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是你

袁恕己站在臺階上, 眼睜睜地看着阿弦神色大變, 她盯着他的腳下,就仿佛那邊兒有個無底深淵, 而他會掉下去粉身碎骨。

袁恕己心裏發毛,低頭看了會兒, 臺階幹淨平整,莫說深淵, 連個坑洞都不曾有。

他不敢放松,忙又折回來:“怎麽,我身邊兒總不成也有個鬼?”

才說一句,就見阿弦抱着頭大叫:“殺了他!”

袁恕己愣住:“你說什麽?”

阿弦也不回答,一把将他推開,跳上臺階, 狂奔入內。

袁恕己大為意外:“小弦子!”一撩袍擺,也随着追了過去。

當又看見袁恕己的慘象之時, 阿弦心中極為絕望, 就好像他面前真的有個無底深淵,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一步步墜入。

但是,當在那一瞬間想到跟蒲俊的對話,更想通了她為何對蒲俊天生敵意的時候, 心中那股悲憤苦痛轉做了熊熊怒火。

阿弦跑的極快,很快來到蒲俊卧房,正好兒大夫從內出來,冷不防被阿弦撞的趔趄後仰, 忙抓着門扇搖搖欲墜:“十八子?”

阿弦無暇理會,徑直沖入房中,見蒲俊正安然平躺,因聽見動靜,便轉頭看過來,當看見是阿弦去而複返,蒲俊緩緩起身:“十八子……”

阿弦上前将他當胸揪住,盯着少年的雙眼:“是你……”

大夫在身後看見,吓得叫道:“使不得,他的傷口才裂開過一次,如果再愈合不好,只怕性命不保!”

阿弦右眼血紅,扯着蒲俊就要将他從床鋪上拉下來,身後一人上前将她攔住:“小弦子放手。”

阿弦只顧死死地盯着蒲俊,前是少年,後是袁恕己,阿弦又看見在地上掙紮的血人,這一次,旁邊傳來那依稀熟悉的狂笑聲音:“現在又如何,你們這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大人,終究會被我踩在腳下……”

一個恍惚中,袁恕己已經攬着她的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從蒲俊身旁分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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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弦掙紮不休:“大人,你放開我!”

袁恕己道:“他的傷重,你再這樣對他,他就死了。”

阿弦紅着眼:“正是要讓他死!只有讓他死才能……”

她戛然止住,屋內衆人都在盯着她看,蒲俊略顯驚慌,大夫瑟瑟發抖,身後袁恕己驚疑交加。

阿弦生生将喉嚨裏那呼之欲出的一句壓下,她指着蒲俊:“他不是好人,絕對不是,他比蒲瀛更壞百倍千倍!”

袁恕己看一眼驚惶不安的少年,握緊阿弦的手将她從屋內拉了出去,又走出十數步才問道:“到底是怎麽了?”

阿弦胸口起伏,心頭躁動難耐,難以安神。

袁恕己扣住她的肩頭:“小弦子,有話慢慢說,沒什麽是解決不了的,如果你覺着蒲俊是壞人,他如今就在府衙裏,插翅難飛。所以不用怕,知道嗎?”

阿弦看着他沉靜的眼神,鼻子一酸。

袁恕己拉着她回到書房,阿弦将自己在蒲家所見,以及跟蒲俊的對話都說了。

只是,她仍然不敢告訴袁恕己有關他的那些。

袁恕己驚愕:“這樣一個小小少年,竟有如此心機?”忽然他問:“方才你在門外說‘殺了他’,就是指這個?你覺着我是錯饒了他了?”

在這之前,阿弦絕想不到自己居然想要殺死一個這樣小的少年,甚至如果有人想要如此,她都會表示反對。

但是……阿弦擡頭看着袁恕己:“是!”

袁恕己也覺着意外,他也已經知道阿弦的性子,從來就不是個好殺之人,有時候甚至有些“婦人之仁”。

除非是對一些大奸大惡——比如蒲瀛,歐家那老夫人等,才會秉持嚴懲不怠絕不放過、黑白分明的個性。

上次袁恕己問她是不是不想自己對蒲俊網開一面的時候,她還着急分辯不是。

如今卻又怎麽樣?

