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還我命來

曹廉年先前聽說府衙來人, 還摸不着頭腦, 只是想着上回他牽頭聯合當地士紳主動為善堂捐錢,乃是大大的善舉, 但是刺史大人也着實嘉許了一番,何況向來安分守己并未犯事, 料必無礙。

誰知來至府衙後聽了袁恕己一番話,将曹廉年驚得三魂七魄皆都飄飄蕩蕩, 竟不知是怎麽辭別的刺史大人,又是如何趔趄踉跄地離開府衙的。

高建說跟他打招呼的事兒,曹廉年更是一毫也不記得。

他滿心裏所驚所忖的,都是袁恕己所說的駭人內情,以及他那句:以曹員外精明強幹的為人,竟半點不知情?

曹廉年在往曹府的路上總算回過神來, 即刻命家人備車馬,轎子才在門口停下, 曹廉年便下轎上車, 命趕赴招縣。

馬車急奔而出,直向招縣而去,不到一個時辰便進了城門。

歐府本關門閉戶,暫不待客, 門上聽說是親家來到,才忙開門迎了進來。

曹廉年不等下人們通報,馬不停蹄,急急地往內宅而去。

裏頭曹氏聞訊迎出來, 父女兩人對面相見,曹廉年一眼看見曹氏臉上淚漬未幹,雙目更是腫的,心頭越發凜然。

曹氏見父親來到,強打歡容,行禮道:“爹怎麽這會兒來了,事先也不叫人傳個信兒?可是家裏有什麽急事?”

曹廉年看一眼她身旁的丫鬟們,曹氏會意:“你們都退下吧,我們父女自在說話,不用人伺候。”

下人們都退後,曹廉年握住曹氏腕子,拉着她到了內室站定,低聲道:“你好生跟我說,我的兩個外甥女兒,是怎麽死的?”

曹氏見父親舉止有異,本正在猜測是為了何事,聽了這句話,宛如一道霹靂當空降下。

曹氏本要遮掩,奈何先前正為此事郁結于心,曹廉年又趕得這樣恰巧,曹氏才一張嘴,兩行眼淚已經如斷線的珠子般滾滾而落。

曹廉年本心懷僥幸,猛地看女兒這樣反應,那顆心就像是被人扔在冰面上,狠狠地又踩了兩腳,疼得顫個不停,他捂着胸口,覺着呼吸困難,頭暈目眩。

曹氏急忙扶着老父,叫他緩緩坐了,曹廉年幾乎一口氣轉不上來,大口喘了兩聲,還未開口,淚卻也落了下來:“天殺的,怎麽會有這樣的……”

Advertisement

他痛的難以說下去,手用力一拍大腿,又緊緊抓住,剎那間已經老淚縱橫。

曹氏早也忍不住,卻又怕別人聽見,便道:“爹,小聲些。”

曹廉年轉頭看她:“這會兒還怕人聽見?你、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為父!”

曹氏哽咽不語,曹廉年一再追問,曹氏才說道:“先前我因生了女孩兒,家裏人對我便動辄使眼色,婆婆跟太夫人更是明着說歐家是要男丁來繼承香火的……”

曹廉年道:“那也不至于下那種狠手!只再生就是了!你竟然容他們這樣喪心病狂?那可是你的親生骨肉!”

曹氏哭着跪在地上:“我哪裏會舍得?但我做不了主。”

曹廉年含淚愣住,曹氏道:“本來大女夭折之時我是不知道的,只是因着婆婆跟太夫人的态度……她們并不悲傷,反似輕松一樣,我心裏難免存些猜疑,後來有了二女,我便加了小心,處處謹慎,那天婆婆說要帶她去玩兒,我只半刻鐘不在場,就說孩子忽然……我這才知情。”

她舉手捂着臉大哭起來,手背上那個圓圓地疤痕顯得格外醒目:“但是我又能怎麽做?說出去的話,別人只當我是瘋了,那段時間我曾回家住了幾日,父親卻也不大理會,還說我跟那孩子緣分淺,所以才沒了,讓我不要放在心上,我曾幾次試着想告訴父親,可每次說起歐家,父親都盛贊他們是殷實厚德之家,讓我快些養好身子,盡心侍奉公婆夫君等,我還能說什麽?我若貿然說明此事,只怕會被萬人所指,成了無處可依的棄婦,那時候父親可會信我的話?還是也會如萬人一樣,也嫌我恨我,覺着我為家裏丢了臉?”

