着滿階枯葉拾階而行。他背後的書箱沒有一卷經書,密密排着大小相同的玉色瓷瓶。

到了歸葉寺寺前,和尚看着粉飾一新的山門,略停了停,再進山門,左右金剛護法身披彩甲、手執法器,意态如生。寺院大門新刷幾遍紅漆,鋪首銜環,好生莊嚴。

看山門,真是一座寶寺。推開寺門再看,不過枯草叢生,了無香火的荒寺。

和尚不由嘆氣,穿過牡丹枯樹,過天王殿,避開泥中佛鐘,眨眼間便到了大雄寶殿,殿中無佛,正中一座近六丈高的十八連盞銅燈,底座滿刻銘文;連枝上寸長銅人或呈掙紮狀,或仰面張嘴痛呼,或伏地跪拜;十八燈盞,雙蛇纏繞,分左右以嘴相銜;燈盞中是脂膏狀的燈油,燈火灼燙,油膏受熱卻不化,千年萬年地凝結在那。

寶殿三面又立着與寺齊高的木架,從下到上,一排一排滿滿壘着玉色瓷瓶。

和尚放下書箱了,搬過木梯,将箱中的玉瓷瓶一一陳列在空架上。等将一切歸置好,這才在燈邊的蒲團上坐下,敲了下木魚,數着一串菩提念佛。

風寄娘在殿前等他念完經文,這才深揖一禮,道:“一葉法師遠游,那幾個貴女來寺中不見法師,改去別處焚香祈福。”

歸葉寺的寺主一葉法師,玉面朱唇,俊秀過人。偶在京中化緣,有貴女心折他的美貌,贈寶枕相誘,許寶物權勢,不得,又裝虔誠信徒,盛妝來寺中禮佛。

一葉不堪其擾,他與不良帥主徐知命是知交好友,恰好徐知命一時興起,聲言要去名山訪仙,一葉便與他結伴,雲游半載方回。

歸葉寺就他一個和尚,他一走,本就荒蕪的寺廟更顯荒廢。

貴女幾次尋他不着,不由洩氣,找了個與一葉面貌幾分仿佛的書生作入幕之賓,略解相思苦。

風寄娘惱他一走了之,便拿這事取笑。

一葉阖着秀美的雙眸,不理她,問道:“寄殡處有了空位,可有香客寄棺?”

風寄娘反問:“寺中哪來香客?”

一葉無言以對,只得道:“貧僧看山門煥然一新,以為另有機緣。”

風寄娘失笑,問道:“法師與徐帥同訪名山,可遇神仙撫頂以授長生?”

一葉收起念珠,道:“不良帥主說是訪仙,實為求藥。”

“求藥?”風寄娘略一沉吟,“可是為了九王?奴家曾聽聞,徐帥推過九王命盤,早殁之命,歲不過卅”

一葉點頭,平靜的臉上滿是悲憫:“徐帥知命,卻不肯認命,篤信人定勝天。聖上諸子,太子剛愎暴戾,餘者唯九王聰惠,有名君之相。”

風寄娘蹙眉,問道:“徐帥可有尋到良藥?”

一葉搖了搖頭:“世間哪有醫命神藥。”又道,“貧僧早前便回到京中,不過,遇不解之事耽擱了月餘。”

風寄娘奇道:“不知何事?”

一葉道:“如今坊中多鬼怪邪說,我過各坊,觀坊市氣運,恰逢李侍郎家中正辦喪事。”

風寄娘問道:“可是禮部李侍郎?”

一葉颌首,道:“與那只貓無關,李老夫人身死,魂不知歸處,貧僧遍尋不得。有人攫奪了她精魂,只是,她的命盤并無奇異之處,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風寄娘追問:“法師可有頭緒?”

