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暗湧(三)
整個都城像一鍋将沸未沸的水, 街集坊市看似與往日并無任何的區別, 販夫走卒,熙熙攘攘皆為利往, 然而,打扮得與常人無異的暗探藏在街角,混在酒肆, 隐于人群, 一雙雙滿懷鬼蜮心思的眼睛捕捉着任何可用的蛛絲螞跡。
事涉朝廷太子,所有的人似乎都掂起了腳尖,生怕一絲異響, 就打碎這薄脆的平靜,哪怕他們每個人都想将水攪混,好摸一尾大魚出來。
太子被廢幾乎是早晚的事,然而, 所有人禀着打蛇不死反噬其身之心,想要将太子釘死在三皇子舊案上。殺臣弑兄,何等猖狂, 何等殘暴,何等暴戾?這樣的儲君, 哪怕承平帝将來慈父心腸發作,也不能罔顧天下民意重将太子作為繼承人選。
哪怕超然世外的九王姜淩, 估計也不大希望太子有東山再起之日,畢竟以太子心性,為天下之主時, 便是八王姜準人頭落地之日。
不良司最早為皇帝暗衛,本朝太/祖原為權臣,得天下後對世家重臣多有忌憚,設暗衛督查群臣,各任不良帥主均為天子親信,司中十二都衛大多年幼時便開始滕養,能人異士倍出,不良司令一出,可查百官王爵。
只是,大興皇朝歷數百年風雨,大勢漸定,皇位更疊後,不良司漸漸不為皇帝所倚重,到了承平帝這,已淪為協大理寺查奇難異案之用,雖仍直隸皇家,早非尖刀之刃,承平帝甚至将不良司交給九王掌管。
九王身體不好,與大位無緣,承平帝待他尤為放心偏愛,只盼他在世時暢然無憂。姜淩掌不良司後,尋常也不過問,只交與徐知命定奪。
九王有一雙極為漂亮的手,修長優美,指甲澄透微粉,這雙手應該生在仙靈身上,不沾一絲人世塵垢。
“原來有一日,我竟也盼着兄長落入泥塵裏。”姜淩看着自己的手,下意識地輕拭了一下指尖,好似雙手已經沾血。
徐知命與姜淩感情極好,說句大逆不道之言,可謂情同父子也不為過,然,他對姜淩的悵然悲傷無一絲的動容,道:“大王顧念手足之情,卻将萬民至于何地?”太子姜沖的行事實在太過悖謬,他為帝,百官豈不要提着腦袋上朝?視人命為賤,又豈會将民生放在心中?
姜淩轉過身來,苦笑道:“可我,并非為大義。”承平帝暗示他:太子已到不可收拾的田地,不如留絲體面,手足相殘于皇室也非美名。
“副帥,還我三皇兄一個公道。”姜淩輕聲道。
雷剎領命應諾,轉身出了徐府,他不意外姜淩的決定,只是對于醇王舊案心存煩躁,此案的真相,不過是一把焠毒的利刃,人人都希望把它從塵封的鞘中抽出來,刺出致命的一擊。
何年果然是最好的酒,雷剎晃晃杯中酒,奇怪,他上次在歸葉寺,飲了幾杯就已醉倒,今日,一小壺所剩無幾,他卻殊無醉意。、
“歸葉寺可是稀奇之處?”雷剎問。
風寄娘跪坐在對面,炙着一串黃雀,嗔怪:“副帥又多心了,歸葉寺不過香火不盛的古剎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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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剎不信:“這酒離寺後,似乎不醉人。”
“許是副帥一心求醉,反不得。”風寄娘的笑中帶着不明意味,道,“副帥看似冷心腸,誰知卻有稚子之心。”
“胡言亂語。”雷剎哼了一聲,看左右無人,嫌棄道,“醇王舊案能查得什麽?聽徐帥道,因聖人不欲皇室蒙羞,在場仆役護衛大都已杖斃,一些證據也早已抹去。”
風寄娘:“醇王與太子之争,始于蕭孺人?”
雷剎飲盡最後一口酒,道:“蕭孺人自盡後,聖人言道:狐媚惑人,如妲己褒姒之流,必藏禍心,陷夫于不義,為世所不容。如今畏罪自盡,卑賤罪身,焉享福地?”
蕭孺人的屍身舊席一卷,棄于荒墳,即便生時有絕色之姿,死後也不過喂于野犬鴉鳥。
風寄娘道:“自古紅顏薄命,男兒愛其色,不願擔其責,更不願自省其身。”
“我們一同去醇王府一趟。”雷剎道。
風寄娘面露訝異,紅唇一抿,傾身道:“副帥竟邀我同去?葉十一郎?阿棄呢?還有單郎君?”
雷剎的眼皮都沒動一下,道:“醇王府多女眷,你去了行事便宜些。十一郎嘴緊,我托他查京中亡者生辰;阿棄未歸;單大哥沖動。”
“可我不過是個仵作,查案豈是我本份?”
雷剎奇道:“你不知不良司歷來物盡其用?”
