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愚鈍

王芝到腳店的時候,陸致之已經到了,仍坐在那日的位子,見她進來便轉過頭來,很平淡的說了句,“你來了。”

“先生好早”,王芝解了披風放在一側,眼瞧着桌子上只擺了兩壺酒,一盤瓜子,也倒了一杯酒喝起來。

兩人這廂也沒說話,一人一杯酒喝起來。王芝卻是想着昨日謝亭說的那話,便擡了臉去看,嗯,是長得不錯,鼻子很挺,眼睛也大,臉也白...

陸致之握着一杯酒,側了半張臉去,“是我長得太好看,你才瞧得入了迷,不若…”他說完便傾了身子,兩人原是面對而坐,如今卻只是隔了手掌的距離,“這樣,看清了嗎,嗯?”

王芝被這一番動作吓了一跳,忙側了身子去。她素來聰慧,又因着輩分大,平素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久而久之也是端持貫了。如今卻當真是被這人生了幾分氣來,她擡了臉,側對着陸致之,一張小臉生了幾分寒意。

冷聲說道,“陸先生,你太無禮了。”

那頭幾人都看了過來,陸致之也已回了座,仍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一手握着酒盞,說道,“我以為你傾慕我的容顏,才失了神,原來你不喜,倒是我悟錯了。”

王芝這廂卻是氣的咬了牙,好半響才道,“學生昨日沒睡好,才失了神,先生切莫自作多情了。”心裏卻是加了一句,謝亭當真是看走了眼,這厮簡直與王璋一副德性,哪裏配——

他們這廂一時沒說話,腳店中間坐着的幾位卻說起話來,“你們可知道,那京兆府的知府給壓在了刑部。”

有個知道這事的便接了話,“這事我卻是知道的,是那王家那位侍禦史查出了京兆府前頭那樁寡婦自殺案,告了那知府,如今那位主子...下了旨要讓人去查,若是屬實怕是那知府也回不去了。”

一穿着褐衣的中年人說道,“那寡婦案我也是聽過的,可憐見的。那知府也是倒了黴,被人查了出來,這官帽怕是戴不了了。那位王大人倒真是個好人。”

便又有人問道,“你們說的那位王大人,可是那烏衣巷的王家?”

有人應是,幾人又是唏噓一番,卻是不再說下去了。

陸致之喉間漾了一聲笑,一瞬不瞬的看着王芝,把王芝看的擡起頭來,才說,“你說,巧不巧。”

王芝眉一挑,“先生想說什麽。”

陸致之也笑,“無,只是覺得你口是心非的本領愈發厲害了。”

王芝喝完最後一杯酒,才道,“請先生的酒已喝完了,學生也該告辭了。”她這廂叫了店家結了賬,才又對陸致之一禮,是要告辭了。

“王芝,”陸致之是第一次喚她的全名,卻是把她也給叫住了,擡了臉看去,才聽他繼續說道,“那日的詩,你可知道其中意思。”

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

王芝低了眉,聲很淡,“學生愚鈍,怕是不知先生其中意思。”

過了許久,才又聽陸致之說,“你走吧。”

王芝便又一禮,“學生告辭了。”

她這廂說完也不看陸致之,自往外頭去了。直到馬車轉了起來,她才撩了半邊簾子看向那腳店,輕聲說道,“一般清意味,料得誰人知。陸致之,你是什麽意思…”

時日一轉,今日的王家甚是熱鬧,前頭王璋遞了信來是今日會到,王庾氏便一早張羅了起來。

王璋是先去禦史臺交了公文,才回家。

他去京兆府公幹已有半月餘,面上卻是要比往先更加成熟了。身上仍穿着那一身緋色官服,腰間挂着銀魚袋,外頭罩着一件黑色披風,下了馬車站在王家大門前,仍是那一張風流自成的臉,眉宇間的氣勢卻是愈發濃厚了。

那門前站着的下人一見是先愣了,才又火急火燎的跑到裏頭喊道,“二少爺回來了,二少爺回來了…”

王璋一路往裏走去,遇見的下人恭恭敬敬的在一旁請了安,到東院正廳的時候,王庾氏便抹了眼淚迎了出來,旁邊站着王父、王珂,餘後還有不少人…

他一見到王父、王母便先磕了頭,口中說道,“兒子回來了。”

王庾氏忙讓人扶了他起來,直道,“苦了我兒”,“我兒瘦了”這樣的話。王父雖還是扳着一張臉卻也是很激動,他這個兒子如今總算是不必讓他們操心了,便也說了一句,“你這次做得很好。”

這廂幾人說了會話,王璋才又說道,“兒子先去拜見祖父。”

幾人忙讓他先去了,王璋便往東堂走去,此處是王家最尊貴的地方,也是最安靜的地方。伺候的除去善誨外便唯有外頭打掃的,那打掃的老仆見着王璋便先請了安,又說了句“二爺來了”,讓人進去了。

他跪在東堂,像那日一樣,恭敬而又誠服的跪着,“逾明拜見祖父。”