袁恕己道:“如果只是因為這孩子騙了我們……倒也算不上就跟着立刻殺了他,再說,就算他早就知道了蒲瀛是馬賊,因為害怕憎恨等不敢對任何人坦白,也是人之常情,且先前他在牢房裏揮刀自盡,我看卻不是假裝的,畢竟一不小心就會真的踏上黃泉路,尋常之人哪敢如此。”

阿弦道:“他不是尋常人!”

袁恕己嘆道:“你今日怎麽……你這樣堅持,莫非認為蒲俊将來也會變成跟蒲瀛似的人物?”

阿弦不敢直視他的雙眼:“是。而且……”

袁恕己道:“你說。給我一個可信服的理由。”

倒不是袁恕己不肯相信阿弦,只不過若是要判蒲俊的話,在斬了馬賊之前判定,卻是最容易不過的,這會兒只怕早就跟馬賊一塊人頭落地了。

但如今馬賊之事塵埃落定,蒲俊于牢房中不惜自殘也要跟馬賊決裂,而刺史大人特赦了蒲俊等話早就傳遍了桐縣。

正如袁恕己先前半開玩笑地對阿弦提過的——因雷翔說起朝中有人針對袁恕己,說他“嗜殺”等話,他特赦了蒲俊,也算是仁義之舉。

可如今一切已經定局後,再無端端的殺了這個孩子,如此出爾反爾……只怕立刻引起新的風雨。

故而就算阿弦一反常态地如此說法,袁恕己心中卻自有顧忌。

阿弦攥緊了雙拳:“我、我知道他将來會……害死一個人。”

袁恕己凝神正色:“害死一個人?是……誰?”

阿弦低下頭,低聲道:“大人不用管是誰,總歸是我很在意的人。”

袁恕己皺眉:“總不會是你那堂叔吧?”他笑笑:“今兒當着老将軍的面兒,你故意不提此人,哼,我也知道你這堂叔很有古怪,善堂裏……”

阿弦本應該順水推舟答應着,可心裏實在忍耐不得:“不是!”

袁恕己臉上的笑有些挂不住:“難道是你伯伯?”

阿弦咬牙:“不是!”

“那是誰?高建?陸芳?還是……陳基?”說到最後一個名字,他輕描淡寫地笑起來,似乎是件有趣的事。

阿弦雙眼冒火:“是你!”

等清醒過來,這兩個字已經脫口而出。

袁恕己閉口,他直直地看着阿弦,嘴唇動了動,又合起。

半晌,袁恕己冷冷道:“休要胡說。”

阿弦道:“我沒胡說。”她舉手揉去眼中的淚:“我也寧願我在胡說。”

袁恕己皺眉哼道:“你說,就憑那個孱弱不堪的少年,會害死我?”

阿弦道:“大人,你不信我?”

袁恕己喝道:“你叫我怎麽相信!”

阿弦住口,袁恕己狠看着她,眼神冷峻,好似看着不相幹的陌生人。

片刻,袁恕己道:“那好,我現在即刻去砍下他的頭,只憑你一句危言聳聽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立刻殺死我剛赦免的那個孩子。如何?”

眼中的淚湧出來,阿弦用力搖了搖頭,她低低地說:“我沒別的意思,只是不想你有事。”轉身跑出門去。

身後袁恕己張了張口,似要叫住她,卻又深深呼吸,轉開頭去。

那擱在案上的手悄然攥緊,指骨泛白,微微發抖。

且說阿弦奔出府衙,滿街頭毫無目的地走了半晌,等回神之時,卻發現自己竟在老朱頭的食攤之前了。

今日食攤不知為何熱鬧非凡,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好些人。

阿弦看清之後,吓了一跳,生怕老朱頭出了事,忙舉起袖子把眼睛又擦了一遍,奔上前去。

當她好不容易擠了進去後,卻聽老朱頭笑道:“各位,麻煩明日請早,我今兒準備的東西都已經清了。”

有人起哄道:“朱伯,你明兒可要多準備些,不然只怕還是不夠吃的。”

又有道:“可不是麽?蘇老将軍都來光顧的食攤,這滿城的人聽說,只怕都要一窩蜂地來了。”

老朱頭笑道:“知道知道。”衆人聽說,才慢慢地散了。

阿弦在外聽了這幾句,隐約明白,老朱頭正收拾攤子,擡頭見她站在人群裏,便笑道:“你幾時來了?也不說聲兒?杵在那裏是做什麽?”

