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污漬
——有些污漬,就算清理的再幹淨,甚至光潔如新,表面看不出任何異樣,但那印記卻始終存在,尤其是含恨帶怨的血淚。
區別在于,有的人獨具天賦,一眼便能看見。
其他的大多數,不過是“有眼不能視,有耳不能聽”,可這卻未必是件壞事。
至少對十八子而言,她恨不得就是這“大多數”的其中之一。
且說十八子死死盯着剛進門的連翹,眼裏掩不住駭然。
袁恕己正也打量連翹,被她無處不在的騷情震了震,就算是在風流人物倍出的都城,連翹也必不負其名,定會是個行院中的翹楚。
如今只屈尊在桐縣這偏僻地方,委實惜才。
是以他并未發現十八子瞬間的失态。
連翹斂手俯身,向着袁恕己行禮:“奴家拜見大人。”行動間也似弱柳扶風,嬌滴滴地惹人憐惜,盈盈下拜之時,附送一個妩媚的眼神。
袁恕己忽地想到小麗花身死那夜,在千紅樓裏所見的連翹,當時她怒而失控的臉,這會兒已經有些模糊不清了。
孰真?孰假?
袁恕己重回桌後坐了:“連翹,大概你也聽說了,本官已經命人将王甯安帶至縣府審訊,據他供稱,他跟小麗花極為親密,反倒是你,看失了恩客,心懷嫉恨,故意借機陷害,不知你還有什麽話說?”
連翹媚笑了笑,道:“昨晚奴家因看見小麗花無緣無故竟慘死,物傷其類,一時說了些胡話,自己都記不清了,幸而大人明察秋毫,未曾鑄成大錯,還請大人寬恕奴家無知莽撞,下次再不敢了。”
袁恕己皺皺眉:“你沒有別的話說?”
連翹道:“有是有的,但跟案子無關,方才大人說什麽心懷嫉妒,敢問可是說我嫉妒王先生跟小麗花親密?”
袁恕己道:“難道不是?”
連翹輕輕一笑:“這可是無稽之談了,大人這話在此說說就罷了,萬別傳出去,不然奴家就活不了了。”
袁恕己詫異:“為何?”
連翹道:“大人既然偵訊過,如何竟不知道?千紅樓裏,小麗花是什麽身份,奴家又是什麽身份?我會跟她争風?至于王甯安,當初他初來桐縣,前往尋歡,我雖聽過他的名頭,實則是看不上那種為人的……貌似誠實而內懷奸詐,巧舌如簧而心如蛇蠍……”
她又輕淡哼了聲:“我本不欲讓他做入幕之賓,只是他舔着臉屢次前往懇求,又把白花花的銀子捧着奉上,媽媽勸我不要跟財帛做對,我才勉強應酬了一次而已。”
袁恕己聽她娓娓道來,更跟昨夜的激憤判若兩人,心中越發啧啧稱奇:“你既然是為了財帛,後來他去跟小麗花相好,你豈不吃虧?”
連翹掩口笑道:“大人看着就不是慣常去尋歡作樂的,所以不知這其中的那些事,我的恩客們數不勝數,是以我接客也是可以随意挑揀的。我不是小麗花,她那種低……沒得選,總之她才是來者不拒。且又便宜,所以王甯安也喜歡跟她厮混,畢竟不必大出血。”
連翹面上浮現一絲輕蔑嫌惡,複說道:“所以我說大人萬不可将我跟小麗花争風的話在外頭說,奴家身為千紅樓的頭牌,還要跟她搶生意的話,那可實在是天大的笑話。大人盡管去打聽,千紅樓裏我的客人跟小麗花的客人們可有任何交集?我伺候的都是非富即貴者,可她什麽髒的臭的,都要往……”她掩口一笑,戛然止住。
袁恕己橫她一眼:“這麽說,你不再指認王甯安了?”
連翹道:“王先生‘德高望重’,哪裏是我這無權無勢的小女子能惹得起的?就連大人都奈何不得,奴家更加不敢撩虎須了。”
袁恕己垂眸看了看桌上的血衣,道:“聽你說來,這王甯安似乎甚是吝啬,此後他并未再送金銀給你?”
連翹道:“方才說了,他舍不得,才跟小麗花那種混的火熱呢。”
袁恕己道:“既然如此,你可認得此物?”
