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暗夜

阿弦只看見在小麗花垂死之際,是連翹出手拔刀,加上連翹嫁禍王甯安的舉止,自然便認定她是最大嫌疑者。

但連翹在千紅樓內否認的神色口吻,卻又讓她無法踏實。

幸而老朱頭以玄影做比,阿弦才靈機閃動,瞬間醒悟。

且說府衙之中,袁恕己聽了阿弦所說,先是微睜雙眼,繼而竟笑起來:“你說什麽?是小麗花?你的意思,莫非是小麗花殺了她自己?”

阿弦道:“正是。”

袁恕己見她神色坦然,慢慢斂了笑:“你憑什麽這麽說?”

他早知道阿弦跟連翹略有交情,此刻見她前來,自然便以為是為連翹開脫的。

袁恕己道:“連翹親口承認是她嫁禍王甯安,若不是想找替罪羊,她何必大費周章如此。是了……最重要的是,兇器還在她的房裏被‘妥善保管’呢。”

之前負責送包袱的丫鬟終于招供,交代說那日王甯安走後,她看到那個包袱留在門口,本遲疑是否入內詢問小麗花後再做打算,是連翹在廊下現身,指點她說現在拿了趕上王甯安還來得及等話,丫鬟這才抱了包袱追了出去。

後來聽說包袱裏是血衣,她因懼怕受到牽連,便躲了起來,不敢承認。

袁恕己臉色冷峭,繼續說道:“先前那枚遺落在小麗花房中的珠花是連翹所有,必然是在她動手殺人的時候,不慎跌落,小麗花死去的姿勢,她的雙眼明明就是盯着桌子底下那珠花——也正因如此本官才發現這珠花的所在。這才是小麗花留下的真正的線索,而不是有人口中子虛烏有的血字。”

阿弦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是指她說謊。

袁恕己冷哼道:“你既然跟千紅樓裏的人相熟,如何會不知道小麗花本是邊陲逃來的難民,從小兒被其母賣到樓裏,因資質平庸鸨母不肯在她身上花錢,因此文墨不通大字不識?又怎麽會想到在臨死塗一個‘王’?”

阿弦想了想,并不急着争辯:“這麽說,大人是認定了連翹殺人?”

袁恕己道:“本官雖是代理刺史,卻并不是那種粗魯任意、不講求證供草菅人命的昏官,那件血衣也已經查清,本不是王甯安當日所穿,而是之前他跟小麗花相好之時,留在她房裏的。而且經過詳細審訊,樓中有兩人供稱,那日在王甯安去後,曾看見小麗花在門口露過面……可見王甯安走時她還活着,後來……就是連翹姑娘接手了,你可還要再聽下去麽?”

阿弦道:“連翹是如何殺死小麗花的?”

袁恕己道:“你想說什麽?”

阿弦道:“小麗花傷的極重,若有人對面将她刺傷,那一刻必定鮮血四濺,痛不可擋,她一定會發出慘叫或者竭力掙紮。而樓中人來人往,竟無人聽見小麗花房中動靜,既然無人察覺,除非小麗花被兇手制住,但兇手若想近距離制服小麗花還要留下那種創口,身上一定被血染透。大人說王甯安并未穿那件染血衣裳,而是連翹事後栽贓,小麗花如何而亡,真相豈非顯而易見了?”

袁恕己卻忽略了這點,可他心思轉動甚快:“且慢,連翹既然要殺人,自然有備而為,或者是她穿了王甯安的衣裳,染了血再嫁禍王甯安,何其一舉兩得!”

袁恕己沒想到自己竟轉的如此之快,不由暗中佩服自己的心思靈活而推理缜密。

然這會兒阿弦所見,卻是在那兇器上看到的影像,她看見連翹拔刀,也看見她半幅衣袖飄在外頭,正是豔麗的妖嬈紫色繡蝴蝶花樣,哪裏會是王甯安的衣物。

阿弦搖頭:“她沒有穿王甯安的衣裳。”

袁恕己道:“你如何知道?”