曹氏委頓在地,無法自持。

曹廉年愣愣聽到這裏,淚落無言以對,半晌才道:“我那不過是為你寬心的話,實則我心裏也是難以割舍的,你怎麽能當真以為為父是無心的……唉,糊塗,糊塗!”

父女兩人對泣半晌,曹廉年起身将女兒攙扶起來,道:“你爹我年青時候,也曾做些不怕天地的事,但這種惡行卻是想也不敢想,何況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所謂人善人欺天不欺,人不知道,鬼神未必看不在眼裏,先前我也不信這些話,但是上次你弟弟的事,着實讓我驚心。前幾日我捐了好些銀子給袁刺史的善堂,人人都說我是巴結讨好刺史,然而誰也不知道,我只是為求心安而已。”

曹氏慢慢收了淚,曹廉年握着她的手,也摸到了上頭的那個傷疤,曹氏傷着的時候他也知道,人都說是少夫人不小心被倒落的燭臺砸傷了,當時曹廉年心裏還略覺古怪,但并未多想,如今事情說開,又怎會不知?

曹廉年忍淚道:“他們做這些事,遲早晚要有報應,如今報應就在眼前,這新刺史的手段你大概也聽說了,前日十八子他們來歐家,早把所有都知道的清清楚楚,昨兒十八子便将事情告訴了袁刺史,你想想他對付秦學士王員外家的那些手段,你當他會視而不見……放任歐家仍舊自在麽?”

曹氏微微睜大雙眼,忽地說道:“我也早受夠了,如果袁大人果然要向歐家開刀,我寧肯如此,魚死網破倒好!”

曹廉年點頭道:“你能這麽想,可見還是我的好女兒,我看袁大人的意思,絕不會善罷甘休,為父特意前來這一趟,就是想叮囑你,若東窗事發,你可要知道如何做。”

目光一對,曹氏道:“爹放心,女兒知道!這場惡事總不要爛在肚裏埋進棺材……”忍不住又哽咽起來,她低頭擦了擦淚,“可知女兒恨不得剖開肚子,都晾曬出來才好。”

曹廉年将她抱了一抱:“我還想跟你說的是,你不必擔心別的,歐家勢必要倒的,可你還有曹家,你并不會無處可依。”

曹氏捂住嘴壓下那沖出喉嚨的哽咽:“爹……”

曹廉年嘆道:“罷了,不用哭,一了百了也是好的。這兩年我看小郎的情形也很不對,雖說年幼,但那性子實在跋扈的叫人看不下去,趁着他尚未被縱容壞了……”

曹氏點了點頭。

兩人說到此,外頭有人道:“大公子回來了。”

曹廉年回頭看向曹氏:“趁着城門未關,我先去了,歐添是個愚孝之人,若給他知道了只怕會打草驚蛇,你且不要向他洩露口風。”

曹氏答應。

曹廉年要去之前,複又問道:“我聽袁大人說,歐榮之所以要請十八子,是因為你說了我們家的事兒?你可是故意如此?”

曹氏道:“是,我聽了弟弟的事,心想十八子畢竟是公門之人,他果然有這種能為的話,只怕不會知情不報,他倒果然并未辜負。”

曹廉年因聽說歐家的龌龊之事,不願再跟歐添碰面,便趁他回來之前先去了。

歐添回來後,見曹氏有哭過之态,便道:“我聽說岳父忽然來了,不知是為了何事?”

曹氏道:“沒有別的,還是為了弟弟的病情。”

歐添道:“小弟不是已經好轉了?”

