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行路艱難
九月開學的時候,李明珠請了長假。
老羅把她叫到辦公室裏仔仔細細的盤問了一番,但李明珠什麽都不肯說。
老羅問了半天,就得出一個‘他家裏出事’了的結論,還是自己推測出來的。
老羅語重心長道,“李明,家裏有什麽事情直接和學校裏說就好了,你這麽優秀,學校肯定會幫你的。”
“如果學校不幫你,我來幫你,無論發生什麽事,書還是要讀的。”
半晌,李明珠開口道。
“我沒說我不讀書。”
老羅擔憂,“我也不怕你笑話,我老羅教書這麽多年,見過太多讀書頂好的學生,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無法繼續念書,我當老師的看着這些學生離開學校,心裏實在不好受。”
“你是我見過最有天賦的學生,家裏的事情你盡管和我說,我能幫就幫,你這小子十八歲都還不到,就整天把事兒全悶肚子裏,幹什麽呢,麻煩的事情讓大人解決好了,你只要讀好書,就成,好吧?”
李明珠沒聽進去,她捏了下衣角,點點頭。
老羅到底給她把長假批下來了。
他說了一番肺腑之言,叫李明珠走出學校的腳步虛虛浮浮。
她當然想讀書,讀書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賺大錢的捷徑。
李明珠還只有六七歲的時候就懂得這個道理,窮孩子要讀書,高考就是跳板。
她讀了十幾年,眼看就要走到這塊跳板上面了,天降一塊巨石,砸在她面前。
李明珠苦中作樂的想:還好,還沒砸死我。
在省一中請完長假,李明珠回到醫院。
六樓病房的白天比晚上熱鬧。
李明珠剛進去就被一個中年女人問道,“小李啊,從學校回來啦?”
這女人穿着白色的短袖,燙了個十分土氣的卷發,盤在後面,臉蛋粗糙又紅潤,手裏端着不鏽鋼的保溫盒。
“來,阿姨今天給小雲炖了碗雞湯,你也過來吃一碗,給學生補補腦子。”
中年女人口中的小雲,就是病房裏那個男孩。
她是小雲的母親,王秀。
陽臺門被推開,中年男人道:“小李回來的這麽早?學校那邊都辦妥啦?”
這是小雲的父親曾輝。
“嗯,請了長假。”
王秀把雞湯倒進碗裏,給李明珠遞了一碗:“趁熱喝。”
李明珠放下碗,沒急着喝,問起了曾輝。
“曾叔,你說的那個藥材采購,我們什麽時候出發。”
曾輝做的是藥材生意,在鄰省開了一家中藥藥材店,營業執照剛剛批下來,今年才起步。
曾輝道,“快了,這兩天就出發。小李,你想清楚了,我們出去實地考察沒有這麽輕松的,我一個朋友就是在山裏沒的。”
李明珠點點頭,“我知道分寸。”她補上,“我需要錢。”
藥材采購通常要采購員到當地調查了解,一般罕見名貴的藥材多數都在沒有開發過的荒山裏,曾輝的朋友是在西藏沒的,他從山上掉下來,到現在為止都沒找到屍骨。
但這一行還是有前赴後繼的人趕着去投胎,因為和風險并存的還有巨大的利潤。
中藥材倒賣的利潤十分可觀,一副三四百的藥成本藥材只有三四十,收購員從山農手裏買過來就更便宜,堪稱暴利。
李明珠遇到曾輝的那天,這個男人正和他老婆閑聊,她無意間知道其中的一點門道:
曾輝兒子的病也差不多是個絕症,西藥救了一兩年也沒見什麽成效,男人死馬當活馬醫,辭退了自己的工作,開始研究起中藥來給自己兒子續命。
別說,一年下來卻是有些成果,曾輝在各個偏遠的地區裏面收購中藥,為兒子的病奔波,倒賣的藥材又給他帶來了一筆不菲的收入,李明珠當時聽到就動心了。
她把自己的想法和曾輝一提,曾輝對李明珠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還頗有些好感——李明珠耐着性子給小雲教過兩天書,小雲從小疾病纏身,沒讀過幾天書,李明珠教他的時候,孩子高興地一晚上沒睡。
因此,曾輝同意帶李明珠一道去撈錢。
“哎,好,那你收拾一下,咱們明天就出發。”曾輝道,“你媽媽就讓王秀照顧着,或者你不放心她,請個護工來也成。”
王秀道,“別聽你曾叔瞎說,白花那些不值當的錢,你阿姨你還信不過嗎。”
小雲拉着她的衣擺,“哥哥,你和爸爸去了什麽時候回來啊?”
