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大招

府衙大牢。

先前那被袁恕己重傷的一名賊人, 因傷在要害, 失血過多,淩晨之時便已不治身亡。

馬賊“顧殇”單獨被鎖在一間囚室裏。

他仍是戴着手铐腳鐐, 只是并未似先前般捆在木樁上,他坐在牆壁邊角, 閉着雙眼,仿佛在出神。

聽見動靜, 顧殇微微睜開眼睛,卻見來者正是袁恕己。

臉上那道疤痕一動,顧殇踉跄站起身來,略哈起了腰道:“刺史大人,我所知道的都已經說了,我不過是個馬前卒, 求大人看在我……”

說到這裏,顧殇目光轉動, 這才看見袁恕己身後竟然還有一個人, 正是阿弦。

看見阿弦的那一刻,顧殇整個人神情一變!

原先見了袁恕己來到,他縱然低頭求告,流露畏縮之态, 卻實則并沒什麽懼怕之意,但當看見阿弦也在場,馬賊臉上的笑影似被風沙卷盡,極快地變成悚懼。

袁恕己看的一清二楚, 笑問:“怎麽,你想求饒?”

顧殇扯動嘴角,傷疤也随之抖動,透着一種想笑卻着實笑不出的古怪神色,他将目光從阿弦面上移開,低下頭去:“是……求大人看在小人從實招供的份兒上,從輕發落。”

袁恕己道:“從實招供?本官不解的是,先前十八子說你殺了那個叫蒲瀛的青年人,你立刻就記起了此人,為什麽一個殺人如麻的馬賊,居然這麽清楚準确地記得死者的名字?你對于死在你手中的每個人都記得如此清楚?”

顧殇道:“其實……小人雖然是馬賊,卻是被那些人逼迫入夥,因一向膽小并不敢殺人,蒲瀛是唯一一個,所以、記得。”

袁恕己道:“唯一一個?”

顧殇不由自主瞥向阿弦:“是……”

正要說話,忽聽阿弦道:“不是唯一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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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殇渾身一抖,手上垂着的鐵鐐也随之發出細微響動:“十八子……”他雖然竭力鎮定,聲音裏也透出顫抖之意。

阿弦将手中的滄城人口簿子捏緊,咬牙道:“僅僅是滄城失蹤的人口檔冊裏,死在你手中的就有八個人。”

在滄城失蹤的人口檔冊裏,阿弦曾目睹過多少次馬賊肆虐行兇的場景,但是那些馬賊盡數頭戴鬥笠,又用巾子蒙着臉,只露出一雙眼睛,風沙裏自然看不清兇徒真容。

因為這畢竟不是幻象,而是一幕幕真實發生過的,每一幕都代表着至少一個無辜性命被殘殺,這對阿弦來說已經難以忍受。

所以在蒲瀛那一頁上又看見馬賊出沒,便理所當然也以為是多了個受害者。

可是當想法拐個彎兒後,真相令人駭然。

阿弦試着去直視馬賊肆虐的那一幕幕場景,雖然那些人喬裝蒙面,但畢竟并非萬無一失。

阿弦根據“顧殇”的長相身段,說話聲調等,果然在其中八場劫殺行人的事件中找到他。

這一刻,顧殇咬緊牙關,死死地盯着阿弦,他似乎預感到什麽,又仿佛在懼怕什麽,只是竭力躲避隐忍。

阿弦對上他兇頑的目光,道:“事實上,你也不叫顧殇。”

馬賊終于有了反應,他像是聽見什麽荒唐事一樣怪笑起來:“我不叫顧殇又叫什麽?”

袁恕己卻知道這種反應,不過是出自本能的恐懼,這馬賊在掩飾什麽,同時也證明阿弦說中了要點。

先前袁恕己一句話,讓阿弦想起那條墨漬凝聚幻化的長蛇,怪不得當時在吉安酒館裏的時候,蒲瀛兩個字會出現在“顧殇”的頭頂,原來這并不是被害者的名字,而是兇手的名字!

“我原本以為蒲瀛是另一個受害者,其實正好相反,”阿弦道:“你叫蒲瀛,你是馬賊群中兩名首領之一。”

就在阿弦叫出了顧殇的真名後,馬賊咬牙發笑,臉上肌肉抖動,那道傷疤仿佛随之跳舞,看來就似他臉上無形的面具正裂碎開來。

袁恕己饒有興趣地打量着馬賊的臉色變化:“怎麽,這個說法你像是極滿意?”

