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夜之魇

先前袁恕己送別阿弦後才回府衙, 吳成聞訊迎接, 把這幾日的公務禀了一番,将離開之時, 問道:“十八子回家裏去了?”

袁恕己見他問的古怪,便道:“怎麽了?”

吳成道:“有件事正要告訴您, 老朱頭出事了。”

袁恕己一驚:“什麽意思?”

吳成道:“說是突然得了急病,被苦岩寺的一個什麽老和尚帶了去療治了。”

袁恕己大感意外:“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吳成道:“是前天的事, 不過……”他遲疑了會兒,上前道:“因此事跟十八子有關,我聽說後,又打聽不出別的什麽消息,暗中派人前往城郊的苦岩寺打聽,誰知, 那寺裏的衆人都說不知道有此事。”

袁恕己沉默不語,吳成又道:“但是那主持老和尚說, 他們寺裏曾有個挂單的游方僧人, 是個極有能耐的得道高僧,當初他曾經幫助過老朱頭跟十八子,後來就又游方天下不知所蹤了。倘若這次老朱頭果然急病生災等,他若有所感知前來救護……帶了老朱頭去, 也是有的。”

吳成的聲音在耳畔聲聲落定,袁恕己終于站起身來,往外就走。

因這一次滅門血案非同一般,袁恕己才會親去垣縣, 正也因為極為重視此案,才特意帶了阿弦同去。

阿弦跟老朱頭兩人,雖非親生,平日那種相處,卻俨然早就血濃于水,生死相依了。

倘若偏是在這時候老朱頭出了事,如今更是個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地步……袁恕己不知阿弦将會如何。

尤其是目睹她先前雀躍歡喜,一心想要回家的情形,袁恕己竟無法安心,疾步出了府衙,打馬往朱家而來。

早在門外就聽見院內她的聲音有異,袁恕己本僥幸覺着有英俊在,不至于如何,誰知偏這會兒英俊竟不在家。

他一片關心情切,又見阿弦受傷,一時不曾留心別的異樣。

此刻說罷,卻見阿弦恍若未聞,反而轉頭看着他身側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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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面淚漬,雙目微紅,鼻頭也是紅的,她直直地望着那邊,神情似是極度的悲傷,跟極深的絕望。

她并不說話,只是望着他身側那片空白之處,但是她雖然一字不發,雙眼中的淚卻猶如大顆的雨點,淩亂墜落,她衣裳上的濕潤痕跡跟跌在地上化作粉碎的淚漬,每一片,都好像是萬語千言,無法描述的心碎。

袁恕己驀地明白了什麽。

他回頭看向身側——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

但是再看阿弦的眼神,再順着她目光所及的方向看來,袁恕己知道在自己身邊站着的是……

老朱頭。

他本來張口想問,然而卻又緊緊地閉了雙唇。

吳成說是什麽苦岩寺的挂單老和尚帶了老朱頭去……雖然這種說法有些略顯荒誕,但畢竟并不是最壞。

可倘若這會兒阿弦看見的是……是老朱頭,那麽這豈不是意味着,老朱頭已經……

不不,一定有什麽誤會!

目光在阿弦跟身旁之間逡巡,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袁恕己“看着”身側他明明看不見的所在,卻感覺到心裏也有一絲沙沙地疼。

這種沉默是會令人窒息的。

尤其是看着阿弦的呼吸越來越急,淚落得越來越急,袁恕己不能再讓這種沉默繼續下去。

“是……是朱老伯?”他語氣遲疑而心內确信地問。

他的目光胡亂地在身側掃掠,徒勞無功地想要看見點什麽,但他目之所及,只不過是挂在牆壁上的鍋、鏟、長勺,種種老朱頭得心應手的用具。

“袁大人,讓您受驚了,”明知對方看不見,老朱頭仍是轉頭看着袁恕己說。

後者當然看不見也聽不到,倉皇地掃了一圈後,又看向阿弦。

只是他還未來得及說話,阿弦叫道:“不,我不信,我不要信!”她已用力将他推開,轉身往廚房門口跑去。

老朱頭叫道:“弦子!”

阿弦早已經越過他,跳了出去。

阿弦從來懼怕黑夜,因為那些魑魅魍魉,揮之不去,總會在意外或者不意外的時候跳出來,給她驚吓,或者性命攸關。

唯一放心無挂的那次,是握着英俊的手腕,那是她頭一次可以放心大膽惬意地打量着這塵世間的夜影。

可是這一次,什麽都沒有了。

對她而言,黑夜并不可怕,黑夜也并不美好,一切都是蒼白缭亂,凄涼無味。

她向來不喜歡自己的天賦之能,但是有朝一日,她竟只能靠這種天賦跟至親之人相見,這對她而言,簡直如同一個天大的荒唐笑話。

才回家的時候,小院那種略有些陌生的“死寂”已經令她心生不安,直到老朱頭答應了她的呼喚,出現在她跟前兒的時候,阿弦不顧一切地放下心裏所有隐隐竄動的惶惑跟不安,因跟伯伯“重逢”而“歡天喜地”。

