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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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路線圖研究得很透, 一進到溶洞, 探員們還是亂了手腳。
溶洞裏陰暗無光,石筍、鐘乳石遍布, 地勢地形錯綜複雜又四通八達,四處的景色又都十分相仿,在其中站了一會兒, 方向感很快迷失,每一處都好像走過, 每一處也好像從未見過, 根本就無法前行。
但這些景色在諸彎彎眼裏都是不同的,每一個鐘乳石都有無數和其他鐘乳石不同的地方,雖然和她5歲那年的景象已經千差萬別, 但她依舊能從小細節中找出當年的痕跡。比如還在角落裏的木茬,比如半掩在地裏的鐵塊, 都能幫她指明方向。
所有人都和領路的諸彎彎保持着能夠看到她的最遠距離, 悄無聲息地持着槍緩慢前進。
四十分鐘過去, 行至溶洞最中心的部分,諸彎彎突然聽到了劉永朋幾不可聞的微弱的一聲呻///吟。
她心頭一顫,反身躲在石柱後, 有意地踢動了一顆小石子。石子滾動的細小聲音在溶洞內極其清晰, 瞬間就驚動了縮在石柱群後的翟正。
他利落地上膛:“誰?!”
諸彎彎壓住狂跳的心髒, 深吸一口氣。
“是我。”
她從石柱後走出,完全暴露在翟正的面前。
這一步,她走得完全是在賭。至少現在這個瞬間, 她和後面的所有人都還沒有看到翟正的身影,而翟正卻能夠躲在石柱後、不受威脅地用槍瞄準她。
子彈已經上了膛,這種距離,她只穿了一件防彈背心,如果他真的扣動扳機,她勢必非死即傷。
一秒。
兩秒。
三秒。
……
真的到了這種地步,諸彎彎反而感受不到害怕了,只是腳底有些不受控制的發軟。
突然,翟正的頭從石柱後露了出來。
他的視線迅速從她的身上掃過,沒有過多停留,緊接着就盯向了她的身後。
”別找了,走這條路的只有我一個。”
看出他沒有對她開槍的打算,諸彎彎不給翟正留意她身後的時間,“我來這,只是想告訴你,于舒和死了。”
這是來的路上陸淼告訴她的。
“昨天中午11點23分,于舒和在重症室被确認死亡,她是帶着秘密離開的。樸理當時年紀小,對發生的一切毫不知情。知道當年真相的人,就只剩下了你和劉永朋兩個。”
捕捉到翟正剎那間的失神,她立刻毫不停頓地說,“28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你就不想告訴世人嗎?如果你們也死了,那他們的罪行,他們對你姐姐所做的不可饒恕的陰謀,就會永遠掩埋在地下,留下的不過是28年前一場意外的車禍!”
這段話讓翟正握着槍的手緊了緊。
安靜了片刻,他問:“你都知道了什麽?”
“我猜到了一些,但很多細節卻想的不是很明白。”
“你說。”
“前因我實在猜不到,但總歸是因為某個原因,于牧生、樸理、劉永朋,還有譚笑的父母譚頌、賈奎,這五個人得知了你姐姐翟丫身上的器官與他們親人的能夠匹配。所以他們就合夥,設計了一個陰謀。”
諸彎彎聽到身後探員窸窣的前行聲,提高了聲音。
“首先,劉永朋通過于牧生的贊助,把他的教學地點改成了醫院,把學生送走,留下了全部的移植儀器和設備。接着,于牧生僞造了車禍,導致翟丫死亡。翟丫死後,他通過已經完全由他和劉永朋掌控的濟世醫院的救護車,将已經死亡的翟丫送入了醫院。在麻醉師譚頌、手術護士賈奎的協助下,掌握着當時國內最優秀移植技術的劉永朋通過摘取翟丫的器官,進行了一系列也許沒有任何記錄的器官移植手術。”
陸淼等人終于摸到了附近,他們在翟正的盲區停下,無聲地商議着接下來的計劃。
諸彎彎強忍着沒有回頭,喉嚨滾動了一下,裝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盡量延長與翟正的對話。
“劉濟的心髒、譚笑的腎、于舒和的肺,樸理的眼角///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接受移植者是他們或合謀者至親的緣故,這幾場當時在國際上都沒有完全成熟的手術,都獲得了驚人的成功,除了接受心髒移植的劉濟沒能堅持下來,其他的幾個人,雖然身體始終沒有好轉,但都活了下來并且活到現在,如果不是器官的來源如此不堪,這件事在如今都絕對是一件轟動的大事。”她不動聲色用拇指抹了抹手心的汗,“最後,這起看似完美埋藏起來的陰謀,由樸理這個律師出面,最終以意外事故、家屬同意和解而結案。”
諸彎彎毫無隐瞞,把她對28年前那起事件所有的推測都說了出來。陸淼他們也終于确定了接下來的行動,開始向各自的指定位置靠近。
就在諸彎彎擔心周遭□□靜、翟正會聽到陸淼他們的動靜時,翟正出了聲。
他站了起來,握着槍,正對着諸彎彎。
“你果然很厲害。”
聽完諸彎彎口中駭人得故事,他的神色沒有任何波動,語氣也十分平穩,整個人變得更加冷靜,更加可怕,和諸彎彎見到過的翟大夫全然不同。
他眼神冰涼:“你猜的到,都很合理,其他的,你想不到,也很正常。因為那根本就不是一個'人'能夠做出來的。”
諸彎彎克制住,只盯着翟正:“我猜漏了什麽?”