一葉搖頭:“貧僧托了徐帥同查此事,國運漸消,魑魅魍魉倍出,徐帥擔心此事背後所謀甚大,倒比我還要上心。”

風寄娘看殿前落葉,道:“盛極必衰,為天道法則。”

一葉雙手合什念佛,道:“然而,衆生則苦。”

風寄娘回以佛禮:“法師慈悲。”看看天色起身告辭,道,“日将西落,奴家可不願與法師共處一室。”

一葉唇邊綻出一抹莫名的微笑,又飛快地消逝。

風寄娘走了幾步,記起一事,問道:“徐帥手下有不良人雷剎,命格奇詭,未生母亡,應與萬鬼為伴。奇怪的是:我與他相識數月,看他行事,似乎幼時并不與鬼交。”

一葉道:“許另有奇遇。”

風寄娘笑起來,道:“奴家真想探個究竟。”

雷剎與阿棄等人站在一處屋宅前,幾個雜役擡着擔架,一具一具地往外面擡屍體。

單什張大嘴,好半天才拿手合上自己的下巴,道:“這……這……怕不是墳地,幾具了?”

葉刑司一手執筆一手在疊冊裏寫寫畫畫,道:“十一具。”

阿棄吞了一口口水,往雷剎身邊靠了靠。雷剎攔住一擡擔架,掀開白布一角,問擡屍的雜役道:“無一例外?”

雜役白着臉,滿臉驚懼:“都是一般模樣。”

單什撓着自己胸口巴掌厚的護心毛了,對雷剎道:“副帥,這屍體慘慘白的,倒像我以前殺豬時放光了豬血。”他摸摸嘴,勾起肚裏饞蟲,“拿鹽巴将豬血煮了血豆腐,炖燒了很是美味……”

兩個擡屍的差役聽得分明,二人對看一眼,再也顧不得,放下擔架跑到牆根吐得塌糊塗。

單什罵道:“這二人生得細膽。”

阿棄與葉刑司在旁,心裏也是隐隐作嘔。

“單大哥快快住嘴。”阿棄跳腳,“隔夜飯也要吐将出來。”單什道:“餓你幾日,”

這戶人家姓齊,連家主帶仆役共三十一口人,屍體不多不少,也是三十一具,無一生還。

報官的是坊中武侯。

其時,天不過微亮,又有薄霧,十步之外茫茫一片,看不分明。坊內武侯見天不好,生怕宵小生事,不敢偷懶,執刀提燈巡街,過幾條巷道,便聽前面宅前一聲驚呼,隐約間一個模糊的人影從一處院門屁股尿流地爬了出來,見了武侯,倒似見了至親,扒着為首的武侯鼻涕眼淚齊下:“好些死人,好些死人……”

武侯認得他,坊內一個賊偷,成日游手好閑,偷雞摸狗,常在官府吃杖責。

賊偷吓得不輕,口齒模糊,直嚷這戶人家一屋子死人。

武侯還道他故意胡言亂語使詐,捏起拳頭便要揍他。賊偷忙指天發誓,又道:“小的不過看他家剛遷來此處,家中財物不及收整,便想趁亂摸些值錢的零碎,也好換幾兩酒吃吃。誰知,竟竟都是死人。”

幾個武侯看他不像說謊,入屋宅看個詳細。

宅中半點聲響也沒,院內也不見分毫雜亂,推開門房,一個值夜的小厮靜靜趴伏在幾案上,案上還放着一碟糕餅。

這小厮似是睡死了過去,一動不動,武侯心知有異,其中一個擡手輕輕推一把,小厮的屍體應聲倒地,露在衣外的頭手,慘白幹癟。

武侯起先見這小厮死狀古怪,也不過心裏發毛,誰知進一屋有一具屍體,再進一屋又有死屍,為首的武侯腿肚子打顫,再不好查看下去,報與了官府。

不過一夜之間,全家橫死,屋前院外除了那賊偷的腳印,無一打鬥痕跡,更無一絲血跡。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再叫我短小君,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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