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問案

夜亂影迷,如墨的夜色裏,一道模糊身影浮現。

與此同時,玄影低鳴了聲,竟撒腿往那處跑了過去。

十八子看明白玄影奔過去的姿态,陡然松了口氣。

耳畔只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笑說:“這小狗崽子,我又沒肉給你吃,你跑的這麽溜也是白搭。”

老朱挑着擔子,搖搖晃晃地出現在街頭。玄影得了斥責,繞着他轉了一圈,又跑回了十八子的身旁。

十八子早加快步子迎了過去,先舉手将擔子上最重的炭爐取下來拎在手中,老朱頭叫停無效,抱怨道:“你何苦再來沾這個手,且你拿了去,我這前後就不好使力了,白添亂。”

炭爐裏仍有餘溫,十八子隔着摸了把,那一星溫熱從手心透入,心裏也穩妥了好些:“我樂意。”

老朱也知道她的脾氣,便自擱了擔子,前後挂墜之物調整了些許,兩人一犬一路往前,老朱又問:“那人命案子可有眉目了?”

十八子欲言又止,老朱卻是意不在此,自顧自說:“先前你急着走,我也沒得空說,今晚上在我攤子上吃東西的那位官爺,他的伴當曾說是來上任的……”

十八子想到袁恕己冷眉棱眼的模樣,不由笑道:“看着是個不好相處的人。”

老朱忙問:“你得罪他了?”

十八子搖頭晃腦道:“難說,難說。”

老朱啞然。

兩人且說且走,漸漸進了坊區,玄影向來跟着兩個出入,這片地上的犬只跟它也算是老相熟了,有的聽了動靜,隔着門牆輕輕地吠叫幾聲,權當是打招呼。

十八子跟老朱的住處,是這坊子的最西邊,桐縣雖是豳州首府,因近邊境,又才經過連年戰亂,是以宅民寥落,他們的宅院,只在東邊有一戶鄰家,素有往來。

白天這地方尚有些人跡罕至,晚間更是靜得怕人,只有玄影精神抖擻,昂首疾步地在兩人左右護衛。

擱了擔子開了鎖,兩扇斑駁的木門被推開,發出吱呀一聲長叫,老朱去安置家什,十八子從後闩了門,玄影見主人做妥了一切,便跑進屋門,溫順地趴在門口,繼續看兩人忙碌。

這宅子乃是簡單的正三間房,老朱住西間,十八子在東間。院子裏左右又有兩間偏房,左邊是廚下,右邊空屋盛放些柴火雜物之類。

老朱頭先燒了水以供洗漱,複借着熱竈,打了個荷包蛋,又加兩顆蜂蜜泡的蜜餞,親自端來東間。

卻見燈影下,十八子已脫了官差的衣帽,着一襲家常的夾棉長袍,越發顯得身形纖瘦可憐,正坐在桌邊兒,挑着棉簽子,往手上的傷處敷藥。

老朱忙将碗筷放下,道:“我來我來。”他雖看着年紀頗大,動作卻極細致小心,很快地塗抹妥當,十八子竟未覺着疼。

十八子笑道:“怎麽我還趕不上你的手細。”

老朱又将碗推過去:“別廢話,快趁熱吃喽。”

十八子嘆了口氣,果然端了碗把雞蛋跟蜜餞都吃了。

老朱頭露出舒心的笑容,看着他手上的傷,忽地壓低嗓音問道:“今兒在行院裏,可看見什麽不該看的東西了?”

十八子一愣,旋即若無其事般說道:“什麽也沒看見。”

老朱頭點點頭:“好,沒看見就好,安生。”

他沉思片刻,又囑咐了幾句叫十八子早點歇息,自己端着碗向門口走去,将出門之時,驀地又想起一件事來,因回頭說道:“你先前在路上說,這新來的官兒很難相處,那倒也不怕,不如趁機就辭了縣衙的差使,你畢竟跟他們不一樣,如今又漸漸年長了,諸多不便……”

十八子怔了怔,旋即搖頭。

老朱頭靜靜地看了他半晌,輕聲又說:“你的心思難道我不知道?不過是因為這差使是陳基給你撺掇成了的,所以你舍不得撒手,對不對?”

