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雪中行

随着秋深, 桐縣落了一場雪。

過午後, 地上白了一層,玄影飛快地竄出巷子, 腳下無聲,往府衙的方向奔去, 所行之處,雪地上便多了一行細碎的爪印。

府衙門口的公差們見了他, 笑道:“玄影,來找十八子麽?他先前出去了,像是往南市有差事。”

玄影昂首聽着,聽罷後轉身往南市的方向奔去。身後那兩人目送它離開,一個嘆道:“以前都只聽說這狗兒十分靈性,我還不信。”

另一個道:“你不看玄影的主人是誰?有道是強将手下無弱兵, 有那樣的主子,狗兒如此也是有的。只可惜了……唉, 老朱頭一直杳無音信。”

“幸而還有英俊先生陪着十八子, 不然的話可真是凄惶了。”

那兩人在後面有感而發,玄影卻腳下不停,一徑往南市而去。

他飛跑過吉安酒館門口,裏頭的夥計探頭看見:“玄影。”拿了一個肉餅扔給他。

玄影娴熟地張口銜住, 頭也不回地仍是去了。

不多時來至南市,玄影左右張望片刻,又過兩條街,才在一家門口站住了。

這院落的大門虛掩, 玄影并不入內,只在門口安生地先把那餅子吃了。

正吃光了餅子,就聽腳步聲響起,裏頭有人道:“十八子,真的沒有法子麽?”

“沒有。”是阿弦回答的聲音,有些淡淡的。

玄影在門口聽見,往後撤了一步。

眼見門扇打開,阿弦從內出來,身後跟着兩人,一名中年漢子,長相看着有幾分怒眉橫眼,旁邊是名臉狹長的婦人,正是他的妻子。

那漢子皺緊雙眉,有些不高興地緊閉雙唇,旁邊的婦人陪着小心,道:“十八子,我們着實沒有別的法子了,你若是知道什麽,還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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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弦道:“知道了。請回。”轉身下臺階,玄影忙跟上。

身後漢子哼了聲,氣鼓鼓道:“都把他說成了神仙,我看也就是個裝模作樣的小子。”

婦人忙道:“你還不住嘴!好不容易求着來了,你擺這個臉做什麽,難道是想被鬼纏一輩子纏死不成?”

漢子道:“那是我親爹!我想不通他為什麽要來害自家人,也罷,如果真的被他害死了,我索性去地底下問一問……”

“你這混頭,越發說出好的來了!”

隔着院牆,阿弦聽得分明。

忽然低低一聲咳嗽從內傳來,有個蒼老的聲音道:“老大,媳婦,你們都想錯了,不會是你爹……”

漢子怒道:“您老又知道,合着受驚吓的不是您老!”

媳婦也道:“娘,不是爹又是什麽……唉,難道我們哪裏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先前為了給爹送葬,花了家裏大半兒的積攢呢,外頭哪一個人不說好?敢情爹還有什麽不足意的地方?那也不至于就這樣鬧騰吓人呢。”

漢子道:“我看也是白花錢,才伺候的他現在來害人。”

阿弦聽到這裏,低低冷哼了聲。

玄影邊跑邊時不時地打量她,眼睛裏透出擔憂之色。

如此又拐了一個彎兒,阿弦忽然止步,而玄影也扭頭看向前方,他的眼中看的不甚清晰,只模模糊糊察覺異樣。

玄影才要狂吠示警,阿弦道:“玄影。”

這是制止的意思,玄影轉頭看她,默然退後。

阿弦卻邁步上前,玄影不安地跟了一步,又停下,阿弦一直往前走,眼見她快走到那東西跟前了,玄影躁動地在原地踏步,幾乎忍不住又要大叫。

而阿弦不動聲色,她看着面前皺紋滿布面色枯槁的鬼魂:“你想幹什麽?人死了就該去自己該去的地方,你留在這裏做什麽。”

口吻仍是冷冷淡淡的,臉色也甚是漠然。

從天而降的雪花飄零,這讓她的模樣看起來竟顯得有幾分冷酷。

對面的“老者”道:“十八子,求你帶句話給我那逆子,你告訴他,家裏頭不安生,跟我無關……你再讓他對他的……”

話未說完,阿弦打斷道:“既然是逆子,為什麽還要惦記着。我不會給你帶話。”她說完之後,腳下一動。

老者忙道:“十八子!”身形後飄攔住她:“就算他再忤逆,也是我的兒子,我沒法子眼睜睜看他過不安生。”

阿弦道:“這是他的報應。”

老者躬身行禮:“十八子,求你了!”