曹氏道:“父親年紀大了,格外憐惜小孩子,弟弟偶然有個啼哭不止他都要格外擔心,方才來對我訴了一會兒苦就好了。”

歐添“哦”了聲,打量曹氏。

曹氏已叫丫頭打了水來,才洗了臉,見歐添看自己,便道:“夫君可還有事?”

歐添不答,只是向着她一招手:“你過來。”

曹氏走到身邊,歐添舉手抱住她,并不說話,曹氏覺着異樣:“夫君,你怎麽……”

歐添道:“別說話,你抱着我。”

曹氏一愣,遲疑着舉手将他環抱住,歐添道:“我長姐去世的時候我年紀還小,有很多事情都記不得了,但是我忘不了的,便是她抱我時候的感覺,就是這樣,極暖和的,就算是冬天也像是烤着爐子。”

曹氏的眼圈又紅了:“夫君……”

歐添道:“可她反而說我身上熱,說我像是火爐,還擅自給我起了個小名,就是今天十八子叫的那個。”

曹氏輕聲道:“小炭。”

歐添道:“這件事只有我跟她知道,因為祖母跟母親對她都極嚴厲,若知道她這樣喚我,是要罰她的。長姐聰明伶俐,她的早逝是我最不能接受的,當大女出生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她轉世回來了,可是……”

曹氏忽地覺着胸前濕浸浸地,知道是歐添在流淚,她想安慰幾句,卻又說不出一個字。

歐添默默道:“我只是想不通,為什麽會有人忍心害她們。”

歐添說完之後,他放開曹氏,自回到床上,和衣躺倒,再也無聲。

太陽還沒出來,初夏的清晨有些霧蒙蒙地,看着就像陰天欲雨。

在殘霧退去、太陽升起之前,叫人分不清新的一天到底會是陰雲密布,還是晴空萬裏。

高建問道:“阿弦,你如何會清楚知道歐家裏發生的事,是怎麽、怎麽知道的?”

阿弦道:“我看見的。”

高建幹咽一口唾沫,不敢問阿弦是怎麽看見的。

阿弦的确是看見的,在昨夜夢中。

入夜,歐添仍是困卧于床,曹氏坐看了許久,終于起身,推門而出。

她一路而行,越過如同死寂的長廊,前方通往佛堂的路上,兩邊兒的桐樹舒展枝桠,夜色裏看着有幾分可怖。

佛堂的門是開着的,香火燈日夜不息。

曹氏還未進門,就看見蒲團上跪着一個人。

何等虔誠的背影,叫人肅然起敬。

當初曹氏才嫁入歐家,又何嘗不是對這位老夫人充滿了虔敬之心,豈料竟成此生噩夢。

曹氏盯着歐老夫人背影看了半晌,想到父親的話,正要離開,裏頭的老夫人忽然道:“是長媳麽?”

曹氏腳下一停,老夫人道:“進來吧。”

四周無人,望着裏頭那個背影,這許多年一直在歐老夫人積威陰影籠罩之下,對老夫人的畏懼已經深入骨髓,又深知這婦人的種種非人殘忍之處,此刻竟有些不敢靠近,但又無法不從。

曹氏慢慢走進佛堂,垂首立在旁邊。

歐老夫人手持念珠,垂着眼皮,嘴裏低低念咒,又過了半刻鐘才打住。

歐老夫人道:“阿添如何?”

曹氏道:“睡下了。”

歐老夫人道:“那就好,先前他因為那個十八子的話,未免胡思亂想,你要多安撫他才好。他是我們歐家的長男,在這個時候越發不容有失。”

曹氏聽到“長男”“不容有失”,嘴唇翕動,無法出聲。

歐老夫人歪頭看向她:“你怎麽了?”

長明燈的光下,老夫人皺紋疊布的臉顯得格外詭異,原本的慈眉善目裏透着幾分陰冷,曹氏幾乎駭然後退:“沒、沒什麽。”

歐老夫人盯了她一會兒:“聽說下午你父親突然來了?是有什麽事?”