十八子悻悻看了他一眼:“您真是我肚子裏的蟲兒,什麽都知道。”

老朱頭啼笑皆非,道:“我說你才是個傻女子,他連你是女孩兒都不知道,你還一門心思惦記他?何況他去了長安兩年了,長安那個花花地方,誰知道……”

十八子愕然之餘,皺眉叫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說着踢動雙腳,又伸手捂着耳朵,這般動作,才流露出些許女孩兒嬌态來。

老朱頭握着碗點頭:“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就不聽罷了。我也不說了,我睡覺去!”他白了十八子一眼,轉身出門。

十八子氣沖沖來到門口,将門重重掩上。

老朱頭回頭看了眼,無奈地又嘆了口氣,一直等他撩起簾子自回了西間,東間的門才又悄悄打開,十八子探出頭來,向着西間張望了會兒,見毫無動靜,便莞爾一笑,這笑容裏便透出幾分小小地狡黠。

十八子悄悄對門口的玄影做了個手勢,那狗兒得了信號,騰地起身,跑到她的房中,竟自乖乖地在床前找了個位置,将下巴擱在兩條交疊的前腿上,趴着不動了。

十八子輕手輕腳地關了門,回身摸了摸玄影的頭,脫靴上榻。

因為方才老朱頭一番話,惹得她心緒煩亂,翻來覆去不知過了多久,才模糊睡去。

只是睡得也并不安穩,耳畔一直有個聲音在抽泣,哭說道:“十八子,你別理這件事,別插手,求求你……”反反複複,似無休止。

十八子人在睡夢之中,無法自醒,下意識只覺周身發冷,不雙手不斷地揪着棉被用力裹緊,卻始終未曾睜眼,渾渾噩噩半醒半夢地睡着。

而她床前的玄影卻已經立起身來,支棱着耳朵,向着門口的方向,喉中發出威吓地低吼。

早上十八子醒來,雖隐約記得昨夜有些異常,卻只拍拍額頭,不願深想。

而這一夜,府衙之中,另有一番忙碌。

袁恕己前往府衙安置,次日又早起接見上下衆官員,聆聽當地之情,交接各色事務,一應瑣事,不必贅述。

等各種手續完畢,便有差人來報,縣衙裏陸捕頭已經等了大半個時辰了。

原來昨夜陸芳奉命,忙碌了一夜幾乎未眠,也已經将王甯安本人帶到縣衙,連夜審訊。

早上又親自來回袁恕己,誰知正趕上府衙上下交接忙碌,于是只得于偏廳苦等。

袁恕己叫人帶他進門,便聽端詳。

原來這王先生并非桐縣本地人士,只是因極有才學之故,便在桐縣逗留久居,于幾個大戶人家教授子弟讀書,他會做幾句詩,年少時候又曾在長安厮混,最是口燦蓮花,能言會道,是以于當地很吃得開。

只是也有一宗“文人”最愛的毛病,就是風流。

這千紅樓,正是王甯安最愛的消遣地方。

因他肚子裏有些墨水,談吐并不似尋常恩客般粗俗,因此也頗得行院裏姐兒們的歡喜,這千紅樓從上到下,幾乎都跟王先生有過露水之歡。

袁恕己粗略聽了這些,嘴角不為人知地輕輕一扯,心中暗想:“人說風流才子,然而這人如此風流,極近下流而已。”

因縣衙距離府衙不過三條街,陸芳早早地就将人帶了過來,以防備于袁恕己親自審問。

袁恕己果然吩咐讓把王甯安帶上,不多時,差人将王姓男子帶到,袁恕己擡眸看去,見是個中等身量,偏瘦削的中年男子,些許髭須,深目勾鼻,其貌不揚。

若是乍看此人,倒也有些斯文氣質,不似能作奸犯科的,但是正如鸨母等所說,此人常年混跡于千紅樓裏,縱然陸芳等再說他“飽學”、有名望等等,又會是什麽高貴的人品了?