他反手,将一件物事放在桌上,連翹定睛看去,起初還尋常,漸漸地似想起什麽來一樣,臉色微變,慢慢地咽了口唾沫。
旁邊,十八子沉默垂手,看袁恕己忽然拿出一物,她也仔細看去,卻見是一枚攢翠珠花,瞧着不是十分名貴。
她看看珠花,又看向連翹,見後者有些花容色變。
但就在這一剎那,于十八子的眼前,卻是在一間香房之中,兩具酮體交疊糾纏,一具幹瘦者在上奮力而動,醜态百出。
底下的那個,卻似笑非笑,手中擎着的,正是攢翠的珠花,她神情淡定地打量,渾然不理行事之人。
這兩個人正是王甯安跟連翹,忽然王甯安粗喘,竭力大動,嘶聲如沸,繼而無力伏壓連翹身上。
連翹沒好氣地将他推開,徑直披衣下床。
身後王甯安轉頭笑說:“你也太薄情了。”
十八子身不由己看着這突然出現的一幕,呆若木雞。
耳畔卻聽到有人叫道:“十八子,十八……小弦子?小弦子!”
十八子通身一抖,終于清醒過來,定神四顧,發現自己仍在府衙的廳內,身側桌後坐着袁恕己,他身前是連翹,兩人都有些疑惑地在看着她。
十八子不由也随着咽了口唾沫,終于回過神來:“是大人叫我?”
袁恕己眯起雙眼:“你在出什麽神?臉為何這樣紅?”
十八子舉手在臉頰上一抹,果然有些發熱,竟有些心虛,別過臉去小聲道:“沒什麽。”
連翹卻笑說:“大人跟阿弦這般相熟了?別看阿弦年紀小,實則是縣衙裏最能幹的,大人也算是慧眼識珠呢。”
袁恕己問道:“哦?你跟他十分熟悉?”
連翹道:“這桐縣方寸點大的地方,幹我們這行兒的,衙門裏的事必定要門清兒才是。”
袁恕己道:“連翹姑娘倒也是個敬業之人,怪道能做到頭牌。”
連翹福身,又抛媚眼:“多謝大人誇贊。以後大人若能光顧,奴家定然全力侍候。”
袁恕己臉色一沉。
眼見問不出什麽來,又沒有直接的人證物證,便叫連翹退了。
連翹出門前,看一眼十八子,卻并未說話。
目送連翹袅袅婷婷地離去,十八子越發有些心神不屬。
袁恕己道:“怪道古人雲,‘唯女子與小人難養’,這女子實在反複無常。昨夜還對王甯安恨之入骨,今天便若無其事似的談笑風生。”
十八子聞聽:“王先生交際廣闊,跟許多有頭臉的大人相好,連翹姑娘只怕也是不想以卵擊石而已。”
袁恕己想起方才她盯着連翹滿臉發紅的一幕,不由道:“聽那妓女的意思,你必然是去過千紅樓了?難道……也光顧過她?”
滿面匪夷所思地又把十八子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十八子好大一會兒才聽出袁恕己的意思,略覺窘迫,卻顧不得理會此事,只問道:“這珠花……她怎麽說?”
袁恕己見她竟不知情,道:“方才你沒聽見?果然是魂都飛了不成?”
原來方才他将珠花拍出,連翹起初色變,卻又極快鎮定下來:“這個,倒果然是王甯安曾送我的,我很瞧不上這種粗笨貨……也不曾戴過,只随意丢在抽屜裏,也不知幾時不見了,因不值幾個錢兒,我也不上心,如何竟在大人手中?”
袁恕己對十八子道:“不管是王甯安也好,還是連翹也好,這兩個看似最有嫌疑的人,應答之間卻都毫無破綻。”
如今王甯安因身帶血衣,暫時仍拘在縣衙大牢。他所供稱的送包袱給他的丫頭卻仍未找到,千紅樓裏其他人的口供,陸芳仍在追詢。
袁恕己又問十八子:“你既然跟她相熟,以她的性子,可會殺死小麗花?”
這句卻似白刃刺心,她猛地擡起頭來,看看袁恕己,目光又溜向旁邊那一襲血衣。
袁恕己順着看去,卻誤會了十八子的意思:“我方才問連翹可曾見過此物,她也堅稱并未看見過。”
聽了此話,十八子眼前仿佛又出現那雙顫抖帶血的手,當下再也待不住,便拱手道:“大人若無其他事,我便先告退了。”
袁恕己一愣,他本還有別的話,可想了想似已說了不少,何況來日方長,不必急于一時。
于是只叮囑道:“也罷,你去吧,不過你若在外頭打聽到什麽消息,記得務必要來通知本官,可記住了?”
十八子擡頭,同他目光相對,終于應道:“小人遵命就是了。”
待她退後,袁恕己方站起身來,他踱步走到門口,目送那道身影匆忙自廊下掠過。
旁邊左永溟走來,瞧一眼十八子的背影,道:“那不過是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将軍何必對他如此留意?”
袁恕己目送那纖瘦身影消失在月門處,喃喃道:“這桐縣雖小,也看似風平浪靜,但為什麽先後折了那許多官員而查不出原因?我正愁沒個下手的地方,不想偏送來這樁命案,倒要借此試試這桐縣的水有多深。你我都是外來之人,本地又無心腹,必要找個可靠眼線才好行事。”
左永溟恍然:“原來将軍是想讓這十八子當我們的眼線,但是,這小子可靠麽?”
