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花枝底

阿弦一進門就聽見那有些刺耳的哭聲。

嬰孩哇哇啼哭,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起初她以為就是高建所說的府內的那個小嬰兒,且看曹府下人們無不輕聲細氣,低眉伏眼,竟像是竭力小心,難道是怕吵嚷了那孩子醒來哭泣?可這聲音若是從內宅傳出,也未免有些太過清晰了,竟似是人在身邊才有的響亮動靜。

如今看高建的反應,才确信這聲音只有她能聽得到。

高建因見曹廉年親迎了出來,正要抖擻精神,擺一擺臉面,不料聽阿弦如此說,便覺背後有一股寒意悄然升起:“我怎麽沒聽見……”

忽然前方有人叫道:“十八弟,高老弟,請打這邊兒走。”原來是曹廉年揚手側身,向着廳內示意。

先前聽說“救星”登門,曹廉年強壓憂懼,竭力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出來迎接,誰知才下臺階,卻見阿弦看向東南角門的方向,怔怔地似要往那邊去。

這邊高建忙拉住阿弦。

阿弦只好止步,仍随着高建往前,但是當她偏離東南方向的時候,那哭聲便陡然高了幾分,比先前更加聲嘶力竭了。

阿弦心頭一顫,那聲音幾乎又耳中立刻鑽入腦袋,瞬間,曹廉年跟高建兩人寒暄之聲都聽不清楚了,只有那孩子的哭聲,充斥天地。

阿弦不由伸手捂着雙耳,可是那哭聲卻并未因此而減弱。

無奈之下,她心頭一動,撇開兩人,轉身又往東南方向邁出一步,果然,那哭聲立刻消退幾分。

阿弦若有所思,指着東南問道:“曹老爺,那是個什麽所在?”

方才曹廉年同高建寒暄過後,便跟阿弦打招呼,誰知對方渾然不理自己,反而走開幾步。

這待遇對曹廉年而言當真是罕而有之。

曹廉年滿面茫然:“那裏是花園,怎麽了?”

阿弦道:“能不能去轉一轉?”口中如此問,腳下早往前自去了。

曹廉年皺皺眉,他拜托高建請阿弦前來,本是為了那命在旦夕的孩童,如今十萬火急,卻并沒心思陪着去游園……

曹廉年心中不悅,面上不禁透出幾分。高建看得分明,忙跳出來打圓場:“阿弦才說他聽見了孩子哭聲,方才令公子可哭過?”

曹廉年越發焦躁,耐着性子道:“這許多天來,犬子都是白日昏睡不醒,晚上大哭不止,如今正是白天,他又怎麽會哭?我方才就在他旁邊兒看着,醒也不曾醒來過。”

高建見老爺動了真火,忙陪笑解說。

穿過角門,是一條狹長夾道,地上青磚鋪成,牆外幾棵大樹,都有些年頭了,枝冠張揚,遮天蔽日,橫斜交錯的樹枝将蒼灰色的天空割裂成許多小片,如天然織成的一張大網。

曹廉年見阿弦并不聽自己的話,忍着惱火,冷笑道:“這會兒尚未入夏,還不是開花的時候,只怕要讓十八子失望了。”

方才迎接兩人進內,還口稱“十八弟”,此刻自然是因不滿之故。

阿弦置若罔聞,走了會兒,來至花園月門處,果然是偌大的一片花園,因春寒料峭,花草連個芽兒都沒有,仍是一片蒼色。

阿弦穿門而入,高建正要跟着去,曹廉年忍無可忍,一把将他拽住,咬牙低聲道:“這到底是要怎麽樣?我兒已經命懸一線,我着實沒耐心陪着你們來這裏玩耍。”

高建暗中叫苦,只得暫且支吾,正在拉扯解勸,忽然聽到花園中一陣響亂。

兩個人不約而同住口,高建第一個反應過來,回頭見院中竟已經沒了阿弦的影子,他一驚非同小可,也不顧曹廉年如何,只撒腿往裏就跑,身後曹廉年呆了呆,忙也跟上。

原來在兩人說話的當兒,阿弦沿着鵝卵石的甬道往內而行,雖然是初春,花園中草木未曾張開,但有的花樹甚是高大茂密,漸漸地遮住了頭頂日頭,眼前的光線寸寸昏暗起來,寒風嗖然,陰氣逼人,而腳下這條甬道就如一條黑灰色的大蟒,盤旋蜿蜒,如通向什麽神秘令人忌諱的所在。