蒲瀛卻只盯着阿弦:“你憑什麽……這麽說?”

阿弦道:“其中有個叫宋大成的屠戶,認出了你。”

蒲瀛長長地吸了口氣,像是白日見鬼,他情不自禁啞聲道:“你……連這個都知道了?”

要得到有用的線索并不算很難。

阿弦也不過是将那八件血案的每一幕場景都仔細留意“經歷”過了罷了。

那是在宋屠戶一家被殺的時候。

宋屠戶畢竟是殺豬出身,又因生死關頭,拼命掙紮中,他忽然認出了馬賊之一。

他沒忍住心中驚駭,脫口叫道:“蒲二哥?”

然後他厲聲慘叫:“饒命!我不會告訴別人的,蒲二哥,你……”

無濟于事。

其實不管宋屠戶認沒認出蒲瀛,他都是要死的。

但正是因為這一句,讓阿弦确認了蒲瀛的身份。

袁恕己見蒲瀛已經自認身份,便道:“話說到這裏,我有件事不明白,為什麽你這麽怕自己的真實身份暴露?甚至不惜假意招供?”

昨日那場審問,在阿弦出現之前,蒲瀛本極頑狠,但就在阿弦叫出“蒲瀛”的名字,他的反應讓袁恕己至今不解。

蒲瀛眼神略微慌亂,上前一步,雙手握在囚室的欄杆上。

幾乎同時,袁恕己握住阿弦手腕,将她扯向自己身後。

蒲瀛深看阿弦一眼,這會兒他已經不是先前那般點頭哈腰向袁恕己求饒、貌似卑微的“馬前卒”了,他望着袁恕己:“人嘛,都是貪生怕死的,我怕你們查出我是馬賊的首領,所以才順水推舟招認,指望能夠瞞天過海,求個寬恕,誰知道仍是瞞不過。”

袁恕己若有所思。

蒲瀛一笑,道:“不過,袁大人,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結。我們兄弟前來桐縣,不過是想吃酒玩樂、順便探探風聲而已,并沒有就想興風作浪,如今被你不由分說殺了一個,又囚了我……”

袁恕己道:“喲,這麽說是本官的錯了?”

蒲瀛道:“井水不犯河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袁大人何必過界,這樣往自己身上攬事,只怕會招出更大的事來。”

袁恕己道:“我聽出來了,你是在要挾本官。”

蒲瀛道:“這只是一點忠告罷了。”

袁恕己道:“巧了,我最愛聽別人的忠告。”他回頭看了一眼阿弦:“小弦子你說是不是?”

阿弦無法回答。

蒲瀛卻挑釁般繼續道:“袁大人,我是真心誠意的提醒你,你們既然知道我是誰,就該知道,你們囚我在此,我的弟兄們斷不會善罷甘休,我若是大人你,就當趁着一切風平浪靜,将我放了,大家化幹戈為玉帛。”

袁恕己啧啧:“你還在做夢?你是賊,本大人是兵,兵跟賊也能化幹戈為玉帛?我可從來沒聽說過。”

阿弦忽然道:“你的同夥還在城中?他們想做什麽?”

蒲瀛道:“我被擒拿是突發之事,他們如何應對,我只能猜到大概,具體又怎麽知道。”

阿弦聽他承認了同夥尚在,心頭一沉,耳畔忽地又響起昨夜聽安善等念誦“滕王閣序”的場景:“他們到底想做什麽?”

蒲瀛深深看她:“我只能告訴你,他們會不顧一切地救我,為了救我,什麽都會做出來。十八子既然有通神鬼之能,不如且用心些将他們找出來,想來也不是難事。”

袁恕己見問不出什麽來,便要離開,阿弦跟着走了兩步,忽地回頭問道:“你進城後,可去過善堂?”

“善堂?”蒲瀛微微一怔,卻不答反問:“你問這個做什麽?”

忽然袁恕己道:“小弦子跟我來。”

阿弦回頭跟上,随着袁恕己出了囚室。

此刻太陽初升,明媚光耀,兩人的心情卻都一般沉重。

袁恕己問道:“你為何問他善堂?是因為昨夜噩夢麽?”