“腎、肺、心髒、眼角///膜,還有一個,是肝。”
翟正腳邊,劉永朋突然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呻///吟,翟正毫不猶豫地朝他的身側開了一槍:“我在說話,你聽不到嗎?”
劉永朋瞬間啞聲。
翟正繼續看回諸彎彎,無視她發白的臉色。
“我的父親酗酒,年輕時肝早早地就被他喝壞了。他清醒時在村子外替人開貨車,車主不知道他有酗酒的惡習,看他的身體總不舒服,就掏錢讓他去醫院做了檢查。醫生直言,以當時的醫學水平,除非他能夠換一個肝,否則他只能等死了。雖然酗酒無度,平時也經常以死相逼地去耍無賴,可在真正面臨死亡的時候,他卻害怕了。于是他開始到處打聽,不久後終于讓他知道,市裏那兩層小樓是一個醫生開的學校,專門研究器官移植。他對器官移植了解得不多,只知道是要從別人那裏拿一個器官換給他,而更換的器官最好是親屬的,血緣關系越親越好。我那時候還小,他自然就盯上了我姐姐,跑到了劉永朋跟前,求他救他。”
看到諸彎彎逐漸震驚的眼神,翟正諷刺地微挑了下嘴角。
“劉永朋當年自己也在做活體肝移植的研究,但因為缺少實驗對象,研究始終沒有進展。聽到有人願意無條件做他的實驗對象,他在他簽了協議後,即刻同意為他籌備手術。于是我父親用為姐姐體檢為由,将她騙到了學校,讓劉永朋檢查她能夠為他提供器官。可是劉永朋卻發現,我姐姐的器官不僅适合我的父親,而且和他的孫子劉濟也能夠成功匹配。”
這時,劉永朋又再次叫出了聲。
他這次的叫聲極度刺耳,是在拼盡全力地嚎叫,諸彎彎甚至能隐約地聽出他翻騰掙紮又重重摔回地面的重響。
一個瞬間,她意識到,劉永朋之所以突然這樣做,是因為他寧願被翟正射殺,也不願聽他說出接下來的話。
劉永朋的用意,翟正也很清楚。他輕蔑地掃了眼在地上掙紮的劉永朋,忽略他的掙紮,繼續說:“肝髒或許可以試着做一做活體移植,但心髒卻不可能。由于本來商量的是進行活體肝移植,所以,他假模假樣地給了我父親選擇的權利,告訴了當時世界上活體肝移植的研究成績。當我父親一聽說'在1988年12月的活體肝移植手術中,受體在術後第六日就死了,反而是供體平安無事'後,當即就要求采用對自己更加安全的手術,也就是屍體肝移植。為了自己能活命,他直接決定了我姐姐的生死。而他的态度也讓劉永朋放了心,他開始謀劃怎樣才能把這件做得□□無縫。”
劉永朋聽着他戰兢兢隐瞞了一輩子的秘密被一句句揭露,絕望地吼了幾聲,聲音漸低,最終變成了痛苦的哭泣嗚咽。
在劉永朋的嗚咽聲中,翟正的聲音顯得更加無情。
“做為器官移植的權威,他的手裏有着不少等待器官的病人的資料,經過篩選,其中于舒和、樸理、譚笑這三個人都能夠接受我姐姐的器官,而且他們中的每一個對器官的需求都極度迫切。接下來,他們的計劃和你推測的差不多。1989年10月,一切的準備就緒,所有和這個計劃有關的人全都趕到了蜂猴市,10月28的晚上,幾個大人全部集中到了村子的山口,于牧生等在他打算用來僞造車禍的車裏,劉永朋、譚頌、賈奎也都在救護車裏做摘除器官的準備。我父親的任務,就是按時并掩人耳目地把我姐姐帶出去,送到他們面前。但這樁計劃卻在最關鍵的時刻出了纰漏。”
諸彎彎眼尖地看到,翟正在這裏掩蓋情緒地垂了一下眼睛。
但他說話的聲音卻越來越不帶感情,仿佛只是在平鋪直敘地說別人的故事。