阿弦不理不睬,那老者卻随在身邊兒,仍是不停地哀求。

阿弦忍無可忍,止步說道:“你那兒子跟媳婦自私貪吝,絲毫不知人倫孝道,活該報應,我不會幫你傳話。”

原來這鬼魂姓王,家住南市,方才送阿弦出來的兩人,正是王老漢的兒子媳婦。

王老漢家裏有數間房,原本老漢跟婆子住在西間房中,卻被兒子跟媳婦合計着,讓他們住到了廂房裏去。

又嫌他們老夫婦吃的“多”,便每日弄些殘羹冷飯,喂豬狗似的對待,家常衣物也都短缺,夏日倒還得過,冬日寒冷難忍,且時常還要打打罵罵。

半月前王老漢得病,因缺醫少藥,終于死了,兩人才孝心發作,隆隆重重地辦了喪事,實則是擺給外人看的罷了。

可不幾日,先是夜間的時候,聽見幽幽鬼哭之聲,從院子裏傳來。

王大鼓起勇氣出來看,一無所見,卻因被吹風受了涼,正吃着藥。

又一日媳婦晚上起夜,開門後忽然看見一道白影直直地立在跟前,頓時就把媳婦吓得暈死或去,醒來後只說有鬼。

還有其他一些異事,比如有聲音喝罵王大,極類似王老漢。

四鄰早知道這兩人不孝,如今聽說家裏鬧鬼,當然就都猜到了王老漢身上去。

阿弦道:“如果他們沒有錯,現在又怎麽會心虛?見家宅不寧就以為是你在搗亂,還要我解決呢。你反來替他們說話,豈不可笑。”

王老漢垂首道:“天底下當爹娘的心,大概都是這樣,并不會覺着兒女有什麽不好。就算自己苦上一些,也不要見他們為難。”

阿弦瞪了王老漢一眼,不發一言,離開他快步往前,王老漢一直在耳畔碎碎念地求,阿弦只不理會。

如此漸漸地過了一條街,王老漢忽然消失不見。

阿弦耳旁忽然清靜,本有些詫異,站住腳四處打量一眼,果然不見了王老漢的鬼魂。

然而,卻意外地看見了另一個人。

就在這條街的正前方,英俊披着一襲暗藍色的大氅,自善堂門口徐步而出。

阿弦呆了呆後,正要轉身悄然離去,誰知玄影早就先揚首叫了聲。

那邊兒英俊垂首正要上車,聞聲止步,微微轉頭,雙眸略垂,流露傾聽思忖之色。

阿弦低頭看一眼玄影,玄影卻用無辜的眼神仰頭看着她。

這一刻英俊回頭對車夫說了聲什麽,車夫将手中的傘雙手奉上,便自行驅車離開。

阿弦正不知如何,英俊舉手向着她的方向招了招,似在招她過去。

阿弦懷着一絲僥幸,心想也許英俊是在叫玄影,正要催玄影過去,那邊兒英俊用不輕不重的聲音喚道:“阿弦。”

雪落的更急了,淩亂地雪花在眼前飛舞,卻擋不住他的聲音,也掩不住他等候在彼的身影。

阿弦皺皺眉,拖着雙腳慢慢地往前去,雪地上被她的雙足壓出淩亂的腳印。

雖然有意放慢腳步,仍是來到英俊跟前。

阿弦低着頭不看他:“阿叔。”

英俊将手中的傘打開,往前傾了過去:“你從哪裏來。”

阿弦身不由己立在傘下,道:“才有件事兒,現在要回府衙。”

英俊道:“看時辰,你也該是休班的時候了,如何還去府衙?”

阿弦張了張口,終于道:“阿叔方才怎不上車?”