風寄娘大驚:“你們不良司莫不是山寨匪窩、龍潭虎穴?”轉而一笑,道,“不過,副帥心有俠義正道,奴家甘願相陪。”
雷剎眼眸微暗,道:“風娘子似乎從來都是這般置身事外。”
風寄娘一怔,複笑:“郎君又誤會我了。”
雷剎不過随口一說,不去深究,風寄娘也樂得将此擱置,二人牽了馬同去醇王府。
醇王府在永安坊,朱紅大門對街而開,雷剎與風寄娘看門口的守衛門役無一絲憊懶之态,醇王雖去,整個府邸卻無頹喪之感,顯然醇王妃治家有道。
二人剛下馬,便有一個管事模樣的仆役上前,躬身道:“郎君可是不良司雷副帥,王妃命小的在等此等候。”
雷剎将兩匹馬的缰繩交與小厮,道:“醇王妃消息倒靈通。”
王府管事揖禮道:“王妃吩咐小的幾人在門口張望,事關大王,小人怎敢輕忽?”他說罷畢恭畢敬在前引路,穿過長長回廊,過前廳步中院,行至花園偏側水上九曲庭橋,到盡頭自雨亭處。
風寄娘和雷剎都有一絲詫異,自雨亭在這個時節,是夏爐冬扇。如要風雅,水車帶動池水至亭頂傾瀉,檐垂千絲線,冷得人打哆嗦;停了水車,不過冷水旁的一木亭,更添潇潇。
醇王妃只帶了一個身着胡服的小婢女,伏案畫着什麽,她孀居之人,身上素淡,發間無一色飾物,臉上無一點脂粉。
管事一施禮,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小婢女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邊輕噓一聲。
雷剎皺眉不耐,正要開口,醇王妃已經擱下了筆,擡頭看着風寄娘與雷剎,清冷的眼眸中露出一絲興味,道:“二位倒是一對璧人模樣。”
“王妃說笑。”雷剎硬梆梆道。
風寄娘知她不知道自己是誰,屈膝一福:“奴家不良司仵作風寄娘,見過醇王妃。”
“風娘子多禮了。”醇王妃擺手,又道,“我知道你是誰,你不但是不良司的仵作,還是歸葉寺的寄客,通請神扶乩。”
風寄娘也不慌亂,笑問:“不知王妃從何得知?”
醇王妃唇角一翹:“一葉和尚民間尋常,在貴女中卻是赫赫有名。”
風寄娘一愣,忙掩袖偷笑,道:“王妃似與法師有交道?”
“也算也不算。”醇王妃皺眉,似有不滿,她道:“一葉和尚如神佛般悲憫,亦如神佛般高高在上。”
更如神佛般漠然,雷剎在心中補上一句。他再看醇王妃時,不禁謹慎起來,連風寄娘的輕笑中都帶了一絲異樣。
醇王身故時有一妃二孺人五媵人,更兼若幹通房侍婢,其妻殷氏,出身百年士族大家,族中出過兩任皇後,殷氏更是知書識禮、進退有度,随母赴宮宴,被醇王生母楊賢妃一眼相中,磨着承平帝為愛子求娶殷氏女。
承平帝先時還有些遲疑,太子妃氣度尚遜殷氏一截呢,架不住楊賢妃溫軟的枕頭風,吹得整個人熏熏如醉,道:“我試試為三郎求娶。”
楊賢夫笑着奉承道:“求?聖上說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殷氏還敢拒不成?”
承平帝哈哈一笑:“便是皇家,婚姻也講究個兩姓之好,殷氏百年積澱,很有些臭講究。”
殷氏雖不大情願,到底沒敢拒,楊賢妃好不得意,見太子妃時深感遜自己未來兒媳良多,看着端方,好生生硬無趣。
偏偏楊賢妃苦心求娶的兒媳,醇王本人卻不大喜歡,比之殷氏,他更愛俏麗的表妹小楊氏,小楊氏常在楊氏跟前出入行走,時不時能見到醇王,一來二去,二人眉眼傳情,彼此有意。
楊賢妃當什麽大事,漫不經心道:“既然喜歡,納了便是,你堂堂一個皇子,何必做小兒姿态?”
醇王慚愧,跪下認錯,叩謝母親教誨。
殷氏嫁醇王後,夫妻二人算不得情深,卻也當得相敬如賓,小楊氏進府後,仗着寵愛,屢屢挑釁殷氏,殷氏卻是一笑置之,并不放在心上。反倒是醇王過意不去,為此還與小楊氏拌嘴吵鬧。
殷氏大度,小楊氏拈酸吃醋,妻妾間別有情趣,醇王享了一二年的齊人之福,出入都是滿面春風,惹得衆兄弟豔羨不已。
直至醇王踏春,偶遇蕭氏,驚為天人,自此心心念念難以忘懷,輾轉反側間皆是倩影。什麽殷氏,什麽表妹,盡是凡俗。
“蕭孺人,有傾城之姿。”殷氏的話語中滿是追憶,佳人翩然而至,回眸輕笑,剎時群芳失色。
可惜,人間留不住這樣的絕色。
殷氏道:“蕭孺人不是自殺的。”
雷剎與風寄娘皆問:“王妃為何這般篤定?”
“因為,蕭孺人并不識字。”殷氏冷笑嘲諷,“大概兇手以為美人缥缈若仙,定是琴棋書畫樣樣皆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