他臉色不大好,沒什麽,因為着涼生了病;他不喝蜂蜜水,也沒什麽,他說了才喝過;他不像是以前一樣拉着她噓寒問暖碎碎念打聽,畢竟是病人……

然後,她到院子裏打水洗臉,從頭到腳都冷的像是要凍住了。

她在廚下裏切菜,心裏卻像是有許多跳蛙,噗通噗通,上蹿下跳,不懷好意。

她的眼睛有些看不清案板,蒜汁子辣眼只是一點兒小小地引由,就足以讓淚水如破閘的洪流。

可就算證據再多又怎麽樣,阿弦不要相信。

因為不敢接受,絕對不敢。

那是她的伯伯啊,是她從小相依為命的人,是她的父親,母親,兄長,所有的存在。

最無可替代的無可替代。

好似上天往天地間潑了無窮濃墨,阿弦拼命往前跑,不知自己要跑向哪裏,也許是想跑出這個讓她無法接受的事實。

打小兒跟着老朱頭,略有點懂事之後,看有的孩子父母雙全,阿弦問了很多次自己的父母在哪裏。

老朱頭的回答很奇怪,應該說他有很多個不同的回答。

最初的時候,他說:“之前逃荒的時候走散了。”

阿弦畢竟年紀小,頻頻追問。

興許是被她問煩了,老朱頭又說:“他們都已經死了!你是個孤兒。”

阿弦大哭,哭了數日,煞是傷心,郁郁寡歡。

老朱頭大概是不忍心,最後,拉着阿弦道:“伯伯不該那麽對你說話,好阿弦,你聽着……”

他皺眉想了半晌,才又說道:“先前逃難的時候,伯伯跟你爹娘走了不同的一條路,現在,也不知他們活沒活着,至于他們,也不知道咱們活着還是死了。你不是沒爹娘的孩子,不要哭了,等你長大了後,願意找他們的話,可以自己去找他們,好嗎?”

當時還是個小孩兒,這句話成了阿弦最大的動力,她時時刻刻想要快些長大,就如老朱頭所說,去找到自己的父母。

但後來,她年紀漸大,學會懂事,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要找爹娘的想法早就抛到九霄雲外了。

陳基因跟她好,知道關于她的身世的幾種說法,私下裏對阿弦道:“有句話說來你不要傷心,據我看,你的父母多半已經……所以先前老朱頭才瞞着你,他是怕你自卑身世,怕你傷心才如此的。但正因為父母雙亡,我們才該好好地活着,因為……倘若我們父母在天之靈看見我們活的不好,他們也會不安的。”

阿弦并未傷心,因為她早也跟陳基一樣的想法。

而且她也不必太過傷心,從不知道有父母的滋味是什麽樣……從未所得,又有什麽可傷心的。

何況父母所能給的,老朱頭都能做到,甚至做的更好。

阿弦有時候甚至覺着自己可能是老朱頭的親生孩子……只是不敢提起。

年紀稍小的時候,被同伴蠱惑,她曾叫老朱頭“爹”,但是那次,老朱頭卻意外地打了她兩下兒——輕輕地在手心裏而已。

“不許胡叫,你只有一個爹,知道嗎?”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認真。

阿弦認爹被拒,當時還不懂事,淚汪汪地,以前她這幅模樣老朱頭多半會心軟,但這次,老朱頭卻逼得她認錯了才把繃緊的臉松開。

可就算是心裏對從未謀面的生身父母略覺好奇,但畢竟并不是朝夕相處長大的,沒有誰能夠取代老朱頭在阿弦生命中的角色跟意義。

——他是她的父母,叔伯,生命中無可替代之人。

她可以沒有父母,只要有他,只因有他。

胸口似要炸裂開來,眼睛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

急奔之中,腳下不知被什麽絆住,阿弦往前撲倒出去,卻又被人死死地從後拉住。

袁恕己從未這樣驚懼過,他用力将阿弦捉回來:“你瘋了?!”明明是平地,她卻好像被什麽擋住一樣,往前撲倒過去,若是以這種速度這樣摔過去,只怕非死即傷。

阿弦定了定神,目光轉動,看見地上蠕動的影子,咦……她一點也不覺着懼怕。

“你想幹什麽?想要我的命嗎?那就拿去好了。”

阿弦望着那蠕動的鬼魂,忽然拼盡全力握拳叫道:“來啊!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阿弦!”袁恕己順着她的目光看去,青磚地面哪裏有什麽東西,但他卻前所未有的害怕,忙将她抱緊:“住口!別瞎說!”

但是雖然看不見,袁恕己卻發現,“夜”,忽然莫名冷了很多,一陣陣夜風吹過,讓人脊背生寒。

袁恕己道:“我、我帶你回家。”低頭看阿弦之時,卻見她的臉上有一種冷冷地笑。

像是不屑,像是輕蔑,像是生死都抛在腦後,袁恕己不知道她在面對什麽,卻依稀能猜到幾分。

他更加用力抱緊阿弦,這一刻居然想把她好生藏起來,哪怕是藏到自己的身體裏去。

“別怕,小弦子……”他咬牙,因為不可知的“敵人”而緊張。

阿弦從他的臂彎裏掙紮出來,目光所及,是已經攀在她腿上的一支枯骨的手,還有更多黑色詭異的影子,争先恐後的向她湧來。

被枯骨的手握住的小腿已經冰涼麻木,漸漸失去知覺,阿弦卻一點兒也不怕。

她在淚光湧動中冷峭地看着想來争奪這具身體的無主亡魂們,就這樣吧,寧肯什麽也不知道,寧肯不知道那已經發生,如果……真的無法改變,那麽就大家一起,在此刻結束。

她才不要一個人,孤零零地掙紮輾轉于這荒蕪塵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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