正含笑問話,卻見阿弦雙眼紅紅的,臉上似有哭過的痕跡,老朱頭一驚,忙撇下東西走過來:“怎麽哭了?是誰欺負你了?”

阿弦道:“沒有。”故意四看,“我因餓了想來找點東西吃,怎麽連個菜葉都沒有了?”

老朱頭琢磨着:“你難道沒聽見他們說?今兒有個了不得的人物到我攤子上吃湯面呢。”

阿弦笑笑:“我知道,蘇老将軍嘛,之前他才去過府衙,我跟袁大人……”

提到“袁大人”,心裏莫名一陣悲酸,阿弦吸吸鼻子:“玄影呢?”

老朱頭的眼睛何其厲害,早看見她眼圈又紅了幾分,卻只當沒發覺的:“玄影哪裏還認得我?屁颠屁颠地跟在英俊身後呢,這幾天但凡英俊去吉安酒館,他一定要緊緊跟着,每次回來都吃的肚圓,撐得四爪朝天沒法兒動彈,我眼看着他這幾天的功夫就肥了一大圈兒了。”

阿弦心裏本不好過,聽了這幾句有趣的話,不由嗤地笑了。

老朱頭故意要引她開心,又道:“唉,要不怎麽說打狗看主人呢?這喂狗也一樣要看主人的,以前玄影跟着你我,路過吉安酒館的時候,都要被人啐幾口,莫說一塊肉骨頭了。如今倒好,跟着英俊,吃喝不愁,簡直狗中大爺,怪不得他不肯跟着我了,整天吃野味兒多帶勁的。”

阿弦終于開懷,哈哈大笑:“伯伯,您好像話裏透着酸,是不是恨不得自己也去吃野味?”

老朱頭道:“別,我可沒那個福分,怕吃了會立即升天,我安安靜靜吃我的清粥小菜……”

阿弦幫着老朱頭整理了器具,兩人往家裏去,阿弦問道:“蘇老将軍怎麽想到去吃飯的?”

老朱頭道:“這些大人物們的想法神鬼莫測,誰又知道,也許是野味吃膩了,想換換口味。不過托他老人家的福,我能早點收攤了。”

阿弦又笑了幾聲:“伯伯,您就別惦記那野味了。”

老朱頭見左右無人,才湊近了些問道:“丫頭,先前是誰給你氣受了?”

阿弦的笑意陡然收了。

這夜吃了飯,老朱頭道:“聽說今晚金花街裏會在宰一口豬,我去弄點好東西。”打了招呼,帶了玄影出門去了。

阿弦因心裏有事,一晚上郁郁寡歡,送了老朱頭出門,身上又煩熱不堪,就對英俊道:“阿叔,你熱不熱?”

英俊道:“尚可。”

阿弦道:“我身上熱得很,我去洗一洗,你要是有事就叫我。”

英俊沉默:“哦……”

阿弦便去井裏打了一盆水,自回了柴房,心不在焉地擦洗了一番。這井水冰涼,洗過之後,整個人就有些發起冷來。

先前在堂屋裏跟英俊對坐,倒也沒覺着怎麽樣,如今回過味來,阿弦忙撿了一件舊衣裳披了,摸索着系帶。

她心裏着忙,探頭看時,卻見堂屋裏空空如也,竟然無人。阿弦一驚:“阿叔?”忙掩着領口跑出來,果然堂屋裏并無英俊,阿弦懸着心跳進東屋,卻見英俊俨然正坐在炕上。

阿弦撫着胸口:“差點兒沒把我吓死,阿叔你不聲不響地跑進來做什麽?我還以為你……”

英俊原本正凝神“看着”阿弦,此刻忽然慢慢地将頭轉開。

阿弦只顧驚那“失而複現”,低頭才發現沒系好的衣襟因方才松手的時候已經開了,露出裏頭的绛紅肚兜。

一驚之下,忙又掩起來,卻自覺犯了傻,以為他不見了,衣裳都顧不得穿好就往外竄。

阿弦咕地笑了聲:“得虧……”

得虧老朱頭不在家,也得虧英俊“看不見”。

利落地系好了衣裳,阿弦道:“這裏頭比外頭還悶熱,我給阿叔打點水擦洗一下。”

英俊咳嗽了聲:“阿弦。”

阿弦止步:“什麽事?”