但是讓阿弦一直往內的,卻是那萦繞耳畔的哭聲,始終不停,像是在指引着她一樣。

若是在以前,阿弦自然會置之不理,但是今日不同,受人之托則忠人之事,她幾乎本能地猜到這只有她才能聽見的哭聲,必然就跟曹府嬰兒夜哭不停有關。

直到她看見前方一叢簇簇的垂枝連翹,如同美人的蓬發似的披散着。

就如曹廉年所說,此刻院中百花千草都未生長,但偏是這一大簇連翹,竟開了無數金燦燦地小小花朵,煞是醒目驚豔。

那哭聲竟似從連翹叢中傳來。

阿弦屏息靜氣,一步步來到花叢之外,舉手将花枝撩開。

忽然間手心劇痛,她忙縮手看時,卻見掌心被劃出一道血痕,打量再瞧,卻是被一支折斷了的連翹枝子刺傷,尖銳的花枝像是一支銳利的箭镞,猝不及防便在她手上留下傷痕。

幾乎就在她撥開花枝的剎那,耳畔的嬰兒啼哭聲戛然靜止,似憑空消失。

而她也已經看得分明,眼前,十幾根長條連翹不知為何折了枝子,但這并非重點,重要的是,在花叢底下,有一口黑洞洞地井,幽幽地像是一只天地之眼。

淩亂的腳步聲,是高建雞飛狗跳地竄了過來:“阿弦!”聲裏掩不住的緊張,見她好好站在花枝前,急一把拉住,“怎麽樣了?”

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已經看到她掌心裏透出一抹鮮紅,頓時直了眼:“果然又傷了?”

曹廉年也氣喘籲籲地跑到跟前,正不知所以,阿弦問道:“曹老爺,這口井家裏還用麽?”

曹廉年畢竟是個曾走南闖北的人物,只是先前情急亂性,失了分寸,此刻終于回味過來,見阿弦如此問,便道:“這是一口枯井,早已經不用了的,怎麽?”

阿弦皺眉道:“井裏有東西。”

任憑曹廉年見多識廣心闊膽大,也忍不住嘶聲驚心:“什麽東西?你、又怎麽知道?”

阿弦道:“井邊的花枝都折了,一定有人弄鬼。下去看一看就清楚了。”

曹廉年心頭凜然,顧不得再問,忙回頭去叫人。

高建見差事果然有了着落,一顆心才放回了肚子裏,因見曹廉年正吩咐底下行事,他便低聲對阿弦道:“才進門的時候你說小孩子哭聲,然後就直奔這邊兒來了,難道那哭聲竟是從這……”

瞥了一眼那井,居然不大敢問下去。

阿弦也不回答,只輕車熟路地從腰間的囊袋裏摸出一個粗瓷瓶,用牙咬開塞子,往右手的傷處撒落。土黃色的粉末覆蓋在傷口上,那血慢慢地便止住了。

高建滿面懊悔,惴惴道:“方才我大意了,該寸步不離地跟着你才好。幸好陳大哥不在城裏,不然又要一頓好打,說我們不知道護着你了。”

阿弦聽他提起陳基,才一笑:“不打緊,是我自個兒不留神。”

高建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之前陳基在城內的時候,并沒詳細跟這班弟兄們交代,所以大家夥兒所領會的,只是不管是誰跟阿弦出差,巡街也好辦案也好,一定要好好地跟着,謹防什麽意外。

起初衆人都不當回事兒,只以為因十八子年幼體弱,陳基是叫保護兄弟之意,也是應當的。

然而隔三岔五,不知怎地,阿弦身上總會多添些傷口,衣裳底下的大家夥兒自然看不見,但是那手上臉上,卻是藏不住的,且偶爾傷重些,走起路來都有些不便,幾乎讓人以為她是被誰折磨過。

後來漸漸有人同阿弦巡街等,就也親身經歷過不少奇事,比如明明兩個人好端端當街走着,不知如何阿弦就會憑空跌倒,或者下雨天立在屋檐下,頭頂會掉下一塊兒瓦片,偏打在她的肩頭——那一次若不是陳基眼疾手快,打中的就不是肩頭而是額頭了。

總之這些圍繞在“十八子”身上的怪事,大家雖知道的多,啧啧稱疑,卻又不敢多提。

那邊兒,很快曹廉年叫了幾個家丁,派個身量小身手利落的下了井,頃刻,那家丁在井底發出一疊聲鬼哭狼嚎,又折騰了半晌,終于撈上一個“人”來。

若說是人,卻已經有些不似人形了。

曹廉年驚怒交加:“這是什麽!”

高建也吃了一驚,壯着膽子上前打量,卻見是個黑衣的少年,渾身濕漉漉地,臉上斑駁狼藉,不知是血還是泥,亦或者井底的青苔之類,亂糟糟地發端還沾着一朵燦黃的連翹花兒,整個人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只不過一眼看來,木然僵枯,像是已經死了。

無人敢去查探,還是曹廉年膽大,上前一探鼻息,又按着胸口,臉色越發驚駭:“快去叫大夫來,還有氣兒!”

小厮飛奔前往,高建咽了口唾沫:“曹老爺,這是貴府的什麽人?怎麽被扔在井裏?而且……”

曹廉年搖頭沉聲道:“我府裏沒這樣的人。”

尚未說完,阿弦道:“他的确不是曹府的人,但為什麽會出現在曹府,只怕曹老爺得去府衙跟袁大人說清楚了。”

曹廉年跟高建齊齊回頭,不約而同問道:“什麽?”

阿弦盯着那少年細瘦如竹竿的腳踝,腳腕上兩道深深地傷口已經發黑,阿弦的眼中透出幾分烈烈地怒意:“他是小麗花的親生弟弟,王甯安一案中遍尋不着的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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