袁恕己嘴角挑起一抹玩味笑意:“很快就知道了。”
左永溟又念叨:“十八子,十八子,誰家的乳名起的這樣稀奇古怪?人看着也古怪極了。”
袁恕己不由笑道:“雖然古怪,但很有趣。”
且說十八子——阿弦離開了府衙後,左右看看無人,便加快腳步,往縣衙方向而去,但在距離縣衙一條街的地方卻陡然轉身,拐了往南的巷落。
她飛奔了頃刻,耳畔依稀聽見高聲調笑之聲,揚頭往前看,原來前方已經是千紅樓的後門了。
阿弦見後門虛掩,便悄然閃身而入,她有意避開人,不料才近廊下,就見一個七八歲的小丫鬟探頭出來。
見了她,便親親熱熱招呼:“三哥這裏來,連翹姐姐正等着你呢,催我出來看看,我還不信呢,不想姐姐果然是神機妙算。”
這孩子卻是連翹的貼身丫頭,當下領着阿弦,一路來至房中。
才推開門,便嗅到一陣異香撲鼻。
原來屋正中擺着一桌酒席,釀鵝酥肉,八寶丸子,紅燒肥魚,盤盤皆是濃油赤醬,口味爽烈,都是阿弦向來喜歡的。
雖然心事重重,乍然見這許多好吃食,仍是讓阿弦咽了口口水,這才想起已經過正午了,自個兒還沒吃午飯呢。
那小丫頭又送了一壺甜酒,便自帶上門退了。桌子後連翹笑盈盈道:“怎麽還不坐下?”
因見阿弦一直站着,連翹便起身走到她身後,伸手推着,一路到了桌邊,又用力按她坐定:“難道還跟我見外了不成?”
阿弦微微回頭,看見屏風後的雕花床,薄紗隐約,如斯眼熟。
耳畔頓時又想起王甯安那句“你也太薄情了”,如坐針氈。
連翹在她身側坐了,親自斟了一杯酒,道:“你許久不曾來樓裏了,昨夜倉促又兼有事,不曾留意。方才在府衙裏細看,見你比之前又清瘦了好些,讓姐姐好生心疼,今兒姐姐就給你補補。”她舉手提箸,夾了一塊兒紅燒蹄髈,殷勤遞來。
美食當前,美色在側,阿弦本饑腸辘辘,但是想起兩人歡好那幕,哪裏能吃得下?
又見她春蔥似的手指,蔻丹如血,府衙裏手碰血衣之時的所見所感齊齊湧現,一時胃口全無。
阿弦深深呼吸:“我有事想請教姐姐。”
連翹道:“什麽事?先吃口再說。”舉箸想将那肉送到阿弦口中。
阿弦勉強飲了一口甜酒以壓住心頭湧動:“方才在府衙,你說并未看見那襲血衣?”
連翹手一僵,卻笑說:“我當然不曾見過,不過衣裳卻是認得的,非但是我,跟王甯安相識的,都認得是他的衣物。”
阿弦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麽會來找你?”
連翹放下筷子:“我還當你是想我的好吃食了呢,怎麽,竟不是?”
沉默過後,阿弦輕聲道:“我知道是你把血衣塞進包袱裏的,你……你莫非是想嫁禍王甯安?”
在袁恕己亮出那襲血衣的時候,阿弦所看見的,并不僅僅是幻象而已,而是真實發生過的。
——她有這種天賦,從小便有,“感知”能力異于常人,甚至太過“異常”了,幾乎到達神驚鬼駭的地步。
直到在遇見陳基之前,她都以為自己是個無可救藥的瘋子。
連翹暗暗握緊了雙手,想笑,嘴角卻只是不自然地抽動了兩下。
先前陳基仍在桐縣的時候,跟連翹有些交情,關于“十八子”的“能力”,連翹知道的,甚至比桐縣的其他人更多一些。
連翹只得做了個僵硬的笑的表情,卻低下頭去。
阿弦道:“我只問姐姐一句,是不是你殺了小麗花?”
“不是!”連翹立刻答,她攥緊雙拳,臉上透出悲憤交加的表情,“不是!我問心無愧!”
阿弦道:“那你為什麽要那樣做?”
連翹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你說的沒錯,是我把血衣放進包袱的,我的确是想嫁禍給王甯安,不……不是嫁禍,根本就是姓王的禽獸殺了那蠢丫頭!”
她咬牙切齒,話音剛落,門扇被“啪”地用力推開,幾個縣衙公差站在門口,為首的正是陸芳跟吳成兩人。
陸芳冷冷地望着連翹,厲聲道:“拿下。”
作者有話要說:
書記:你背叛了我,你這小騙子~
阿弦:長安裏果然沒一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