王棟喝了一口茶,才看向王璋,“這一路你看到了什麽。”

“他們變了。”

王棟握着茶碗,平靜無波的雙眼合上,“不是他們變了,是你變了。逾明,你要的我已經給你了,往後的路卻是要靠你自己一個人走了。”

“孫兒明白。”

“下去吧。”

王璋應是,磕了頭才告退。他走出東堂的時候,又回望了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走。

他的步子已經越來越沉穩,而他的潔白如玉的面容也因着這幾日的奔波帶着一些滄桑的美感。

翌日,刑部,三堂會審。

韓仁跪在大堂上,像往日他所審的犯人一般,匍匐的跪着。證據确鑿,容不得他反駁,他為官十餘年,也曾做過好官,可是——

人的欲望實在是太大了,好官?那兩袖清風有什麽用?他聽着那一條條罪證,合上了眼,既然已成定局,他無可辨,也不願再辨。

他這輩子說的話已經夠多了,真的假的,好的壞的。

如今卻是一句,也不願再說了。

最後他聽着那刑部尚書說道,“京兆府寡婦一案實屬孫堅所為,判死刑。韓仁,你身為命官包庇孫堅,收拿賄賂,罪不可恕。你的罪,本官會親自禀明聖上,由他定奪。”

韓仁被帶下去的時候路過王璋身邊,說道,“王大人好本事,可是這世上貪官太多,好官卻只有幾個。王大人要是想走好這條路,卻是難上加難啊。”

王璋便笑,側了身子,對韓仁拱手,“韓大人,好走。”

韓仁也笑,邁開步子往外走去,外頭的民衆正在喊着,“王青天”,“王青天”..

青天?韓仁側頭看了王璋一眼,原來百姓眼中的好官是這樣的。他又一笑,挺直了背脊,負手離去,他既然選了這一條不歸路,便再也不會回頭。

這一樁案,算是了結了。

王璋幾人散的時候,外頭的民衆還是一聲聲喊道“王青天”,“王青天”…同行的一位大理寺官員喚張,便與王璋說道,“王大人的聲明愈發遠播了,往後這汴京女兒們的心上人,怕是要多添一位了。”

王璋也笑,對此卻也不置一詞,走到門口,那頭民衆已被人攔在了一邊,仍在喊着他。

王璋便對諸位民衆拘了一禮,又道,“請大家回吧”。他生得好,如今穿着一身官服,腳踏黑靴,腰挂銀魚袋,端的身量風流,一笑便愈發好看了。

那頭便有人喊道,“請王青天先回。”

王璋便與衆人告辭,又與張說了幾句,轉身上了馬車。他挑了半張簾子,有認識他的瞧見了便說道,“是那王青天”…

也有姑娘在上頭喊道,“王郎長得甚是好看,為何不上樓來喝酒?”

便也有人說道,“王郎王郎,你好風姿,不若入奴夢裏來。”

更有甚者,往王璋車裏砸去絲巾頭花,王璋對此也不過一笑,他如今愈發能沉得住氣了,與上頭的姑娘們揮了揮手,才落了車簾。

那韓仁到底還是被摘了官帽,聖上慈恩,只抄了家讓那韓仁流放了,卻沒計較韓家其他人的罪責,只是韓家此後數代都無為官的可能了。

今日是那韓仁流放的日子,汴京的民衆們各自備了雞蛋菜根,等那韓仁過來砸了人身上去,口中還罵着“黑心的東西”,“若不是王青天,那活生生的一條人命就讓你掩埋了去”...

等韓仁到城門口的時候已經不成樣子了,王璋從馬車裏走了出來,仍是那一副豐神俊秀的模樣,見着韓仁拱了手,“璋今日,是來送大人一程。”

韓仁一手擦着臉上的雞蛋液,身子卻站得直,“王大人,我有一事不明,當日我為四品官,你對我避之不理。如今我已是戴罪之身,你卻躬身有禮。是何道理?”

王璋擡頭去看韓仁,他讓人取來酒,走過去遞他一杯,“因為,如今的韓大人,讓人起了尊敬之心。”王璋舉杯,“韓大人,山河路遠,我敬你一杯。”

韓仁飲盡這一盞酒,哈哈大笑,“往日旁人敬我怕我,如今旁人嫌我棄我。好好好,這一杯酒了盡前事。”韓仁砸了酒杯,負手往前,流放三千裏,路還很長,可他這顆心卻愈發平和了,他邁了步子也不去看人,“走吧。”

王璋躬身,直到人遠去才轉身而走。

而後,汴京城少了一位“王二爺”卻多了一位“王青天”。

更有一段時間裏,這名尤甚。

往先與王璋一道玩的幾位公子哥也做起了好事來,平素見着搶掠犯事的都上去一頓揍,再添句,“我兄弟是王青天,你若再敢犯事,也讓你去嘗一嘗牢獄滋味。”

如此,諸多話頭,卻是不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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