阿弦搖頭:“并不僅如此,還有先前我找大人的時候,曾在善堂看見那墨漬長蛇出現過。”

這對袁恕己而言已經足夠,即刻回頭命吳成調動士兵。

阿弦跟着他往外,又問道:“大人,你覺着蒲瀛的同黨在善堂裏藏身?但……我昨夜在那一整晚……”

袁恕己且走且說道:“可知我也不願相信?但是自我認得你後,你所預感之事,跟我說的每一件匪夷所思的……卻每每就會成真!這一次難道會例外?不,我寧可信其有。”

他的神色竟是異乎尋常的鄭重。

阿弦的腦中一片空白,袁恕己又道:“方才蒲瀛已經說了,他的同夥為了救他,什麽都會做出來,善堂是我來桐縣後着手做的第一件為民之事,若他們想從這兒下手……哼,對那些禽獸不如的人來說,沒有什麽是比殘殺老弱婦孺更得心應手的了!”

兩人且說且出了府衙大門,阿弦聽了袁恕己所說,又想到昨夜所見的那地獄情形,不覺腿軟,幾乎被門檻絆倒。

袁恕己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拉起來:“別慌,如今我們發現的早,事情未必會如所想的一般糟糕。”

一句話提醒了阿弦,她腦中靈光閃爍,想到一點纰漏之處。

只是還未細細尋思,就聽見有人叫道:“十八子!”

阿弦茫然回頭,依稀見臺階下遠遠地有一輛馬車,一個人站在車邊兒上,看着幾分眼熟。

袁恕己道:“那是……吉安酒館老板娘的車夫?這會兒來做什麽。”

阿弦正心頭慌亂,何況事情緊急,便未曾留意,只沖那人點了點頭。

兩人奔下臺階,那車夫陪笑上前,才欲行禮,袁恕己已翻身上馬。

車夫一愣,見他兩個都不想理會自己,便讪讪道:“英俊先生說……”

阿弦正也要爬上一匹馬,聽了這句轉頭,這才看清車夫手中捧着一個麻布包袱:“阿叔?”

車夫見阿弦詢問,方壯膽将包袱舉高,道:“這是英俊先生吩咐小人送過來的,說是家裏伯伯給準備的早飯。”

袁恕己正打馬要行,聽了這句,不由皺眉,便催促道:“小弦子!”

阿弦聽只是早飯,才松了口氣:“我正有事,送給你吃。”

車夫見她要走,只好急急道:“是了,英俊先生還交代,說是他已經按照您的囑咐去了善堂,讓您不用擔心着急。”

阿弦腳踩着馬镫,立在當場:“你說什麽?”

袁恕己本滿面不耐煩,忽然聽見“善堂”二字,便勒住馬缰繩。

車夫畏懼地偷看一眼,對阿弦道:“我先前送了英俊先生去善堂,誰知您已經走了,先生便讓我送了早飯來,他自個兒卻留在了那裏,其實本來我該送他去酒館的,也不知怎地……”他低聲嘀咕起來。

阿弦聽見自己咕咚一聲咽了口唾沫,竭力鎮定:“你離開的時候,善堂裏怎麽樣,我阿叔怎麽樣?”

車夫滿面疑惑:“善堂?好好的啊?只是那些孩子圍着英俊先生不肯放,對了,工匠們都也要開始做工了。”

阿弦制止了他,将包袱接過來。

車夫見已經送到,這才識相退了,袁恕己打馬過來:“你跟朱先生商議好了讓他去善堂?”

阿弦道:“我沒有!”

昨兒她是匆匆跑出來的,連去哪兒都沒有跟老朱頭說過,更遑論跟英俊約定什麽了。

阿弦道:“可是英俊叔絕不會記錯,也絕不會……”她低頭看看手中的包袱,“不會無緣無故叫人來帶這句話給我。”

袁恕己一笑,這笑卻滿是冷酷之意:“那麽只有一個可能。”

阿弦仰頭看他,袁恕己道:“善堂裏果然有事了。所以朱先生才并未離開,并且叫此人來,名為送飯,實則傳信。”

正如阿弦跟袁恕己所料,善堂之中,的确出事了。

昨晚上阿弦去後,英俊再也無眠,還是老朱頭向來明白阿弦的脾性,雖然心中憂慮,但這會兒跟着出去,卻似添亂而已。

因此老朱頭非但自個兒不去,且攔着英俊:“你又看不見,這會兒摸出去能頂什麽用?天塌下來也等明了再說。”

話雖如此,老朱頭卻也眼巴巴地坐等了一個多時辰。

一大早,酒館派車來接英俊,這會兒老朱頭也打聽到了阿弦一夜便睡在善堂,且平安無事。這才放了心,便去蒸了幾個餅,對英俊道:“你正好打那處經過,把這包袱裏的飯給她帶着。”

