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行院
少女斜卧在猩紅的地毯上,腰肢柔軟地陷着,底下裙裾淩亂散開,露出光裸潔白的腳踝,精致的腳趾上也塗着鮮紅的蔻丹。
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年紀,圓白的臉龐寫着些許稚嫩,微張的嘴唇,如凝滞的微綻的花朵。
她定睛看着前方,黑葡萄似的雙眼動也不動,目光柔和朦胧,好像是看見什麽極好的光景。
本是極完美的一副美人圖,然而順着那似笑非笑的臉龐往下,仔細看去,便能發現原來她的胸前鮮血淋漓,腹部更是血肉模糊。
就像是一具毫無瑕疵的瓷娃娃,被人開膛破肚,掏肝挖肺一般,觸目驚心。
陸芳低頭打量了片刻——就算身為桐縣捕頭,見過不可勝數的許多屍首,如今見這妙齡少女陳屍眼前,仍讓他心中湧起不忍之意。
尤其是,這是曾經熟識的人。
死者花名喚作小麗花,是當地行院千紅樓的一名妓女,年方十五歲。
鸨母流了兩滴淚,哭訴說:“小麗年紀正好,将來也是樓裏的搖錢樹,不知被哪個狠心的畜生害了,陸捕頭,求您給我們做主。”
陸芳掃她一眼,并未吱聲,反看向另一個方向,對面欄杆背後,站着一道绛紅的影子,那是愛紅樓的頭牌,連翹。
兩個人目光相對,連翹的嘴角微微抽了抽,轉身重回房中去了。
陸芳面無表情地回頭問:“十八怎麽還沒來?”
身邊一個捕快道:“之前出來的時候催過他了,按理說這會兒應該已經到了。”
陸芳皺皺眉:“你不知道他的性子?眼錯不見就跑的沒影兒了,你還敢只叫一聲完事?他恨不得沒人盯着呢……叫老三去看看。”
又吩咐了幾名差人去詢問樓中人的口供,陸芳負手走到對面連翹房門前,輕輕将門推開。
連翹正在梳妝臺前發愣,見陸芳進門,仍坐着不動。陸芳走到跟前兒,在那烏黑的發髻上摸了摸,問:“是怎麽回事?”
鏡子裏連翹的嘴角斜斜一挑,是個不屑的表情:“這話問的奇,我又不是兇手。”
陸芳道:“那就說你知道的。這會兒不同往日,暫代州務的新大人即将來到,聽聞是個厮混軍中的,很不好相與。單在這會兒出了人命官司,落在他手裏,誰知那是個什麽性情,是給你酸的吃還是苦的吃?趁早兒撕撸幹淨,別後悔莫及。”
連翹将手中的篦子扔在桌上,回頭怒視陸芳。
她杏眼圓睜地盯了陸芳半晌,忽然又毫無預兆地轉怒為笑,膩聲道:“我又知道個什麽?你若要問我知道的,只去找這樓內每一個,或者是前來幫襯的客人,對了……連你自個兒在內,誰不知道那丫頭自甘下賤,不管什麽樣兒的客人她都要接,是樓裏最低級下賤的婊子,我說過她多少次都不聽,一門心思地只要錢,如今倒好……”
連翹停了停,咬着牙說:“賣肉賣笑,賣血賣淚了一輩子,卻不知讓誰受用了去。”眼中透出幾分嫌恨,眼角卻依稀有些凄紅。
陸芳皺眉看了她半晌,不言語。
連翹卻又斂了惱色,春風滿面似地笑道:“勸你別在我這裏磨蹭,我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知道的也只有這些,您若要留夜,奴家伺候,若是問話,我可是乏了。”
陸芳轉出連翹房中,見樓內衆人或退聚在角落,或湊頭在一起,竊竊低語。陸芳往樓下掃了一眼,不耐煩地提高了聲音催問:“十八還沒來?”
忽地聽門口一陣鼓噪,有人叫道:“來了來了!咦……那幾個又是什麽人?”
陸芳本要折回小麗花殒命的房中去,聽聲音有異,便止步回看,從欄杆處往門口掃去,果然見幾道人影出現,第一個自是派去催人的歐老三,身後一道纖瘦影子,正是十八無疑。
陸芳皺着眉心,待看見十八身後那三道身影的時候,眼神不由微變。
陸芳早年也曾在行伍中厮混過,一眼便看出這三個都是軍漢,尤其是中間那位……氣質英武,面容俊朗,必非泛泛之輩,只怕有些來頭。
卻不知道十八子如何竟跟着三個人厮混在一塊兒?
陸芳正滿腹疑窦,底下來者已經有所察覺,袁恕己擡頭上看,兩個人目光陡然相撞。
蜻蜓點水般挪開,陸芳轉而看向樓梯處上來的人。
從樓梯口徐徐上來的,正是那身形纖瘦的少年,名喚朱弦,縣內人呼十八子,相識的便叫十八弟。只見他着一襲黑紅色公差袍服,腰間松松垮垮地系着帶挂着牌,寬大的帽檐罩了半個腦門,底下一張巴掌大小臉,右眼處竟戴着一個黑色的眼罩。
先前在老朱頭的攤子上,這孩子一擡頭,便把袁恕己三人盡數吓了一跳。
彼此暗中忖度,想必這孩子是有眼疾,故而以之遮蔽,小小年紀,也是可憐。
可看他竟身着衙差服色,又叫人驚異。
這會兒,陸芳小聲說:“怎麽才來?”
十八子吐舌道:“我不樂意深更半夜地出來亂竄,您老人家難道不知道。”
陸芳忍不住瞥一眼底下的袁恕己,斥道:“你是代仵作,如今出了命案,難道還要等到天明了再來?胡鬧。”
說話間十八子已經将走到跟前兒,陸芳在他腕上一握,悄然問:“那幾個什麽人?”