李明珠把手放在他頭上,摸了兩下,“很快的,一個月就回來了。”
“回來了能把我的病治好嗎,我想上學。”
“能,拿了藥回來就治得好。”
“哦,那你們去的時候要小心,不要走丢了。”
李明珠笑了笑。
王秀和曾輝低低的交談,這個樸實的中年女人看了眼一直在沉睡的老人。
這個老人也是病房的一員,只不過到現在為止,都沒看到他的家屬來看過他。
護士來檢查他的身體狀況時,王秀沒忍住多問了幾句,那護士随意道。
“女兒交了錢之後就再沒來過了,放着老人在這兒等死呗。”
王秀啞然。
護士似乎覺得自己說的太重了,不好意思道,“年紀大了都這樣,治不好的,個人有個人的想法……他們可能覺得不需要浪費錢在一個老頭子身上,嗨,現在的人都這樣……”
王秀又看了眼李明珠。
李明珠身體在這段時間肉眼可見的清減下去,來不及打理的劉海有些長,乖順的貼服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一片陰影遮住雙眼。
這個少年坐着,脊梁骨挺得筆直,天要壓在她母親的命上,卻叫她用肩膀在風雨交加的生活中硬生生扛住了。
蘇天瑜的這個病就是個等死的病,它像一個黑洞,只等着受害者不停地往黑洞裏砸錢,它碾碎七情六欲,将生離死別剝開之後血淋淋的塞到人皮囊裏。
王秀道,“李明啊,你和曾叔從嶺南回來之後,要去讀書哇,讀書才有出路,阿姨多嘴的說一句,你好好想想,老這麽請長假不好……”
李明珠敷衍的點頭。
她用了不少的力氣,将自己的手指頭動了動。
“再說吧。”
王秀說了這麽一句,見了她的臉色,也不敢多言。
李明珠轉頭,望着窗外晴空萬裏,她好似隔着十萬八千裏都聽到了學校裏朗朗的讀書聲。
很快,想象被現實打敗,蘇天瑜嘤咛一聲,轉醒。
她收回心思,咬牙想道:讀書,讀個屁書,你怎麽不想上天。
……
九月的第三天,李明珠背了個簡單的包,出發了。
平時用來裝書本的包此時撞上了沉甸甸的單子和應急用品。
曾輝帶着她坐上了綠皮火車,在人間煙火中哐當了一個晚上,走到了嶺南。
李明珠下車時,被周圍人來人往的外鄉人擠成了燒餅,曾輝買了兩個包子,和她一邊吃一邊趕路。
“我們先去和聯系人見個面,然後晚上的時候進村子,那邊幫我們打點好了,我們晚上要把藥材清出來。”曾輝道,“你走的時候小心點兒,扒手多,注意自己的包。”
李明珠餓了一晚上,三兩口吃完了包子,把書包從後面背到了前面。
她的衣服擰成一團,曾輝道,“在這兒等叔,叔去買兩張大巴的票,我們還得轉車。”
李明珠在候車室找了個凳子坐着,她對面有個穿着破爛衣服的中年男人,癱成一條,光着上身睡在凳子上,鞋脫在地上,邊上的綠色塑料袋裏放着他的牙刷和牙杯,看起來是個在火車站裏安家落戶的人。
這種人太多了,在縣城不大的火車站裏比比皆是,是人間真實,也是生活所迫。
李明珠目光卻被候車室賣小吃的店裏電視吸引,店主正在看今年BS夏季賽實況回播,正好是陸遙的首場。
攝像機忠實的拍完了游戲之後,記錄下了他的表情,陸遙表現相當不錯,被譽為今年最有潛力的新人。
比賽結束後某個電競的記者在現場拍攝了一圈,将舉着寫有‘陸遙’二字的熒光牌拍進來,舉牌的多數都是小姑娘,看着好似剛剛粉上陸遙。
鏡頭一轉,轉向了隊伍中。
陸遙走在隊伍中間,身後是夏季同期出道的女選手,那女選手不知道和陸遙說什麽,把手背在身後,一臉耍寶賣萌的模樣圍着他打轉。
陸遙好像和她活在兩個平行世界裏,他的世界沒有貧窮和疾病,有的都是輝煌和光明。
曾叔拿着車票過來,打斷了李明珠的視線,“走吧,天黑之前到不了,山路就難走了。”
李明珠接過車票,“好。”
正如曾叔說的,嶺南的山區十分難走,天黑之後打着燈找不到路。
李明珠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小路上,夏日的夜晚悶熱,兩人卻不敢露出半塊皮膚,否則山區裏的毒蟲就能把人咬出一身毛病。