英俊道:“你若不去府衙,便陪我一塊兒回家吧。”

阿弦緩緩擡頭,看見他肩頭已經落了薄薄一層雪,連頭頂發鬓上也挂了霜白。阿弦暗自嘆了口氣:“好吧。”

天冷,加上落雪的緣故,街頭上行人稀少。阿弦陪着英俊,沿街而行,玄影走在兩人之前,過一會兒便回頭看一眼。

自從撿骨令實行之後,阿弦的确是“恢複”了,很快好轉起來,也仍回了府衙。

不過,不僅是英俊,連袁恕己、高建等人也發現阿弦跟以前不同了。

就好像她又回到了當初戴着眼罩時候的那個“十八子”,把自己裝在一個無形的壁壘裏面,極少言笑而顏色晦暗。

對于英俊而言,阿弦變得更多,以前那個阿弦,喜歡跟他親近,喜歡同他說笑,但是現在,雖然兩人仍是住在一起,但阿弦早起晚歸,英俊幾乎沒有跟她碰面說話的機會。

就算阿弦沒有開口,英俊心裏明白:她是有意在疏遠自己。

以他洞察入微的心性,他依稀有些明白阿弦這樣做的原因,但……總不能一直都這樣下去。

英俊道:“阿弦,是讨厭我了嗎?”

阿弦正在盯着腳下那厚厚地雪層,想起開春之時下雪,老朱頭一早起身将雪掃光,兩人因此而争執。

猛地聽見這句,阿弦腳下一歪,幾乎滑倒。

英俊卻從旁探手,十分準确地挽住了阿弦的手臂,将她拉起靠近自己。

阿弦定了定神,将手臂抽了回來。

英俊聽見“吱呀”一聲,是她往旁側退了一步,她不再立在他的傘下。

英俊道:“不回答,就是默認了。”

阿弦看着兩人之間的那個腳印,終于道:“不是。”

英俊道:“那是為了什麽?”

阿弦道:“你真的想知道嗎?”

英俊道:“是。”

阿弦看着他的眉眼,映着瑩白的血光,他的鬓邊跟長眉上挂着淡淡的雪色,這讓他看起來越發清隽出塵,雖然身着簡單的麻布衣裳,卻猶如哪個高門大族的世家貴公子……或者什麽王公大臣之類高不可攀的人物。

心頭湧動,阿弦道:“我喜歡阿叔。”

英俊的眼睫一動,微微擡眸。

阿弦仰頭看着這個人,不顧雪落在她的臉上化成了水,濕濕嗒嗒地,又滑入頸間。

她問:“阿叔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嗎?”

英俊沉默了會兒:“我更願意聽你說。”

阿弦道:“那是因為,只要跟阿叔在一起,我就看不見鬼魂了。對我而言,阿叔就好像是爐火,是陽光,我靠近你就覺着身上暖暖的,所以很喜歡阿叔,不想要離開你。”

英俊道:“這很好。”

“很好嗎?”阿弦搖了搖頭:“不,這不好。我不想依賴任何人。”

英俊道:“你并不曾依賴任何人。”

阿弦道:“我有。其實我早知道,我不能這樣,當初帶阿叔回家,伯伯就勸過我,我只是不聽,伯伯疼我,就随我的意思,但我知道這樣做不對。而現在……”

英俊止步。袖口處的手有一絲不為人知的輕顫,英俊道:“現在怎麽樣?”

阿弦道:“現在,是時候該離開您了。”

喉結上下一動,過了會兒,英俊才問道:“阿弦的意思,是……要我離開嗎?”

阿弦道:“不是。”

英俊道:“那麽是如何?”

阿弦深深呼吸,有他在身邊兒,就算是雪中也絲毫無那種陰冷之感,冷冽地空氣穿入,只覺痛快。

阿弦道:“我想離開桐縣,阿叔就住在這裏好了,現在阿叔在酒館跟善堂裏都很好……家裏又有高建照應着,阿叔應該無礙。”

眉間那一絲極小的皺蹙展開,英俊問道:“你要去哪裏?”