曹氏便把對歐添所說的也說了一遍,卻因緊張,有些結結巴巴地。

歐老夫人道:“你父親是個有福氣的,這樣的年紀了居然又添了香火,可見是你們家積了德,善有善報。”

“善有善報”,四個字更如針刺一樣,讓曹氏身上微微輕顫。

歐老夫人嘆了口氣,道:“我乏了,你替我在這裏念一卷經吧。”她說着擡手,示意曹氏來扶着自己。

曹氏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卻看見手背上的傷疤,燭光下依稀又是一片血紅,仿佛回到了自殘的那夜,十指連心,痛不可擋。

“老夫人既然知道善有善報,為什麽還要做那些事。”鬼使神差地,曹氏未曾伸手,反而輕聲問。

歐老夫人皺眉,曹氏道:“老夫人吃齋念經,難道不知道做這些事會遭報應的?”

歐老夫人聽到這裏,才冷笑道:“這話竟像是添兒問出來的,我已經跟他說明白,這樣做都是為了歐家的香火着想。”

曹氏道:“老夫人怎麽能這麽心安理得,長房裏的,二弟房裏的,甚至連夫君的長姐……是不是還有更多?您怎麽下得了手?而且長姐那時候已經七歲了,您怎麽能……”

歐老夫人道:“她若不死,怎麽會有阿榮?”

曹氏呆立原地,歐老夫人想起往事,嘴角挑着一抹冷酷笑容:“那賤丫頭實在命硬,怎麽都不肯死,就算掉進水裏還拼命掙紮,我按着她的頭,反被她在手上撓了一道,氣得我用龍頭拐猛擊她的頭……她才肯撒手……”

曹氏聽得毛骨悚然,歐老夫人看着她的臉色,道:“你怪我心狠?若不如此,如何能震懾住那些想投胎到歐家的女鬼?當初傳授我這法子的法師就是這樣說的。果然,那賤丫頭才死不久,就有了你二弟阿榮,是不是很靈驗?”

曹氏後退,臉色駭然若鬼。

歐老夫人卻上前一步,盯着她的雙眼道:“有件事你錯怪了我,你房裏大女夭折跟我無關,所以她死了後,二女又緊随來了,若不叫這些女鬼知道厲害,他們一個接一個的都會來了……”

歐老夫人臉色越發猙獰:“如今你果然如願以償有了小郎,以後繼承歐家家業,豈不也是你的好?你該感激我才是。”

她瞥了曹氏一眼,“好好在這兒念經,別聽了不相幹的人的話,鬼迷心竅。”

曹氏正無法承受,瀕臨更虧,“鬼迷心竅”四字入耳,身子陡然僵立。

那邊兒歐老夫人正要出門,眼前火光一閃,她驚而回頭,卻見曹氏握緊桌上一根銅燭臺,用力揮刺下來。

歐老夫人慘叫一聲,驚動了外頭的丫鬟們,齊齊沖了進來。

衆目睽睽下,曹氏狀若瘋癫,厲聲尖叫:“惡毒的老太婆,你還我命來!”那聲音卻并不似是曹氏的本聲,赫然帶着幾許稚嫩!

招縣,縣衙。

本縣的知縣并不坐堂,反而惴惴不安地垂手立在旁邊,平常縣官所坐的地方,大馬金刀地是另一個人,袁恕己。

曹氏說完昨夜經歷之事後,又道:“那時候……我、我不知道是怎麽了,好像是冥冥中有人指使着我的身體,才刺傷了老夫人。”

袁恕己回味那句“還我命來”,道:“曹氏,你所說可是真?”

曹氏道:“句句屬實,絕無虛言。”

袁恕己道:“讓她畫押。”主簿拿着供狀,上前讓曹氏畫押。

曹氏伸手欲按,卻看見手背上的疤痕。

忽然恍惚:她不知道,昨晚上那一刻,到底是她自己想要殺了這個惡毒的老婦人,還是冥冥中真的有鬼魂附體,驅使她動了手。

又或者,是她們之間的心意,合二為一。

曹氏低頭笑了笑,用力在供狀上按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