英俊乘車來到善堂,因聽說阿弦已回了府衙,便想離開。

不料安善等孩子正也晨起亂竄,一眼看見他,頓時都圍了上來,雀躍非常。

英俊聽着孩子們活潑的叫嚷聲,面上也露出淡淡笑意。

正想打發了他們脫身,耳畔卻又聽見另一種響動。

腳步聲,而且不止是一個人。

那對普通人而言極為尋常的腳步聲,聽在他的耳中,卻有另外一番意味。

面上不動聲色,英俊仍是含笑道:“時候不早了,你們可吃了早飯?我給給你們十八哥哥帶的早飯,偏他走了。”

安善等道:“還沒有呢,要等寺管伯伯叫我們。”

另一個孩子道:“今天的飯格外遲些,我肚子都餓了。”

英俊垂眸:“不要着急,大概快要做好了。就趁着這會兒,我再教你們兩句《滕王閣序》好麽?”

頓時一片叫好之聲,英俊又笑道:“先等會兒,我讓車夫替我把早飯給你們十八哥哥送去。”

孩子們答應,英俊回身,那車夫早迎了過來:“可是先生……”

英俊不等他說完,便道:“勞煩你幫我走一趟,将車內的那早飯包袱送給阿弦,你只告訴他,我已經按照他囑咐的,正在這兒教孩子們呢。務必讓他不要擔心才是。”

他的面色淡然,語氣溫和平靜,卻帶有一種令人無可違抗的天生氣息。車夫本要問他為何忽然不去酒館了,被他這般交代,卻只唯唯諾諾答應了,當下便只往府衙去。

英俊站在原地,聽那車聲遠去,同時亦聽着另一種動靜。

這會兒安善過來道:“英俊叔,朱伯伯做的飯食是最好吃的,什麽時候我們也能吃到就好了。”

另一個孩子道:“是啊是啊,我們這裏的叔叔做的就很難吃。以前的還好,這兩天的更加難吃了,像是豬食。”

童言無忌,孩子們便嘻嘻哈哈笑了起來。

英俊也笑了兩聲,道:“聖人說——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你們可知道是什麽意思?”

衆頑童齊齊搖頭,英俊道:“那好,都到屋子裏去,我給你們細細說來。”

孩子們大喜,把英俊簇擁在其中,歡歡喜喜地進了房中。

衆頑童随着英俊才進房中,門外便又進來兩人,一個黑臉漢子抱着個巨大的木桶,另一個矮胖身材的抱着一個笸籮,裏頭盛着些幹餅。

兩人将東西往地上一掼,那黑臉便退出門去,只剩下矮胖道:“趕緊來打飯吃了。”

小孩子們面面相觑,畢竟晨起肚餓,只好先起身去領飯。

期間英俊立在旁側,一聲不響,那矮胖看他幾眼,卻也并未做聲。

片刻功夫,孩子們領了面湯跟幹餅,安善遞了餅子給英俊:“英俊叔叔也吃。”

英俊正要推辭,安善旁邊的孩子道:“難吃的很,英俊叔叔不要吃。”

另一個忽地驚喜交加地道:“菜葉上有個蟲兒!”

孩子們聽見有蟲子,飯也不吃了,都鬧起來。

那矮胖見都造反,勸了這個,那個又跳起來,他因肥胖,天兒又熱,一時汗出如漿,忍無可忍,怒地踢翻了一張桌子,喝道:“都給我住嘴!”

衆孩童呆若木雞,矮胖子上前,順手揪住一個孩童,罵道:“小畜生,先前年荒的時候,你也不過是兩腳羊!還敢挑剔吃食。再敢胡說,就把你們也都煮了吃!”

有幾個膽小的孩子受驚,不由哭了起來。

正此刻,有個黑臉漢子從外進來,見狀道:“我才離開這會兒,又鬧什麽?”

矮胖焦躁起來,道:“這些小畜生實在難伺候,不如殺了妥當。”

黑臉喝道:“你瘋了?這時侯敢輕舉妄動?”一邊說,一邊瞪向英俊。

矮胖道:“不用看,這是個瞎子,更不頂用。”

黑臉皺緊眉頭,細看英俊:“從方才起我就覺着,這人怎麽看着有幾分眼熟?”

矮胖笑道:“什麽眼熟,虧你說得出口,這張臉若是在什麽地方見過,你難道會忘了?”