阿弦道:“我要去長安。”

英俊并不覺着詫異,只道:“那為什麽不讓我跟你一塊兒去?是我哪裏做的不對嗎?”

阿弦道:“沒有,你很好。”而且好的實在太過了。

英俊道:“阿弦,我不明白,如果我很好,你又喜歡跟我在一起,為什麽不讓我陪着你?”

阿弦握緊雙拳:“因為我知道這一切遲早要結束,不如就現在決斷。”

英俊道:“結束?”

阿弦道:“是,你會離開。”

英俊若有所思:“你是怕我……會跟朱伯一樣離開?”

阿弦舉手揉了揉鼻子:“不是。”

英俊道:“那是為了什麽?”

因兩人站在原地不動,前方的玄影也停了下來,它立在雪中,呆呆地看着身後的兩個人。

阿弦的嘴唇在哆嗦,那句話幾度沖口而出,卻又死死忍住。

良久,英俊聽不到回答,他試着往前一步,将傘擎了過去:“如果答不上來,那就不要說了,我們回家吧。”

忽然,阿弦舉手,一把打在他的手臂上,用力頗大。

英俊料不到會如此,手一松,那把傘便墜了地,于雪地上砸出一道淺淺的痕跡。

阿弦死死地攥緊雙拳,終于大聲道:“因為、因為你不是我阿叔!”

一句話,如破釜沉舟,再無顧忌,阿弦道:“我是騙你的,你不是我阿叔,我之前根本、根本不認得你,只是因為靠近你就看不見鬼魂了,我貪戀這種暖意,所以才拼命想留下你……但是伯伯說的對,你跟我們不是一路人,你遲早會想起來,你也遲早會離開,我也遲早要習慣……一個人!”

阿弦說完之後,步步後退,然後轉身,飛快地往前跑去。

跑的太急,一個踉跄,幾乎搶摔在地上,阿弦勉強站住身子,不敢讓自己回頭,也不要回頭。

她心裏想:“我終于說出來啦,伯伯,我終于告訴他了,以後……就再也不相幹了。”

這些日子她一直在想去長安之事,然而英俊怎麽辦?

以英俊的性子,如果她開口說一聲要他同去,只怕英俊立刻就會答應。

但是她又怎麽還能繼續假裝他是親人?

她連最親的老朱頭都留不住,何況一個假的,被她硬拽回來的陌路人。

眼淚跟雪水交織在一起彙流而下,阿弦心想:“我要去長安了,我想去長安,看看伯伯口中的可怕跟可愛的地方是什麽樣子,我也想去看看,那些所謂的‘家人’的人……”

在之前的昏睡之中,她看見她自己的人生,也看見了另一些人的人生。

按照蘇柄臨的話來說,也許她跟那些人,還有一種說不清的詭異關系,但是在阿弦看來,那只是一群不折不扣的陌生人。

她的家在桐縣,她的親人是老朱頭,不是什麽皇上,聖後,太子,公主……那些看着很熱鬧,實則很冷酷的一張張臉孔。

淚眼模糊中,腳下一滑,這次并沒有人來及時扶住,阿弦“啪”地一聲便往前撲倒在地。

手掌心火辣辣地,膝蓋亦生疼,阿弦趴在地上一時動彈不得。

過了會兒,她才掙紮着爬起來,然後看着雪花從旁紛紛墜落,阿弦仰頭,望着那瓊玉飄碎的天際,她索性翻了個身,重又躺在地上。

阿弦攤開手腳,躺在冰涼入骨的雪地上,怔怔地看着眼前天空。

飛雪急速飄落,迫不及待又不乏溫柔地落在她的臉上,阿弦忍不住笑了聲:“我還有‘親人’……伯伯,我可以指着這個笑話笑很久。”

忽然臉上濕濕熱熱地,阿弦轉頭,卻見玄影正在舔她的臉,一邊兒用鼻子拱她,仿佛在叫她快些起身。

阿弦看着玄影,伸手在它的頭上撫過:“玄影還在,玄影,現在只剩下你跟我了。”她探臂将玄影摟住,“你可不能再不見了。”