“我父親在帶走為我姐姐時遭到了她的懷疑和反抗,他一時情急,用枕頭把她活活悶死了。而由于我姐姐的反抗,我父親的脊背受到了劇烈的撞擊傷,兩只胳膊再也擡不起來。眼看我姐姐斷氣的時間越來越久,他害怕死後時間太長、屍體器官會無法使用,自己卻不能把我姐姐的屍體送出去,只能獨自出門,去山口找等在那裏的幾個人。那時候離我姐姐死去已經過去很久了。如果其他人進去、再把我姐姐運出來,大量有需要的器官都只能廢棄。所以,他們帶着需要的工具返回,用了一分或者兩分鐘,摘走并保存了我姐姐全部的可用器官,随後把她剩下的屍體草草地包住帶出去,胡亂地僞造成了一起車禍。”
說完這些,翟正還是很平靜,他持槍的手指穩穩地扣在板機上,仿佛下一秒就能精準地射出子彈。
陸淼他們雖然順利地匍匐到了他的四周,仗着掩體沒有被他發現,但卻找不到再前進一步的時機。
必須為他們創造時機。
諸彎彎頂着槍口的壓力,問翟正:“這些,你都是怎麽知道的?”
“有些是我父親喝醉以後告訴我的,有些是我從劉永朋嘴裏逼問出來的,有些是我親眼見到的……”他呼吸慢了一拍,“從他悶死我姐姐前,我就被姐姐塞在了箱子裏。每次他喝醉打人,她都是這麽保護我,把我藏起來,不讓我被他找到。我以為這次和往常一樣,打完了,就完了,所以就抱着頭躲在裏面。等他走了,我爬出來,去叫姐姐,才發現她已經不會動了。”他說着,眼神漸漸失焦,“我在她身邊坐着,坐了好久,聽到屋外有動靜,又躲回了箱子,親眼看着他們把我姐姐當成垃圾一樣,一刀一刀飛快地在她身上剖着,摘掉他們需要的器官,然後把不再被需要的她随意地卷一卷,帶出去。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解剖一個人,只需要一兩分鐘。”
他擡起眼,又再次恢複了清明。
“在姐姐車禍地死訊傳出,弄明白很多事以後,我就在他走山路時跟在他的身後,把他推下去了,沒有任何人懷疑他的死因。”
他盯住諸彎彎,質問她:“你問我想不想讓世人知道這件事的真相。現在,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你,我問你,這個真相,允許被世人知道嗎?”
他壓抑着翻騰的悲哀:于牧生、劉永朋、樸理,這些人的罪行,真的能被揭露嗎?真的能允許被揭露嗎?”
在他情緒波動的這段時間,陸淼已經趁機繞到了他的身後,躲在一顆大石頭後面,□□也已經到位架好,馬上就要到了決定成敗的瞬間。
諸彎彎的心提到了喉嚨口。
必須再說點什麽……
只要再說幾句就行……
可她因為翟正的話,腦子混亂得如同一團漿糊。
她回答不了他的問題,反而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絕望。
諸彎彎只能逃避:“這件事,你沒有告訴過別人嗎?求助、求援,從來都沒有想過嗎?為什麽一定要用這種連自己也會毀掉的方式……”
“你以為我沒有嗎?我試過了。我姐姐第一年忌日的那天,我逃了回來,給她上墳。在墳前,還有一個人。她問我我姐姐到底出了什麽事,她說她不相信她會在那種時候出現在山口被車撞到,因為我姐姐那個時候,走路已經必須靠着拐杖了,自己一個人根本不可能在晚上走出村子。然後,她說,她的丈夫是總局很厲害的探員,一定可以幫我。”
說出這些話,他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屈辱,“我當時無比地信任她,除了她,我誰也不信,我一個字都不敢漏,把所有知道的全都告訴了她。第二天她就走了,我也走了,開始每天每天等着看他們受到該受到的懲罰,每天每天相信着她對我的承諾。可是二十幾年了,我什麽都沒有等到,也再也沒有見過她。這種愚蠢的事,我不會再做了。”
“90年10月29?”