阿弦尚未回答,袁恕己揶揄道:“總不成又是你看見的,就如看見地上的血字一樣?”語氣裏的嘲諷之意滿屋飄蕩。

阿弦無奈地嘆了口氣,低聲道:“地上的确有血字。”

袁恕己嗤之以鼻。

自始至終,袁恕己的輕慢之情表達的太過明顯,阿弦原本沒什麽表情的臉上逐漸多了一絲怒意。

袁恕己看得分明,心裏反而有些高興,叫了個侍從進來,道:“去大牢把連翹提來。”

阿弦看着那人離去,有些詫異,袁恕己道:“我也不知該說你講義氣呢,還是色迷心竅,竟肯為了個妓女夤夜來此,也罷,省得說本官不近人情,我就成全你,雖然如今案情将要大白,然而連翹尚未招供,只要她肯當着本官的面兒,把那日發生之事從頭到尾,原原本本說清楚,合情合理的話,此案或許會另有一番說法,你可聽清楚了?”

阿弦原本就想見見連翹,聽了這話正中下懷:“是。”

不多時連翹帶到,進門發現阿弦也在,有些意外,遲疑着上前跪地。

袁恕己道:“連翹,見了你的相識人,總該說些真心話了罷,這也是本官看在十八子待你情深的份上,網開一面,若你仍死咬不開口,明日再審,就要大刑伺候了。”

連翹跪地垂頭,仍無言語。

阿弦深吸一口氣:“我相信不是你殺了小麗花。”

連翹驀地擡頭,阿弦道:“因為她明明是自殺的,對不對?”

連翹猛然一顫,滿面不信,繼而緩緩垂頭,眼中透出一抹悲傷之色。

阿弦道:“小麗花為什麽要自殺?你既然在她死後做了那麽多事,為什麽不阻止她? ”

連翹失聲道:“你當我不想阻止?”

袁恕己無聲挑了挑眉,連翹卻又如同說了不該說的話一樣,臉上掠過一絲懊悔神情。

阿弦上前一步:“你說你做了你應該做的事,那你應該做的就是嫁禍王甯安?就算王甯安做了對不起小麗花的事,她也不該用這種方法了結,現在人死不能複生,你所做的一切反而是弄巧成拙。但是如果你知道內情,知道王甯安到底有什麽作奸犯科不可饒恕之舉,你大可當着刺史大人的面兒禀明,大人念在你是不忿小麗花之死而一時沖動犯錯,會從輕發落,也會替死去的小麗花讨一個公道。”

袁恕己聽到這裏,嘴角一動。

但就算阿弦苦口婆心說了這許多,連翹仍是緘默不言,竟似木石之人,置若罔聞。

夜已深,阿弦不敢回頭看袁恕己是什麽表情,看着連翹沉默之态,再也忍不住,上前握住連翹的肩頭道:“有什麽不能開口的,若是問心無愧,又何必遮……”

但是話音未落,阿弦戛然止住。

手心貼着連翹肩頭的時候,阿弦屏住呼吸,腦海中出現這樣一幕——

草叢中圓圓的石頭佛像,依舊是喜樂無憂。

小孩子的身影蹦跳其中,是安善仰頭,脆生生說:“他叫小典!”

跟素日的濃妝豔抹風情萬種不同,站在安善跟前的連翹,一身素色布衣,脂粉不施,渾然是個尋常村姑的模樣。

她擡起頭,看見面前的半大孩童。

他藏身在草叢裏,因被人發現,駭的臉都雪白了,正竭力想要倒退回往後,把自己深深地藏在亂草背後。

連翹的目光從那帶血沾泥的臉上往下,看見小典的腿,腳踝處鮮血淋漓,因為并沒好生包紮料理傷口,血肉模糊之中,幾乎可見森然白骨。

阿弦死死盯着那傷處,無法呼吸。

她猛地松開連翹,倒退回去。

連翹察覺阿弦的異樣,有些茫然地看了她一眼,輕聲說:“還是把我送回牢房罷,我是什麽也不會說的。”

阿弦喃喃道:“那個叫小典的孩子……”

連翹乍然聽見,打了個激靈。

她原本還算冷靜的臉色忽然變得難看,仿佛白日見鬼似:“你、你怎麽……”

那“知道”二字還未出口,身後袁恕己問道:“你剛才說什麽?小典?”

