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血都熱了!

阿弦雖看見了那一幕, 卻毫無把握, 畢竟跟歐添雖只見一面,卻已知他是個固執老舊的人, 就算歐添曾目睹歐老太婆殺人,就算他記起此事, 為了歐家,一貫“至孝”的歐添只怕也不會出面。

但是想到英俊預言說過——袁恕己并未袖手不理而是暗布棋局, 且見袁大人居然當真大張旗鼓地前往招縣,阿弦略一猶豫,便将這一節暗中告知了袁恕己。

阿弦只想讓袁恕己便宜行事,到底幫不幫得上就不知道了,只是盡力而已。

歐添肯上公堂指認老夫人,卻在阿弦意料之外。

當時滿堂轟然。

歐老夫人色變, 望着歐添道:“添兒,你是不是失心瘋了, 就算是為了維護你媳婦, 也不至于要如此對待祖母!你可是歐家的長孫男,如何能這樣荒謬糊塗!”

歐添道:“我并沒想維護誰,只是想把我心中所知說出來。”

他擡頭看向老夫人:“長姐那樣聰慧,一心想讨您老人家喜歡, 我也想不通為什麽您會不喜歡她,乃至于要動手殘殺的地步。我是歐家的長孫男,難道長姐就不姓歐了麽?”

幹枯的手握緊,歐老夫人踉跄起身, 用力一掌打落,罵道:“孽障!我白養了你一場!”

歐添被打的轉開臉去,淚簌簌落下。

滿地孩童的物件映入眼中,歐添俯身,撿起一朵破舊的珠花,他看了半晌,閉上眼睛,喃喃說道:“我只是不懂,何至于如此,何至于如此。”

歐老夫人氣急,犯了咳嗽之症,身子顫抖似風中殘葉,幾乎氣厥。

歐榮從旁扶着,道:“大人容禀,這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且當時我哥哥年紀尚小,又怎會記得那樣真詳?只怕其中有什麽誤會,興許是因為大嫂一時舉止失常,惹得哥哥也有些神志不清了,請大人切勿十分當真。”

袁恕己見他一心為了老夫人辯解開脫,道:“公堂上難道有戲言?若是當堂作僞證,也是要追罪受罰的,你是想讓本官追究你哥哥的罪責?”

歐榮忙道:“小人并不是這個意思!”

袁恕己道:“是真是假,本官自會判斷,不必你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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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老夫人拍了拍歐榮的手,道:“阿榮,不要沖撞大人,是非曲折,大人心中有數。”

歐榮垂首道:“是,祖母。”

歐老夫人看着他,眼中閃過一絲贊賞:“祖母現在才知道,誰才是最值得疼的孩子。”

老夫人說罷,又看向袁恕己:“大人,家門不幸,讓衆人看了笑話。老身這把年紀了,能茍活幾時?也不想再跟兒孫輩強辯什麽,一切就由大人秉公處置就是了。”

袁恕己道:“那老夫人可認罪?”

歐老夫人只神色如常地說了四個字:“民婦無罪。”

袁恕己一笑,看着老婦人枯深的雙眼:“好,既然你說讓本官秉公處置,如今已有兩人指證你謀害人命,不管真假,倒要委屈老夫人在縣衙大牢裏呆上一陣了。”

歐老夫人一震,旋即道:“憑大人處置。”

聽将老夫人關入牢房,歐榮跪地求道:“我祖母年高,方才又有暈厥之意,不堪牢獄之刑,求大人……”

袁恕己并不理會,只看着趙知縣,縣令會意,苦着臉叫人上前将老夫人帶下,入了大牢。

公堂上有袁恕己坐鎮,場面還算平靜,外頭圍觀的人衆卻早就按捺不住吵嚷喧鬧起來。

有的說道:“難以置信,難道這老夫人真殺了那許多女孩子?”

也有說道:“不要亂說,老夫人是信佛的,且這許多年做了多少善事,這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

“有什麽誤會?歐家大爺跟少夫人的話難道都是扯謊?”

“說起來這可是歐家大爺兩口子不對了,身為歐家的子孫,怎麽能這樣對待自己的祖母?實在是大不孝。”

最後這句,居然響起一片贊同之聲。

贊同聲過後,一個道:“那如果歐家那些喪命的女嬰真的是被老夫人害死的,歐家大爺這樣做也是被逼無奈的。”

“不是說了老夫人慈悲心腸,不會做那些惡事麽?”

“歐大爺言之鑿鑿,還有假?”這說話的人犟起來,質問:“萬一老夫人真的殺了女嬰呢?”

