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動心
無衣客的面孔似乎混沌了起來,變得扭曲,變得像一壺沸騰着的水,讓一切都蒙上了含糊的蒸汽。
一呼一吸變得格外悠長,鬼鎮陰冷的空氣從鼻腔游走入胸肺,再重新走出來,仿佛需要一生的時間。
韋秋看着眼前人,覺得胸膛中有什麽東西要炸開了一樣。他咬着牙,從齒縫裏一個一個字地擠出來:“不可能。”
認識周桐的時間并不長,可韋秋覺得自己知道那個男人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雖然外表不修邊幅,看起來帶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陰郁,但卻着實是個好人。
勸王憶谙直面聯姻也好,同他們一起千裏迢迢來到關中也罷,他做的每件都是在為別人考慮,朋友想要什麽,他就盡全力去幫忙。甚至……除了他口中那個已經離開的戀人,他似乎從未有過什麽執念。
這樣的周庭梧,怎麽可能會是無衣客?那個想要把我趕盡殺絕的無衣客?
可眼前的人……确實長着他的臉。
“秋兒,白裳說過,你一定會再次愛上我的。”無衣客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目光輕蔑得像是在看一只蝼蟻。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韋秋急促地喘着氣息,眼神渙散到天際——一輪血月挂在槐樹的枝杈間,血色濃烈得仿佛下一秒就會溢出來。
哪裏不對。
月亮?
今天好像不是十五?
意識到了這一點後,韋秋的意識突然清醒了過來。
阆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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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阆苑的幻術。
韋秋松了一口氣,提起劍,一步步地朝無衣客走去。
“怎麽?秋兒你還是舍不得我?”無衣客眯着眼睛,舔.了一口拇指。
韋秋不語,将劍直接橫在了無衣客的脖子上。
無衣客歪了歪頭,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韋秋輕哼了一身,帶了幾分輕松的笑意:“其實我很早就想這麽幹了。”
周庭梧的臉還是讓韋秋頓了一下,随後他閉上雙目,下定決心般地揮了一下手臂,鏽鐵劍沾上了暗紅色的液體,那血順着劍蜿蜒而下,像極了浴血的蛟龍。從動脈中噴射而出的血液,自然而然地也濺了韋秋一臉。
韋秋抹了一把臉,因為是幻境,并未觸摸.到液體的溫度。
“果然,你連血都是冷的。”看着倒下的無衣客,韋秋面無表情,“我今天在這個幻境裏殺了你,也算是給當年的糾葛做了一個了斷。若是日後不幸江湖相逢,我們就裝作從未相識吧。”
“還有……你和周庭梧一點也不一樣,你一點兒也不像他。”
鏽鐵劍上盤桓着的血色蛟龍隐入雲霧,天上的圓月缺了一塊,而韋秋的眼前,又重新出現了那個臉上帶疤的男人。
看見周桐的下一秒,韋秋迅速地扭過了頭,可心跳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太過嘹亮,無論如何也不能将它壓下去分毫。
愛上一個人,竟然只需要一秒。這一秒并非是一眼萬年的一秒,而是生活的點滴彙集到了一處,突破臨界的最後一秒。
韋秋從幻境裏走出來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完了。
說好了自已一個人,游游山、玩玩水,冬天去塞北看雪,春天去江南賞花,喝一杯翠微樓的酒,品一盞西湖邊的茶,天地廣闊,無一歸處,也不需歸處。
可現在,快三十歲的人了,莫名其妙地,在不合時宜的地點,愛上了不合适的人。
周庭梧可是有愛人的,他那樣愛他的愛人,恨不得把生命交給他。無論日後怎樣,這人的心頭永遠有一片白月光,這月光神聖而不可侵犯,是一輩子的相知相伴也比不上的。
一個深愛着別人的戀人,要來又有何用?
如果我不能是他的摯愛,我又何必非他不可?
突然心底産生了一絲的後悔,若是年少時,遇見的人不是無衣客……而是周庭梧,那麽,一切會不會變換模樣?