玄影“嗚”了聲,猶如回答。

次日陰天,一整日悶悶地不見陽光,高建來接阿弦的時候,問起昨日王家之事。

阿弦把王大刻薄父母的事說了,道:“這件事我不想管,是那那兩口子活該,讓他們多受些驚吓卻好。”

高建搓搓手:“唉,其實央求我們查此事的不是王大兩口兒,而是王老太太。”

原來自從王老漢去世後,家宅不寧,那兩口兒就将此事歸結在老漢鬼魂作祟身上,王老太卻并不這樣以為,因那兩口兒不信,她就托人找到高建,央求阿弦前去查明真相。

阿弦雖然意外,卻也不以為然:“至今那兩口子對老太太還冷眉冷眼的呢,叫我看是教訓不夠,随他們去吧。”

高建勸道:“話雖如此,但是那家裏不安寧,連帶老太太也受些驚恐,他們兩口做錯事,老人家卻并未做錯,何況那兩口子再因此事而更加責怪老太太,豈不是不好?還是幫一幫吧。”

高建十足耐性,跟阿弦又格外不同,他的話,阿弦還是要聽的。

這日正午,阿弦才又随着高建來到王家。

兩人還未進門,就聽得屋裏頭鬼哭狼嚎,有人大呼救命。

高建見勢不妙,忙推門而入,迎面就見一人手持菜刀沖了出來,口中叫道:“我要宰了你這混球!”

這拿刀的卻是阿弦昨兒看見的王家媳婦,那前頭被追着的正是王大,早沒了昨兒的兇惡,滿面驚慌失措,右眼下面又有一團烏青。

王大看見兩人進門,便雞飛狗跳地跑上前來:“十八子,高爺,快救命!”

高建見那媳婦來勢兇猛,忙喝道:“快把刀放下!”

然而那媳婦置若罔聞,手中的菜刀雪亮,仍往王大這邊追來,渾然一副見雞殺雞見狗殺狗的煞神架勢。

高建鼓足勇氣,跳上前将她的手腕握住,試圖奪刀,誰知這媳婦的手勁兒竟極其之大,高建吓了一跳的功夫,這媳婦手腕一抖,竟把菜刀扔了出去。

明晃晃的菜刀飛出去,正從王大臉龐擦過,深深地砍入了身後有的門扇上。

王大回頭一看,失魂落魄,委頓倒地。

那邊兒高建正跟王家媳婦“搏鬥”,一邊兒叫苦:“她是吃了什麽藥了,這把力氣簡直像是兩三個男人!”

他們兩人來之前,王大也曾見識過的,哆哆嗦嗦道:“正是,先前看她發瘋,我還想教訓,誰知先把我打了,難道、又是老頭子作怪?”

高建叫道:“我按不住她了!”

這會兒阿弦走到跟前兒,打量着發瘋的王家婦,終于說道:“你該走了。”

王家媳婦斜眼看她:“十八子,你說什麽?”

阿弦道:“我叫他去善堂,請僧人給你念三十天的超度經文,你立刻離開。”

王家媳婦的眼珠子骨碌碌亂轉:“你當真麽?”

阿弦道:“你有什麽要求,可以再說。”

王家媳婦憋了片刻:“我還要十只雞!五十個雞蛋!”

阿弦回頭看了王大一眼,王大滿頭霧水,還是高建催促:“趕緊答應呀!”

王大如夢初醒:“好好好!答應!”

王家媳婦道:“哼,他把我打死了,剝皮晾幹,我沒害死他們家一個人,實在是有些不甘心,再燒兩個紙人給我解解氣!”

這次不等高建催,王大自己點頭:“是是是,都有,都有。”

阿弦皺皺眉:“你還有什麽要求?”

王家媳婦嘆了聲:“算了,如果不是十八子,我一定要他們家有個人償命,誰讓你惹不得的!何況我也煩了王家那老頭的攪擾,給我念了經,我就去罷了,——但是這些人吝啬刻薄,你告訴他們,如果敢食言,就不止是一條人命了!”