到了山民家裏的時候,二人不敢耽擱,李明珠摸了一把濕淋淋的頭發就和曾叔埋頭清點起藥材。
淩晨三點左右,藥材清點完畢。
山民家裏沒有地方睡,李明珠把書包壓在頭下當枕頭,千辛萬苦的把自己哄睡,結果睡了不到兩個小時,外面的天已經大亮。
曾叔壓低聲音道,“還行嗎,我們要趕回去了。”
這個男人不比她好到哪兒去,也狼狽不堪。李明珠從小就比別人能忍一點,哪怕這種環境,她也忍的下來。
“行,走吧。”
天蒙蒙亮,兩人在寂靜的山路上趕路,沿途除了狗叫和雞鳴,鮮少有其他聲音。
回去的路比來時的路走的艱難,畢竟來的時候打空手,回去的時候一人扛了兩包味道詭異的中草藥。
李明珠險些滾到山溝溝裏面去,全靠曾叔拉了一把。
“小心!山路難走,看着點兒路,摔下去不是兒戲啊,不死也得殘了。”曾叔把她扶穩了,苦中作樂道,“要不然怎麽說沒文化只能玩命兒賺錢呢。”
李明珠到了聲謝,往山下走的時候更加小心。
到了山腳,曾叔的聯絡人終于來了。
輪子糊了一層泥巴的小面包車裏下來了一個矮小的男人,面包車原本是白色的,風吹雨打就成了灰色,到處坑坑窪窪,一看就知道被撞了多少次。
曾叔熟練地摸了一支煙給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看到李明珠,笑道,“帶徒弟啊!”
“沒,跟着我一起出來的小夥子,來見見世面。”曾叔道,“和我一樣,也是為了家人出來的,不容易。”
中年男人欣賞她,誇了兩句,“小小年紀就這麽懂事,難得。”
他又說到自己的兒子怎麽爛泥扶不上牆,上了車之後還在逼逼叨,李明珠累的靠在窗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出了山區,手機這才有信號。
短信和未接電話的提示險些把她的手機震飛出去。
李明珠還沒來得及仔細看誰打來的電話,手機又開始震動。
她這回一看來電顯示是陸遙,就知道之前那麽多電話誰打的了。
李明珠接起電話。
“你怎麽才接電話,我打了一晚上都沒打通!”陸遙立刻控訴。
“手機沒信號。”李明珠補充,“……醫院晚上信號差。”
陸遙嘟囔,“你不要總睡醫院,去請個保姆照顧阿姨就好了,你回家睡,回家睡得舒服些。”
李明珠嗯了幾聲,陸遙聽出了鼻音。
“你是不是困了?”
“還好。”
“……”陸遙無奈,“那我挂電話,等你睡醒了我打給你。”
“別,就這麽打,我想聽你聲音。”
陸遙耳根子瞬間爆紅。
方天催道,“你給誰打電話呢,遙遙?速戰速決,等你開地圖啊!”
李明珠聽到那邊還有一個少女的聲音,甜膩膩的。
“陸遙,你快點啊,就等你了。”
陸遙嘀咕:“煩死人了。”
李明珠頓悟,“和你同期出道的那個女人嗎。”
“你看見了?”
李明珠道,“看見了。”
陸遙不知道怎麽,心裏升起一股寒意。
“你不要亂想啊!”
“我沒有亂想。”
陸遙慎重道,“我只喜歡你。”
李明珠頓了頓,點頭。
她點完了之後又反應過來這是在打電話,陸遙看不見,于是補充開口,“嗯。”
“你就只嗯一聲?!”
李明珠:“嗯嗯。”
陸遙:“……賣萌可恥。”
李明珠突然道,“我也只喜歡你。”
開車的男人耳朵一動。
李明珠開口,“你收好了,我的喜歡很貴的。”
陸遙:“當然,我可是千辛萬苦追到手的。”
方天又催了一遍陸遙。
李明珠善解人意道,“趕緊訓練去吧,回頭再聊。”
陸遙:“你要随時注意我的電話。”
李明珠道,“我聽着呢。”
陸遙磨磨蹭蹭挂了電話。
很快,一條短信發過來,發信人是陸遙。
[請每過三分鐘就要想我一次]
李明珠勾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回道。
[我一分鐘可以想你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