沉默。

有人嗫嚅:“這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也太心狠了。”

忽有人小聲道:“其實……就算老夫人如此,也是情有可原的。”

另一個人随着低低道:“是是是,想要香火嘛,老夫人的心情我是懂的。總不能讓老歐家斷子絕孫呀。”

“而且老夫人又這樣高的年紀了,難道真的要因為這個被追究刑責?按照律法,這該是死罪吧?”

“實在是可憐,這樣大的年紀了。”

驀地有人哼道:“其實都怪歐家大爺,簡直是無事生非,畢竟是自己的祖母,何必這樣絕情呢?如果真的害老夫人無法善終,歐家又顏面盡失,那可真是罪大惡極,不肖子孫!”

“咦,大人應該不會真的殺了老夫人的頭吧?我記得本朝律法裏有規定,七十以上者免罪來着……”

這些人起初竊竊私語,後來不禁聲音高了些,裏頭聽得清清楚楚。

袁恕己似笑非笑,也不言語。

阿弦距離堂外更近,那些話語一個字一個字地撲面而來,就仿佛一根一根針又刺到身上。

曹氏跟歐添正往外而行,那些人望着他們兩個,自動讓出一條路來,眼神閃爍各異。

另一邊兒歐榮身邊兒圍着一圈兒人,有的正口出安慰之語。

歐添聽到“罪大惡極,不肖子孫”,驀地站住腳,他環顧周遭,似乎每雙眼睛裏都帶着鄙夷跟指責,連幾步之遙的歐榮也是這樣的神情。

曹氏不由握住了歐添的手臂,這裏如此人山人海,對他兩人而言,卻仿佛身處荒漠,孤零零地。

正在這時,身後有個人道:“大爺。”

歐添回頭,卻見是阿弦。

阿弦看看他,又看向歐添身側,視線下移。

歐添本來不懂,看着她的神情,忽然通身發冷:“你……”

阿弦道:“她在這裏。”她頓了頓,道:“芳姑在這裏。”

從方才歐添上堂之時,那小女鬼就跟在他的身旁,只是因公堂威殺太重,小女鬼無法進入,只在人群中觀望。

歐添被老夫人指責的時候,小女鬼忍不住試着闖入,卻終究無能為力,只能站在門外大聲叫:“小炭!”

直到歐添走了出來,小女鬼才靠近他身邊兒。

此刻在阿弦眼前的,正是個七八歲的女娃兒,垂着兩個柔軟的發辮,鬓邊戴着一朵泛舊的珠花——正是歐添先前手心裏握着的那枚。

她竭力仰頭看着歐添,身影在陽光底下沐浴着一層金光,朦朦胧胧,不似鬼魂,反如仙子。

歐添睜大的雙眼泛紅,他順着阿弦的目光低頭,看了一眼身邊,卻空空如也。

芳姑卻仰着頭看歐添,目光閃閃,稚嫩的聲音道:“小炭,我知道你最敬畏老太太,你肯為了我這樣做,我很喜歡,你還是那個暖和的小小子,一點也沒有變壞。”

阿弦将芳姑的話說給歐添。

歐添攥緊雙手,渾身顫抖,牙關咬的死緊,嘴角肌肉絲絲牽動,淚卻從通紅的眼中墜落:“長姐……我、我很想念您……”

曹氏一手抱着歐添的臂,一手捂着嘴,眼中也落下淚來。

芳姑看看阿弦,伸出小手兒摸了摸阿弦右臂上的傷處,道:“十八子,謝謝你為我們做的這些,之前很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傷你,請你原諒我。”

阿弦搖了搖頭,沖她笑笑:“沒關系。”

芳姑是個小女鬼,并不知道自己有什麽樣的力量,那夜因有求于阿弦,情急之下只顧往前撲過去,無意傷了她。

歐添只聽見阿弦說話,便問道:“她還說什麽?”

芳姑笑笑,道:“我醒來的太晚了,但是看見你終于成家生子,心裏很喜歡,現在,我終于可以放心的走了。”

阿弦神色一變,芳姑道:“不妨事,你告訴他就是了。”

歐添淚痕滿面,阿弦無法跟他對視,只道:“她、她要走了。”

歐添驚道:“去哪裏?”

芳姑身上的金光越來越盛,魂影也越發淡了,她張開雙手,在原地轉了個圈兒,笑道:“咦,我忽然感覺這樣輕快?我一點也不冷,一點也不疼了!……太好了!”

一陣風吹過,芳姑的身影徐徐乘風而起,消失于雲端。

歐添正心驚着急,見阿弦擡頭看天際,他正也要擡頭,誰知還未動,耳畔就聽見一聲銀鈴似的笑聲。

這般熟悉,這般久違。

歐添通身巨震,驀地仰頭,望着那湛藍天際。

天青無垠,白雲悠然,歐添定定地看了半晌,驀地大叫道:“長姐!”