最後一句話,王家媳婦的臉色陡然猙獰了些,聲音尖利。吓得王大只顧磕頭。

而她說完之後,便軟倒在地,高建道:“快來扶住你媳婦!”王大方戰戰兢兢過來。

王家媳婦灌了兩碗姜湯,才醒轉過來,看着門扇上深深嵌入的菜刀,自己也覺悚懼。

高建又叮囑他們念經燒紙等事項,王大問道:“那麽、那個到底是什麽?”

阿弦道:“不管是什麽,卻不是你爹。正相反,若非你爹暗中保護着,只怕你們家早就遭殃了。”

王大呆若木雞,阿弦又道:“不要以為自己做了什麽無人知道,以後你須當善待老太太,不然的話,再招邪祟上門,便無人能再替你擋災了。”

王大臉色煞白:“是、是。”那媳婦神思恍惚,也随着點頭。

阿弦見此處事了,正要出門,王大又問:“十八子,那,那我爹呢?”

阿弦回頭,目光卻越過王大肩頭,看向他身後。

但王大順着她目光往後看了一眼,猛地打了個激靈:“爹?”

也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其他,王大雙膝一屈,跪在地上:“爹,我錯了!”放聲大哭起來。

将王家的事完美解決,高建心情大好,同阿弦往府衙而歸,一邊問道:“這王家作祟的到底是什麽?”

阿弦道:“是死在王大手下的一個生靈。”

高建正要再問具體是哪一類,前方卻傳來一片吵嚷之聲,高建是個好事之人,忙拔腿奔上前看熱鬧。

阿弦在後,只聽到有人高聲說道:“千紅樓的姑娘有什麽可丢人的?”

竟是連翹的聲音,又道:“若說丢人,那丢的也是朝廷的臉,是當今皇上的臉,他們若覺着羞恥,如何還要容許妓院存在,如何還舔着臉收稅?既然皇帝皇後們都不怕丢人,我們又怕什麽?”

圍觀衆人發出轟然聲響,有人說連翹敢說,言之有理,有的罵她不知廉恥,十分唾棄。

張望中,阿弦看見連翹握着小典的手,拉着他走出了人群。

而高建也跑回來,道:“原來是幾個孩子取笑小典,又欺負他,被連翹撞見了,下來罵了一頓。”

他又依依不舍地張望連翹馬車離開的方向,道:“連翹姑娘還是這麽潑辣敢說。啧啧。”

阿弦卻問道:“小典怎麽樣?”

高建道:“他?我并沒細看,不過他近來一直在善堂裏,聽說還有連翹的接濟,應該是極不錯的了。”

阿弦想到方才小典垂頭而行的身影,無端記起那夜小典跟安善一并去朱家探望、當時她對小典的回答,心裏略覺不安。

是夜,阿弦回家的時候,已經是亥時之初。

這些日子來她一般都是如此,先派了高建送飯去家裏,說她在府衙裏脫不了身,讓英俊吃了飯後早些休息。

然後等英俊安歇後,她才悄悄回家。

只是今天有些古怪,阿弦才推開院門,就見屋門敞開着。

阿弦本欲自行拐到柴房裏去,但瞥了兩眼堂屋裏,到底放心不下,便放輕腳步來到屋門口,往內細看片刻,果然不見人。

阿弦心頭一涼,忙跳進去,想也不想跑到東間門前,擡手要撩起簾子,停了一停,攥住掀起!

她怕眼睛看不真,又點了油燈,借着燈光瞧去,果然不見人。

阿弦後退數步,一直退到門口。

背抵在門框上,才算吸了口氣,心中只是想着:“阿叔走了。”忽然又想:“不對,他不是我阿叔,他走了,也是、也是應當的。”

阿弦牽動唇角幹澀地笑了笑,半晌才轉身出門,她在堂屋裏坐了半晌,整座房子都靜悄悄地,只有玄影站在屋門口,像是不知她為何竟舉止失常。

阿弦忍不住掀開西屋的門簾,看着裏頭的陳設如舊,卻不敢細看,忙又放下簾子。

她渾身冷徹,抖個不停,握着肩頭重回柴房裏去,才推開門,卻見有個人坐在床邊兒。

月光映的窗紙泛白,她一時也未看清此人,只瞧出素白的袍影,起初幾乎以為是鬼魂。

然後,才茫然若失:“阿叔?”