英俊道:“你伯伯怕你心裏悶着有事,才特意出去了。”

阿弦一愣,英俊道:“有什麽不能跟你伯伯說的,可願意說給我麽?”

興許是因為才擦過身,火燥的心情舒緩了些,也興許是英俊的聲音、語調、以及那種雖看不見卻在靜靜傾聽的模樣太過打動人。

阿弦将今日遭遇的種種盡數告知了他,連預見袁恕己的“将來”也未曾隐瞞。

阿弦道:“我也不忍心去殺死一個孩子,但是我很怕,怕将來大人真的被蒲俊所害,阿叔,我真不是心狠手辣,我只是受夠了時不時會看見袁大人遇害的場景。”

英俊道:“我知道。”

阿弦道:“阿叔覺着我是不是做錯了?”

英俊道:“你并沒有做錯,你只是想維護袁大人而已。”

阿弦忽又想哭,她看看自己的雙手,喃喃道:“那一刻,我真的想親手殺了蒲俊。但是袁大人不相信我。”

英俊道:“他并不是不相信,他只是不敢認。”

阿弦不懂。

英俊道:“比如現在有人跟你說我會死于非命,你肯深信不疑麽?”

“不會的!”阿弦沖口而出。

英俊一笑:“你這會兒的心思,就是袁大人那一刻的心思。他不是不信你,他只是……恐懼,還有些怒意。畢竟他那樣飛揚跋扈的人,如何肯承認自己會死在一個弱質少年手中呢?”

阿弦呆怔,若有所悟:“那……我該怎麽做?”

英俊道:“在事情發生之前,沒有人會預料到纖毫不差,甚至是你。給袁刺史一點時間,你也不必再為此苦惱,明日去府衙就知道該如何了。”

阿弦頗為寬慰。

她回到柴房,半夢半醒裏,隐約聽見門響。

是老朱頭回來,喃喃道:“阿弦,你該管教管教玄影了,把他給慣的,我大發慈悲給他塊下水,他居然一狗臉的嫌棄!”

阿弦聽着“一狗臉的嫌棄”,夢裏也笑出聲。

玄影似乎自知理虧,拱開柴房的門進去趴在床邊兒。

老朱頭抻脖子看了看,見阿弦耷拉着手在撫摸玄影狗頭,面上依稀有些笑意。老朱頭長松口氣,放輕手腳将門帶上,自去廚下料理東西。

處斬了馬賊之後,豳州迎來了真正意義上的安泰。

距離善堂挾持事件也已經過了十天了。

次日阿弦依舊去府衙,因昨兒跟袁恕己不歡而散,不想自個兒再主動湊過去,心想反正他若有需要便叫人來傳了,于是一頭鑽進府庫。

大約半個多時辰後,吳成派人來叫,道:“大人讓你速去善堂。”

阿弦只當是有什麽公幹,一路來至善堂,見工程進展迅速,先前曾央求過她的那工匠見她來到,滿面喜色。

原來數日前袁恕己親自過問了工錢拖欠之事,責打了兩個弄鬼的工頭,補發了欠下的工錢,因此工匠們都十分高興,至為感謝阿弦。

阿弦問了袁恕己人在何處,沿路而去,正找尋間,忽然耳畔聽見響亮地念誦之聲,道:“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

猶如一個信號,阿弦渾身繃緊,驚慌而茫然地四看。

正在緊張之時,童稚的聲音又繼續往下,卻是:“屈賈誼于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

阿弦呆立原地,苦思出神,身後響起一聲咳嗽。

來者正是袁恕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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