一聲喝出,就仿佛心底那多少年堆積的郁結森冷,悲憤無端都終于随之煙消雲散。

自始至終,袁恕己都仍是坐在公堂之內,看着外頭這一切。

他并沒聽見什麽笑聲,但是那些鄉民們的議論聲,卻在心中滿溢。

半晌,目送歐添跟曹氏兩人相扶相攜而去,袁恕己又環顧周圍指指點點的人群,冷笑了聲。

招手令趙知縣靠近,袁恕己低低地如此這般說了一通,趙知縣面上露出驚訝之色,旋即又轉作笑容:“大人英明,這樣果然是最好的!”

袁恕己道:“既然最好,就趕緊去吩咐吧,多召集些人來,越多越好。”

趙知縣點頭道:“是是是!下官即刻去辦!”

趙知縣帶了兩個衙役,出了縣衙,站在門口,其中一個衙役用力敲了敲手中提着的銅鑼。

衆人越發圍攏過來,趙知縣道:“父老鄉親們,大家夥兒聽好了,咱們刺史大人是個仁心仁德的好官,因為看歐老夫人年高,只恐怕歐家的事另有隐情,他思慮再三,決定廣集民意,看看大家是怎麽看待此事的。”

底下百姓們轟然一聲,有些不敢置信。

趙知縣道:“這是刺史大人格外開恩,大家夥兒也知道,平日裏歐老夫人是如何待人的?哪一年不做幾場善事?又是這樣年高了,所以你們若有什麽想法,便向大人進言就是了,大人可以據此判定此案。”

歐榮并未離開,正跟幾個地方士紳低聲說着什麽,聞聽此言忙上前一步:“縣令所說是真?”

趙知縣笑道:“這還有假,方才刺史大人親口對我說的?”

見幾個耆老等圍攏過來,趙知縣低聲道:“且根據本朝律法,年齡八十以上,犯反、逆、殺人應死者,需要上請皇帝陛下裁決,若是年齡九十以上,就算犯死罪也不須領罪呢……何況老夫人的罪責尚未十分确鑿,我看袁大人也是有此顧慮。”

歐榮面露喜色,忽地又道:“可方才袁大人的态度還十分堅決,為何忽然……”

趙知縣道:“剛才衆人在下面議論的話,大人都聽見了,我看他面有疑慮之色,大概也是怕激發民憤。”

這些人方領悟,齊齊點頭。

有了趙縣令的話,歐榮跟許多地方上的人都心領神會,當下衆人齊聚,一番商議後,推舉了十個人為首,上了公堂。

這些圍觀百姓裏,有一半兒雖覺老夫人如此心狠手辣似不能當真,但歐添身為歐家子孫,無端端何必違背孝道忤叛長輩?何況歐家這幾十年并沒一個女嬰存活下來,也實在是反常之極。

所以這些人心裏認定歐添所說并非子虛烏有,隐約覺着此舉違背人性,罪大惡極。

可另一些人卻不這樣想了。

比如此刻站在袁恕己跟前的這十個人——多是地方上有頭臉的士紳耆老。

一位羊角須的老者出列,衣冠楚楚,行禮道:“大人!”

袁恕己看出去:“有話請說。”

那老者道:“大人,我等都覺着,歐老夫人殺害女嬰的事,乃是憑空捏造,并非真相。”

旁邊一個附和道:“不錯,老夫人是信佛之人,又經年做善事,怎會犯下如此惡行?所以我等寧願聯名保舉,懇求大人開恩放老夫人回家安歇。”

袁恕己道:“那麽,萬一此事是真呢?”

幾個人面面相觑,無人率先開口。

袁恕己道:“怎麽都不說話了?其實仔細想想,如果是真,老夫人也不過是想替歐家多添幾個男丁,傳宗接代,畢竟這才是至關緊要的……不是麽?”

“大人所言極是!”一個年紀頗大身形伛偻的老者上前,道:“老朽也是這般想的,就算此事是真,也不能全怪老夫人,畢竟她只是想多幾個男丁繼承香火,也算是人之常情,加上老夫人這般年紀了,怎麽堪……”

這頭一開,幾個老者面面相觑:“對啊。”

“人之常情而已。”

“當然要以香火為要。”

袁恕己笑着點頭。

又有人見袁恕己含笑,趁機便道:“說的正是,老夫人将要九十歲了,很不該将她關押在牢房之中才是。”

袁恕己道:“現在想想,的确是有些操之過急了。”

歐榮站在衆人後面,聽到這裏,微微松了口氣。

袁恕己回頭看着主簿:“這幾位的見地很得我心,令人有撥雲見日豁然開朗之感。可見都是非常之人,速速将衆人名字記下,本官将行表彰。”

幾個人一驚,繼而喜笑顏開,忙道:“大人謬贊了,如何敢當?”