床邊的人回頭:“你還叫我阿叔麽?”自然正是英俊,聽了這天底下獨一無二的聲線,叫人無端心安。

阿弦身不由己地走了進去:“你、你怎麽在這裏,我還以為……”

英俊道:“以為我離開你了麽?”

阿弦才要回答,又緊閉雙唇。

英俊道:“阿弦,你過來。”

阿弦不肯動。英俊只得自己起身,他往前走了兩步,道:“我方才在這裏,想起好些舊事,你救我回來之後的種種。”

阿弦呆呆地低下頭。

風吹在窗棂上,似乎哪處的麻紙破了,發出嘶嘶抖抖地響動。

英俊道:“我答應過朱伯照看你,便不會食言。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往後。你可以離開,但我仍會做我該做的事,我不會放着你不管。”

阿弦吸了吸鼻子:“你在說什麽?你并不是我阿叔,更沒有必要再聽伯伯的話。”

英俊道:“傻孩子,只要你願意,我就永遠都是你的阿叔。”

阿弦搖頭:“不,你是因為現在還沒想起來,等你想起來後……”

“原來我讓你這樣無法信任?那要我怎麽做你才相信?好……”英俊輕笑了聲:“若是我會不理阿弦,那就讓我再受一次上回的折磨,失憶目盲,囚困手足,流落于荒漠,以毒蠍為食,被馬匪……”

阿弦毛骨悚然:“不要!”

英俊道:“那麽阿弦信了嗎?”

阿弦其實早就信了。

她挪動腳步往前,終于按捺不住,張開雙臂将英俊抱住:“阿叔!”

月光中,英俊沉默片刻,終于舉手在她頭頂摸了摸:“別怕,阿叔一直都在。”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而溫和,充滿了令人無法質疑的氣息,仿佛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将成真。

阿弦原本猶豫不決,就是在想英俊的安置問題,如今解開心結,次日去府衙,就将想離開桐縣的事跟袁恕己說了。

袁恕己十分震驚:“你說什麽?那你要去哪裏?”

阿弦還未回答,他卻仿佛明了:“你要去長安麽?”

阿弦點頭:“是,大人,你怎麽知道?”

袁恕己想到蘇柄臨的那些話,心中一股寒意掠過:“小弦子,是誰讓你去長安的?你、你不必去聽呀!”

蘇柄臨的臉,老朱頭的話……一一從心底閃過,阿弦道:“大人,沒有誰讓我去長安,是我自己決定的。”

袁恕己問道:“那為何不是去別處?”

阿弦不知他為何竟是滿面憂急,莫非也是擔心長安這鬼門關?阿弦道:“大人你別擔心,我陳大哥也在長安,我要是去了,可以跟他彼此有個照應。”

“陳基?”袁恕己倒是忘了這個人,“你是為了他而去?”

阿弦道:“就算是吧。”

袁恕己打量着她,久久不語。

阿弦不想他如此憂慮:“大人,我阿叔也會陪我一起的。”

袁恕己微震:“英俊先生?”

“是,”阿弦回答,“現在善堂的修建已将順利完工,不必阿叔再負責賬算了。至于教書先生,阿叔說他這幾日已經物色了兩個不錯的,阿叔的眼光大人一定會滿意。”

袁恕己啞然:“原來他早有準備?”

在他注視的目光中,阿弦的臉上浮現一絲朦胧的笑意:“我本來想讓他留在桐縣,但是阿叔說不會離開我。”

袁恕己“哦”了聲,口中像是塞了一千個青皮橄榄。

直到阿弦出門,袁恕己才回過神來。

方才跟阿弦對視的時候,他心裏忽然有一種莫名的沖動。

他很想要沖上前将那孩子抱住,他不知自己抱住她後會怎麽樣,或許是懇勸她讓她別走,或許是告別、祝她一路平安順利,但……

他最終還是并沒有那樣做,因為他有一種奇怪的預感,只要他那樣做了,就将有什麽無法克制的事發生,可這樣是不對的。

但很快袁恕己明白……因為理智自持而失去了那個擁抱,這是何等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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