黑臉又盯着英俊看了片刻,笑道:“果然,若是曾經見過,是絕不會忘的。”

那矮胖拉住他:“那袁恕己絕想不到我們會藏在這裏,等阮五跟他們交涉,若肯放我們二哥就罷了,若是不肯,大家魚死網破,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若是兄弟們都齊了,何必這樣畏首畏尾,直接殺到府衙何等痛快。”

黑臉道:“阮五他們已經去探聽了,你偏偏在這裏鬧出來,若給二哥知道,饒不了你!”

矮胖回頭掃視一屋子的人:“怕個什麽?拿捏這幾個孩子,還不如捏死螞蟻一樣?再加一個瞎子也是同樣。”

自始至終英俊都不曾出聲,安善已經有些懂事,驚問:“你們是壞人?”

兩人一怔,哈哈大笑,英俊咳嗽了聲:“安善,你過來。”

安善遲疑着走到英俊跟前兒。

就在這會兒,外頭傳來馬蹄聲,又有喊殺喧嘩,越來越近。

矮胖呆若木雞,忙跑到門口往外看去,卻見前方兩重屋外,一隊官兵正跟幾道平民服色的人影激戰!

矮胖吓得倒退:“怎麽官兵來了?他們如何會知道我們藏在這裏?是哪裏走漏了消息?”

黑臉也早在門口看的分明,他陰沉着臉想了會兒,驀地看向英俊:“先前他叫那車夫離開,會不會是他事先察覺了什麽,暗叫那車夫送了信?”

矮胖慌道:“他是個瞎子!別說是個瞎子,就是沒瞎,又怎麽會一眼看出我們的破綻?且他吩咐那車夫的話我們都聽見了,哪裏有什麽報信?”

黑臉走到英俊身旁,惡狠狠地打量着他,忽然皺眉:“我怎麽越來越覺着這個人有些眼熟,好像……真的在哪裏見過……”

語聲剛落,便聽得雜亂的腳步聲響起,有人撞開門沖了進來。

這進門的三人,卻正是馬賊同黨,蒲瀛先前說他們九個人進城,倒非說謊。

吉安酒館忽然出事後,打草驚蛇,除了蒲瀛跟死了的那個,其他七人碰面合計,便欲行營救之法。

他們也知道經過此事後,桐縣必然越發嚴防密查,所以特意選在這善堂裏落腳。

一來這善堂裏務工的人多,各種各樣,混跡其中不會惹人懷疑,二來這善堂是為了那些乞丐孤兒而修,等閑不會有人疑心到這裏來。

馬賊們算計的萬全之策,一面在此落腳,一邊派人去府衙送信,要挾放了蒲瀛兩人,若袁恕己不從,便在城中先鬧起來,給他好看。

卻想不到,計策尚未開始實施,對方已經找上門來。

剛一照面,不由分說便打了起來,馬賊這邊有兩個被圍住無法脫身,一死一傷。

逃回來的這三人神情慌亂,一人氣喘籲籲道:“縣府的兵已經将這善堂圍住了!這可如何是好?”

黑臉跟矮胖萬想不到竟如此,矮胖性急,便叫道:“怕什麽?雖然他們人多,但是我們這兒還有這許多小東西呢,姓袁的若幹硬來,少不得先殺了這些人!”

黑臉道:“不錯,我們還有人質,袁恕己若惜名聲跟這些小東西,便不會跟我們硬碰硬。”

這些人極快地一合計,有人抱起一個孩子,來至門口,道:“袁大人,你看好了,你識相的快些放了我們的人,然後好生讓我們弟兄出城,你若不肯答應,這裏有十幾個小雜種,我們便一個個割了他們的頭……”

遠遠地,傳來袁恕己的聲音:“有話好說,我立刻叫他們放人,但是如何相信你們不會食言?”

那馬賊道:“你送了我們弟兄來,然後我們一塊兒安全出城後,就放了這些小的。”

袁恕己道:“不成,先放人。”

兩處竟僵持不下,那馬賊兇性發作,道:“這姓袁的以為我們不敢動手,他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好,先給他個下馬威嘗嘗。”

說話間,生拉硬拽地按住那孩子,獰笑道:“你要怪就怪袁恕己不識相……”慢慢地從靴筒裏拔出匕首。

小孩兒吓得呆了,竟一聲也不能出,只是流淚。

那馬賊複嚷道:“袁大人,你不要跟我們玩弄心機,你且看好,這小東西就是被你害死的……”

說話間正要動手,忽然肩頭被重重一撞,馬賊手上一松,那孩子便掉了下去!