外間圍看的那些人裏,聽到這裏,有的迷了心竅,跳出來道:“大人,小民也是這樣想的,小民也有話說!”

頓時又起了一片鼓噪,趙縣令才要令衆人住口,袁恕己道:“不妨事,看到貴縣令治下百姓如此賢良,我心甚慰,都叫他們進來就是了,暢所欲言。”

那主簿一一将衆人的名字記錄,外間呼啦啦又放了八九個人進來,齊齊跪在地上,七嘴八舌,都是為了歐老夫人開脫說話。

剎那間,袁恕己滿耳所聽,都是“男丁”“傳宗接代”“香火延續”等話。

至于“人命”兩個字,俨然不存。

等衆人的聒噪聲暫停,袁恕己道:“諸位,我有一事不解。”

戛然靜默,一人道:“大人何事不解?”

袁恕己道:“何為香火?”

老者道:“這個大人如何不知,自然是人丁興旺,傳宗接代。”

袁恕己道:“人丁興旺,指的是什麽?”

老者一愣:“這個、這個自然是子孫延綿,還有、還有兒女滿堂……”

袁恕己笑道:“原來是兒女滿堂,怪哉,為何不是兒兒滿堂?”

衆人均都啞然,一時分不清現在是怎麽情形。

那老者強笑道:“自古說兒女雙全,哪裏有什麽兒兒滿堂……大人說笑了。”

袁恕己道:“傳宗接代嘛,只要兒子就是了,要什麽女孩兒,以後每家子有了女孩兒,立刻如歐家一樣掐死,還省了無限米糧,豈非一舉兩得?”

直到這時候,這些人才聽出端倪:風向仿佛不對。

但這才是開始。

袁恕己仍是似笑非笑,忽地探出手指,點向先前說話的一名老者,又看看主簿記錄下的名字:“王先生,你方才大放厥詞,說要歐家的惡行乃是人之常情?現在當着本官的面兒說明,你殺了幾個嬰孩了?”

那王先生吓得後退:“這?!老夫哪裏敢?”

袁恕己道:“本官聽你口吻熟練,想必跟歐張氏一樣,手上捏着幾條人命,所以才如此感同身受。”

王先生慌忙擺手:“沒有沒有沒有,大人不要誤會……”

堂上鴉默雀靜,仿佛從喧鬧的盛夏進入冷寂的寒冬。

堂外的百姓們也都豎起耳朵,為這種變故驚呆了。

袁恕己緩聲道:“你們也都還知道,香火就是人丁興旺,兒女滿堂,并不是只有兒子滿堂,如果真的要扼殺女嬰才能延續香火,實不相瞞,本官覺着……這樣的家族,就讓你們絕後好了。”

一片驚呼,卻又恐懼地壓低不敢出聲。

而刺史大人的聲音如此冷漠,就仿佛先前磨好了鋼刀,此刻舉着雪亮的刀刃,虎視眈眈。

他看向歐榮。

歐榮猝不及防,目光相對,驀地跪地:“無論如何,我祖母、祖母年高是真,按照律法……還求大人、大人網開一面。”

袁恕己笑:“虧你還是個讀過書的人,你知不知道網開一面的意思?”

歐榮怔住,袁恕己道:“捕獵飛禽的時候,張網四面,去掉一面,留一方出入之路,讓禽類有一線逃生的機會,當那老東西殘殺幼童的時候,她可網開一面了,當你們家人成為幫兇的時候,你們可網開一面了?如今卻來求本官?你覺着你們配本官‘網開一面’嗎?是誰給你的臉,誰給你的膽子?!”

歐榮嘴唇顫動,道:“這個、這個……”

袁恕己道:“如果你不是男嬰,你也早就成為一抹游魂,又焉能為她求情,你賴以生存的原因,在本官看來,便是極惡之本源!而面對此等極惡而求情的你們,都是共犯!”

他環視在場所有人。

噤若寒蟬,被袁恕己目光掃視的每個人,都恨不得連自己的呼吸聲都停了。

這些人不在桐縣,所以雖然聽聞袁大人的名頭,卻并未親眼看過袁恕己在秦學士家裏痛斥時候的氣勢,若他們聽過袁恕己那句“我就是律法”的話,今日便不至于在此指手畫腳地出醜、自投羅網了。

而阿弦在旁看着,從袁恕己一反常态要“征求民意”的時候,她就有所懷疑,強行按捺心中憤怒靜靜旁觀,一路看到此,果然袁大人未曾令人失望。

“這樣的家族,就讓你們絕後好了。”

“你賴以生存的原因,在本官看來,便是極惡之本源,而面對此等極惡而求情的你們,都是共犯!”

阿弦覺着自己身體裏的血都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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