十八子跟着往下瞟去:“我在阿伯那裏吃面,正碰見他們在跟陳明老範兩個口角,偏你叫老三催我來,他們就跟着來了。”
陸芳身為捕頭,自然知道衙門裏衆人是什麽性情,心中略一忖度,便知端倪。
原來那會兒兩方人馬一觸即發,卻被十八子那旁若無人的吃相打斷,老朱頭即刻跑到跟前兒噓寒問暖,又殷勤地把藏好的鹵肉端了出來給他添飯。
十八子吃了口,又夾了塊兒給那黑狗吃,狗兒愉快地吞了肉,又伸出長舌不住地舔少年的手背。
老朱頭又是心疼,又且着忙:“唉吆喂!別慣着它,它都吃飽了,有這閑心你多吃兩塊兒,近來愈發瘦的一把骨頭了。”
十八子失笑道:“您可別咒我,我好着呢,瘦歸瘦,骨頭是沉的,哪裏風吹吹就跑了?”
這邊兒明明快要打起來,他們爺倆卻仿佛充耳不聞渾然不知,彼此笑談。
氣氛有些莫名尴尬。
袁恕己因見這少年是衙差打扮,偏偏樣貌稀奇古怪,正自上心,恰巧歐老三被派了來。
陳範兩人不肯善罷甘休,仍是指袁恕己等為兇嫌,務必要歐老三拿到府衙審問。
袁恕己望着那戴着眼罩的少年,打量他身上的公差服色,心念一動,順水推舟道:“不用忙,是不是兇嫌,即刻就知道。我們就同幾位差爺去案發現場就是了。”
十八子擡頭,夜色中,袁恕己發現他露在外頭的那只眼睛,光芒幽暗微耀,似有幾分笑意,還要細看,他已經轉過身去。
千紅樓裏,十八子将來龍去脈同陸芳略交代了,陸芳便叫他立去查看小麗花的屍首。
十八子皺着眉心嘆氣,人卻不肯挪步,陸芳正看見袁恕己帶着兩人上樓來,便在十八子背上推了一把,不由分說地将人推入了房中。
正此刻,對面連翹緊閉的房門也慢慢打開,露出半邊芙蓉臉,有些狐疑忐忑地往此處張望。
陸芳立在案發門口,瞅一眼裏頭,便又看身前。
袁恕己也已走到門邊,定睛往內看去,看到地上小麗花的時候,雖有所準備,乍然見美人慘死,不免有些動容。
陸芳道:“閣下何人?”
袁恕己淡淡道:“過路的,才進城,便被貴衙門的人看做兇嫌。死的是行院內妓女?被誰所殺?”
他竟自顧自地問起案情來,陸芳不動聲色答道:“因命案非同小可,底下人有些緊張過度也是有的。死的正是樓中妓人,目測是被亂刀刺中要害兼失血過多而死,正在追查兇手何人,公子對這個也有興趣?”
袁恕己不動聲色地看一眼屋內,卻見十八子直直地站在小麗花的屍首之前,卻并不似仵作般仔細驗屍,倒像是忌憚似的,不肯往那屍首靠近一步。
袁恕己越發冷笑:“這孩子就是貴衙的仵作?”
陸芳道:“本衙歷來并無特設仵作職位,阿弦歷來能幹,所以暫時頂替此差。”
唐之吏治雖大體沿襲隋朝,文武官員一應俱全,但是底下一些瑣碎官吏,卻是三五不全,比如驗官之職,一是因為差使卑賤肮髒,二來無人精通,從隋朝開始便零散不成氣候,到了唐,也仍欠缺,各地府衙裏,若是個能幹嚴謹的官吏,或許會自主配一個驗官,其他的多數都是捕快順便擔當而已。
袁恕己也明白此點,雙眸眯起看了一眼兀自站立未動的十八子:“可是,讓一個未曾弱冠的孩子來擔當,未免有些兒戲。”
陸芳雖不曾發作,他身後幾個公差卻因不知袁恕己來歷,大為不忿,已經有人喝問道:“你說什麽?”
正在此刻,裏頭的十八子陡然轉身,燈影中臉色慘白,一言不發地往外急行。
袁恕己忽然發現十八子的臉頰上有道淤青,先前外頭夜如濃墨,竟未曾留意,此時不經意一個照面,才看得分明起來。
他挑了挑眉,又複仔細将少年從頭到尾看了一眼,見他雙手握拳垂在腰間,手背上赫然竟也有一處未曾愈合的傷。
這少年看來十分機靈,如何竟似遍體鱗傷?
才認識不多時,竟覺着這少年遍身謎霧,叫人浮想聯翩,猜測不透。
袁恕己正皺眉,忽聽陸芳道:“怎麽樣?”
十八子目光閃爍:“有……一個姓王的客人。”
陸芳眼睛一亮:“姓王的客人可是兇手?”
十八子默默道:“将這人拿住審一審就知道了。”
袁恕己冷眼旁觀,見十八子神情恍惚,陸芳卻如獲至寶,他大為意外之餘,更加不快,覺着此地的官吏實在是荒唐的可以。
此刻樓下樓上有許多人聚攏過來,袁恕己見十八子又要走開,舉手将他攔下,挑眉喝道:“什麽姓王的客人?你入內驗屍,卻連屍首都不曾碰過,就憑空冒個姓王的客人?天下姓王的多了去,大海撈針,又往哪裏去尋?”
就在這時,有人咬牙切齒道:“不,一定就是王甯安!是他殺了小麗花,再也沒有錯兒!”
作者有話要說:
書記:誰打我的臉,TM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