一個瞬間,諸彎彎忘掉了她在什麽地方、正在做什麽,她的渾身都被戰栗感充滿,仿佛看不到對準着她的槍口,趔趄地向前晃了晃,緊緊盯着翟正,聲音發顫:“她那時候已經懷孕快8個月了,但固執地一定要回村子,卻在還不到約定去接她的時間就獨自一個人晝夜兼程地趕回家。”
她紅着眼睛逼問他:“她怎麽了?她做錯了什麽?她只是不知道,她做探員的丈夫,臨時被調去參與一場緊急的救援行動,無法和外界聯系!你憑什麽怨她?憑什麽覺得她背叛了你?!”
翟正的神色今天第一次露出了動搖,他舉的槍口一點點偏歪。
這時,諸彎彎看到了向他靠近的陸淼。
“我叫諸彎彎。”
她和陸淼保持着同樣的步伐,迎着翟正的槍口,一步步向前。
“我是諸鄒平和戚明歌的女兒。”
“1991年1月21日,我媽媽在生我時生産大出血,至死都沒有見到她的丈夫。”
翟正面露驚色,倉皇地不敢面對諸彎彎。
“我今年26歲了,從來都沒見過我的媽媽。即使全世界都欠了你,我不欠,我媽媽也不欠,是你欠我,欠我們!”
“上!!!”
陸淼猛地一撲撞倒翟正,瞬間繳到了他的槍卸彈踢開,其他埋伏在周圍的探員也在同時一擁而上,壓住翟正把他徹底制服。
翟正沒有反抗,只是在他們的壓制下使勁地仰起臉,直直地看着諸彎彎。
諸彎彎的眼淚就在眼眶打轉,但她無論如何都不想在他的面前哭。
這時,陳不周摘掉頭盔,大步走到諸彎彎身邊,一把把她按進懷裏,她的臉埋在他胸口,不想去看正在被陸淼押起的翟正。剩餘幾人擡起了陷入昏迷的劉永朋,陸續從她身邊經過。
過了一會兒,諸彎彎紅着眼睛擡起頭。她心裏難受得厲害,有很多想說的話,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還是很想哭,但只有眼前模糊,淚水卻一滴都流不出來。
“彎彎……”
陸淼撓着頭,沒臉地不好意思看她。
“那個,迷路了。”
“……”
諸彎彎忽然失笑。
她揉揉眼睛,向後看,所有人都停在原地,扭着頭在等她。
明明只是想安靜地哭一會兒,竟然被所有人圍觀了……
她嗖嗖地脫掉陳不周的T恤和防彈背心,爬到陳不周的背上,捂着臉誰都不看地伸手指路。
“諸顧問。”
當諸彎彎從翟正身邊走過時,翟正突然出了聲。
陳不周沒有停下腳步,很快就把他丢在了身後。
但翟正的聲音還是慢慢傳到了諸彎彎耳朵裏。
“……你知道回到這裏後,我第一個想到的場景是什麽嗎?是我6歲那年,我姐姐背着父親,一瘸一拐去山裏撿了一個周的柴,到城裏幫我換了一本舊的新華字典,她自豪地對着那個不屑于用正眼看她的城裏人說,我弟弟很聰明,以後一定能成為醫生,救很多很多人。在她的心裏,她始終認為,醫生是這個世界上最棒的人……”
……
外面的暴雨已經停了,諸彎彎在陳不周的背上,被他慢悠悠地背回了二祖舅公的家。
雨後的空氣全都是青草的味道,好聞得讓人怎麽都吸不夠。
家裏,看到諸彎彎和陳不周到家,老諸心虛地端起鍋就要往外跑,諸彎彎指揮着陳不周攔住了他,搶過鍋一看,食鹽放成了糖,雞毛還沒拔幹淨,一鍋雞湯做的一團糟。
還說要炖一鍋雞湯給所有人喝呢……
諸彎彎吸吸發酸的鼻子,黏糊糊地抱住老諸。
老諸嘴上嫌棄地說着“幹什麽幹什麽?多大的人了,還抱什麽抱?”,但卻始終沒有推開懷裏的女兒。
這時,院門前傳來了很輕的走路聲。之前幫翟正送口信的小女孩正一個人站在門口,猶豫着敲不敲門。
看到諸彎彎出來,她從小口袋裏掏出被折得很小的幾張鈔票:“這是剛才那個叔叔給我的,他讓我給自己買一雙新的鞋。但我想給我弟弟換身新衣服,他個子長得很快,舊衣服馬上就不能穿了,可我又怕叔叔知道了會生氣……我不知道叔叔在哪兒,姐姐你能幫我問問他嗎?”
諸彎彎看了看女孩兒腳上那雙小得大拇腳趾已經頂出形狀的布鞋,無聲地垂了一會兒眼睛。
”他不會生氣的,他只是……會很難過。”
作者有話要說: 先來感謝好久都沒感謝的贊助商大佬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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