阿弦不理,只盯着連翹:“你去了菩薩廟,見到了那個被大惡人折磨的孩子小典……然後呢?”

連翹被公差捉回府衙的那日,給阿弦備了一桌子的飯菜,阿弦便全給了菩薩廟的乞兒們,無意中聽安善說起那個叫“小典”的孩子,突然出現又奇異地消失。

阿弦當時被連翹的事情所困,只當是小典遇到了惡人,哪裏想到,連翹曾也在去菩薩廟接濟乞兒們的時候,見過小典?

她不會無緣無故在這時候看見這一幕,一定有什麽原因。

所以小麗花的死,而連翹之所以跪在這裏,一定也跟這個叫“小典”的孩子有關。

連翹見她追問,慌亂搖頭。

阿弦正欲再問,身後袁恕己道:“小麗花有個弟弟,名字就叫做小典。”

阿弦正死死盯着連翹,猝不及防聽了這句,背後一股冷意蔓延,她忙回轉身。

原來袁恕己因對他新上任便遇上的這案子十分上心,自然把涉案之人的身份來歷都查了個巨細靡遺,小麗花雖然是流落桐縣的難民,從小就買到青樓,但按照縣衙裏調來的記錄,模糊寫了一筆,小麗花賣身之時,母親尚抱着個襁褓中的嬰兒,乳名小典。

但是奇怪的是,袁恕己派人去尋,卻“查無此人”,竟毫無線索,然而畢竟這許多年兵荒馬亂,若是遭逢了不測,死在野外就此銷聲匿跡的話,也是尋常。

沒想到,這個名字,會在這時侯被提及。

三個人,三種心緒。

頃刻,袁恕己走到阿弦身側,同樣凝視着地上的連翹:“小麗花這個胞弟,只在最初有過一筆記錄,若不是我格外留心,只怕無人會注意到。難道這一切,都跟小典有關?”

他若有所思地掃了眼阿弦,又道:“你若始終不肯招認也成,小弦子好像知道許多內情,我只細細問他,回頭再大張旗鼓派人滿城去尋,未必打聽不出來。”

他向着阿弦使了個眼色,對門口差人道:“把嫌犯帶回去!”

門口腳步聲傳來,阿弦因看見袁恕己那眼神,雖然焦慮,不敢妄動。卻見連翹垂着頭,雙手抓在膝頭,似無所适從。

眼見差人将到跟前兒,連翹深深呼吸,眼中有淚晃落:“就算我說了又怎麽樣,自身難保不說,只怕更白白地害了小典。”

袁恕己跟阿弦對視一眼。

阿弦道:“安善說小典很怕那大惡人,他的失蹤應該也跟那人有關,那大惡人是誰?只要讓大人拿住他,又何必懼他害了小典?”

連翹道:“之前我來過府衙後,回去的路上有人警告過我。我雖不知背後究竟是誰,但有個人一定知道。”

不必連翹說,阿弦跟袁恕己心裏都極明白那個人是誰。

王甯安。

果然,連翹道:“你們如果知道王甯安所做的那些事,就會明白,我為何對他如此深惡痛絕、無可容忍。”

将近子時,寒氣襲人。

遼東的初春之夜,如同硯臺裏磨出來的漆黑濃墨又結了冰,冷酷決絕,暗夜無盡,行在其中,一不留神就會頭破血流。

越過層層圍牆,從極幽遠的地方傳來老鸹的凄厲叫聲,連綿反複,如同哀唱。

更讓連翹所敘述的,如一個讓人骨子裏戰栗的真實的鬼故事。

小麗花的确是千紅樓最低賤的妓女,也如連翹所說,很能放開胸懷,幾乎來者不拒,有人罵她天生下賤,有人笑她生性淫浪,但是極少人知道的是,她不計所有,只是為了一個人。

那就是她的胞弟小典。

小麗花覺着自己做一切都是值得的,因為她知道,小典跟她不一樣,甚至跟其他那些流離失所孤苦無依的孩子們不一樣,他會飽讀詩書,接受教養,以小典的聰明,将來也一定會有個極不錯的前程。

因為她把小典交付給了一個至為可靠的人。

這,當真是她這輩子所做的最無可饒恕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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