說到底,終究是我來晚了罷了。
韋秋從來不知道,他一秒鐘可以想這麽多的事情。
但有些事情,道理雖然都懂,但……這顆活蹦亂跳像藏進了一只兔子一樣的心,怎麽也控制不了。
時光流逝了幾秒,周桐也恢複了清明,韋秋注意到,他的臉色蒼白地有些不自然,連帶着嘴唇都有幾分的慘白。
是在幻境中看到了他的愛人了吧?想到此處,韋秋心中不由地泛上了酸。
韋秋斜看向周桐的腳邊,避免與之對視。可這目光的交錯,讓他沒能看見周桐看向他的、仿佛看到了光一般的眼神。
等他反應過來時,竟然已經被周桐環在了懷中:“對……對不起,讓我抱一會兒……就一會兒。”周桐的聲音近乎失控,吐字既不清晰,也不連貫,還帶了幾分的哭腔,韋秋聽得出,周桐已經到了極限。
韋秋沒有詢問周桐在幻境中看見了什麽,只緩緩閉上了眼,任由眼前人伏在自己的肩膀上,無聲地流着淚。
“我真的很後悔……當時為何……沒能保護好你。我早該猜到的,早該猜到,都是我的錯,你恨我我不怪你……可你不要傷害你自己。”周桐的話語失了條理,雖然知道這些話不是對自己說的,可韋秋還是有一絲的失神。他想問問周桐的愛人,問問他,周桐這麽愛你,他究竟做了什麽事情讓你無法原諒?
若我此生能有人如此愛我,縱然這條命為那人舍了去,又有何妨?
韋秋輕輕拍打周桐的背,手還有些略微的顫抖。真是可笑,這可是一雙拿劍的手,居然也會顫抖。
過了好一會兒,肩膀上的人才恢複了平靜,又重新變成了正常時的模樣——進退有度,恭恭敬敬。
“方才真是對不起了。”周桐的眼圈還有些泛紅,刻意在躲避韋秋的目光。
韋秋理了理自己那混亂不堪的思緒,也冷靜了下來,痞氣的笑容又重新挂回嘴角,搓了搓手指:“沒事,誰讓我們是朋友呢。五兩銀子抱一炷香,你看着給吧。”
見韋秋同往常一樣,周桐也放下了心,嘴角噙笑說:“好呀,等回去給。”
兩人的氣氛有所緩和,但誰也沒忘了此時身處的鬼鎮,不知多少魑魅魍魉在暗中盯着他們,都不敢掉以輕心。
繼續朝鎮子深處走,依舊沒有什麽人,但韋秋總覺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好像被別人監視着,但走走停停,怎麽也找不到在暗中窺視着自己的人。
“那棵槐樹是不是剛剛見過?”周桐停在樹邊,拿手摸上生了青苔的樹幹。
韋秋也不确定,拿劍在樹幹上劃了一道,說:“做個記號。繼續走吧。”
兩人沿着街道一直向前走,可這鎮子卻像夜晚一樣綿長未央,一直走不到盡頭。
終于,又看見了槐樹,周桐靠過去仔細查看,韋秋方才斬的口子牢牢的附在上面——竟還是之前看見的那棵樹。
“鬼打牆?我們現在究竟是被奇門遁甲困住了,還是仍舊在阆苑的幻境中?”周桐蹭了一下下巴上的胡渣,若有所思道。
空氣的流動突然加強,韋秋警覺地回頭,只見一把飛刀自夜空中滑落,宛如雨點一般。
韋秋喝道:“小心!”并順手舉起長劍,将飛刀斬落。
周桐也反應過來,也同樣拔.出了腰間的劍。
很普通的一把劍,沒有任何花紋,甚至可以說,它只是一塊被磨出了刃的鐵片罷了。
第一把飛刀仿佛打開了什麽機關,成百上千把的小小飛刀從四面八方湧來,像極了夏夜的陣雨。
自從打聽到白裳的下落,韋秋就找回夢樓買過鬼鎮的情報,雖然情報晦澀難懂,可真實體會一遭,便也能略知一二。
傳說人死後魂魄會到酆都,也就是民間所說的陰曹地府。首先魂魄要過了長滿彼岸花的黃泉路——大概就是白天時他們進入鬼鎮的小道。
奈何橋前,有一石碑,換三生石。立于三生石前,可見三世輪回,知曉身前身後事——便應是方才的阆苑幻境。
“這應該便是地府的血雨。”韋秋轉着劍擋下飛刀,同身後的周桐說道。
兩人後背靠在一處,都極為熟練地将八方射來的飛刀悉數擋下。
從前,周桐與韋秋也是這般将背後托付給彼此的。
周桐苦笑了一下。
二人一快一慢,相得益彰。
有着說不出的默契,卻也說不出的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