原來撞人的是英俊,他聽風辨音,将那孩子接住,小心地放在身後。

群賊如臨大敵,正欲上前。

英俊擡手道:“且慢,聽我一句,我只是不想看一個孩子枉死,以袁大人的性子,絕不會跟你們交易,你們這會兒若是舉手投降,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這句話觸怒了黑臉,他猛地上前揪住他胸前衣裳,用力往牆上一推:“你這瞎子又在這裏裝什麽不世出的荊軻?”

英俊猝不及防,後背撞在牆上,身子略覺戰栗,嘴角竟有些血腥之氣泛起。

其他賊人見英俊輕易被打傷,這才都又把心放回肚子裏,不再聚攏過來。

安善尖叫道:“英俊叔叔!”他擔心情急,不由分說跑向英俊。

矮胖道:“小雜種,先除了你!”

這些人已知道是窮途末路,袁恕己擺明了不會跟他們妥協,今日只怕真的是一個“魚死網破”的結局。

他們習慣了燒殺擄掠,骨子裏極其兇殘,如今環視屋內衆孩童,眼中透出嗜血光芒。

這會兒,英俊卻緩緩站直了身子,血腥氣沖鼻而入,他的神智有些模糊,似乎有雜亂的刀兵響動,人仰馬嘶,鐵蹄烈烈……

然後是現在,孩童們壓抑不住的啜泣跟不安的低呼。

英俊慢慢擡頭:“等等,且聽我說。”

黑臉跟矮胖對視一眼,不知他要做什麽。

安善趁機跑到英俊身旁,用力抱住他:“英俊叔叔!”

英俊的臉上毫無表情,他仍是垂着眼皮,道:“記得叔叔教你們的《滕王閣序》麽,現在開始,從頭背下去。”

安善仰起帶淚的小臉:“可是……”

英俊這才徐徐一笑,道:“叔叔答應你們,等你們背完了後,就帶你們去吃朱伯伯做的早飯,想吃什麽就吃什麽。”

雖然被恐懼所懾,但孩子畢竟是孩子,心思單純之極,聽說可以吃到老朱頭做的美味早飯,那一雙雙眼睛一下都亮了。

黑臉跟矮胖兩人嗤之以鼻,都以為是英俊在哄孩子的把戲。

黑臉咬牙恨恨:“這瞎子死到臨頭了,還在這兒……”

話未說完,英俊已若無其事地命令道:“現在都聽好了,一個挨着一個,像是往常唱歌兒一樣手拉着手。”

孩子們彼此相看,終于伸出手來,互相握住。

英俊繼續說:“然後,閉上眼睛。”

孩子們遲疑着,卻都慢慢地閉了雙眼,耳畔聽到那極溫和的聲音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開始!”

像是有一股難以遏制的勇氣突如其來,小孩子們彼此握着對方的手,握的緊緊地,順着他的號令啓始:“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廬……”

聲音洪亮而整齊。

矮胖皺眉:“吵死了!都給我……”

還未說完,便見英俊向着自己走了過來。

矮胖馬賊皺眉:“你果真找死麽?爺成全……”

只聽到一聲甚是悅耳的冷哼,矮胖覺得頸間一涼,下一刻,“咔嚓”聲響,他的頭向着不可思議的角度歪了過去。

——“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瓯越……”

黑臉跟其他衆馬賊早被這一幕驚得魂不附體,一人拔刀躍上:“殺了……”

眼前人影一晃,胸前如被重擊,喉頭腥甜,眼前發黑,同時手腕麻痹。

空手入白刃,刀已被奪。

——“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

黑臉無法想象這是一個瞎子的身手,但他反應倒也極快,揮拳正要出擊,臂上陡然一涼。

低頭看時,幾乎慘叫!

原來半截手臂竟被悄然削落,而那一聲凄厲叫聲還未出口,刀鋒已行雲流水般掠過頸間。

——“雄州霧列,俊采星馳,臺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

也就是在臨死時刻,黑臉馬賊終于記起來,自己是在哪裏見過“朱英俊”。

殺戮仍在繼續,而稚嫩的童音歡天喜地,越發高聲;“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範,襜帷暫駐。十旬休假,勝友如雲;千裏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将軍之武庫。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知,躬逢勝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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