又想起昨夜連翹以“下作老淫棍”稱呼,倒是相得益彰。

王甯安向着袁恕己行了個禮,十分恭敬周全,道:“王甯安參見袁将軍。”

袁恕己正翻看陸芳審訊的筆錄,也未理會。王甯安卻神色自若,打量着袁恕己,含笑又說道:“當年我在長安游歷,有幸同令尊袁參軍大人在佛誕會上見過一面,彼此相談甚歡,意猶未盡,如今不想更有緣相見将軍,便知道袁家必将雛鳳清于老鳳聲也。”

袁恕己聽他竟認得自己的父親袁異弘,倒是不由得不意外了。

怪不得這王甯安在桐縣如此游刃有餘,連陸芳都有意偏向于他,果然倒是個長袖善舞,很能察言觀色的人物。

袁恕己淡聲道:“原來王先生跟家父曾有過一面之緣,幸會,只是如今先生涉于命案,本官身為代刺史,只怕難以跟先生敘舊了。”

王甯安含笑道:“這是當然。昨夜陸捕頭已經将相關之事詢問過在下了,大人若還有相問,在下仍是知無不言的。”

袁恕己點點頭。之前他早把陸芳審訊的筆錄匆匆翻看了一遍,原來關于那“血衣”一事,王甯安竟供認不諱,承認是他所帶之物。

王甯安又道:“這個并沒什麽可隐瞞的,千紅樓裏的人都知道,我是常客,跟小麗花的交情也向來極好。她是個甚是純真癡情的女子,每次我去,臨走她都會準備些東西,有時候是吃食,有時候是衣物,我雖然百般推辭,她卻說是因為敬慕我的為人,故而聊表心意,我見她殷勤懇切,不忍辜負其心,就也只得收了。”

不過是去嫖罷了,被他說得竟這般別具一格,令人嘆為觀止。

王甯安嘆了口氣:“這次也是一樣,我只當她仍是送了些點心衣物之類的給我,又怎麽知道會變作那血衣?再者說,若我是兇手,自然該把那血衣快些銷毀,又怎會留在酒館內呢?府衙将我拿來詢問,是常理合規,在下亦很願意配合,但只是怕真兇逍遙法外,無法為小麗花報仇,着實讓人心中……”搖了搖頭,面上露出痛惜之情,倒并不似僞裝的。

袁恕己不動聲色,繼續問道:“千紅樓裏的人說,小麗花死前曾跟你發生過争執,不知何故?”

王甯安道:“那女子性情從來是最溫順的,但是女子皆都善妒,當日小麗花的确跟我有些口角,原因卻是因為千紅樓的連翹姑娘而起。因小麗花發現我送了一樣珠寶給連翹,所以跟我吵了兩句……待我走的時候,她已經回心轉意了,那包裹也是伺候她的小丫頭交給我的,我還當她果然懂事,所以送東西給我賠禮。”

袁恕己道:“哦?你送了什麽給連翹?”

王甯安道:“是一枚攢翠珠花,連翹跟我求了月餘。但是小麗花不同,她從沒有跟我要過任何東西,那日忽然跟我大鬧,我想不過是使小性兒罷了。”

袁恕己道:“你可知昨兒連翹曾指認你殺了小麗花?”

王甯安面露苦色,道:“這可真真是無妄之災了,因連翹是個見錢眼開的涼薄性情,我便跟她有些疏遠,想必她因此遷怒我跟小麗花,小麗花無端身死,連翹正好發作,順水推舟将罪名推在我身上……唉,但是如今見了大人,我心裏就安生了,以大人的明察秋毫,必然會查個水落石出,找出真兇,給小麗花報仇,我也替那不幸的女子謝過大人了。”

袁恕己見此人言談誠懇,對答如流,毫無纰漏破綻,若說他是在演戲,那可真是個頂尖兒的斯文敗類。

可是若真的如他所說,是小麗花的丫頭将那包着血衣的包裹給了他……這供詞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差人将王甯安帶下,袁恕己道:“再把千紅樓的連翹帶來問話。”

吩咐過後,正要踱步回房,忽然又想起一人,回頭問:“是了,那個……十八子呢?”

陸芳見王甯安無驚無險過關,暗中松了口氣,又聽說帶連翹,才要領命,聞言止步道:“這會兒應該是在縣衙裏。大人莫非是想傳他?”

“不用。”袁恕己本能地回答,可一轉念,卻又道:“你叫他來,本官有些事要當面詢問。”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書記是個大有來歷的人啊,歷史上也是前途無量噠~但還是不劇透了,都知道就不好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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