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德,快,你舅舅來了。跟我過去見客。”

章年卿訝然道:“舅舅他們來了嗎。什麽時候的到了,他們不是在河南嗎,怎麽都沒寫封信。”說着疾步跟着章芮樊走了。

章芮樊年輕的時候在汝寧府同知,娶了當時的河南巡撫陶金海的女兒。後來章芮樊一路升擢至京城,帶着陶茹茹在京城一住就是十多年。當年離開汝寧的時候,章年卿二哥才出生,還在襁褓裏抱着。章年卿更是連影都沒有,從未見過本家舅舅。

此番聞舅舅前來,他內心雀躍不已。一路小跑,一掀簾子,數道目光一齊投來。章年卿望了望廳內的五六名男人,斟酌片刻,先向祖父和外祖父行禮:“孫兒見過祖父。外祖父。”然後向三個中年男子請安,“天德見過三位舅舅,給三位舅舅請安。”

“哈哈哈。天德還記得舅舅。”“喲,我們的小解元來了。”“來,讓大舅好好看看你。”

章年卿摸着腦袋,憨憨笑道:“收了舅舅們十多年禮物,哪敢不記人啊。”

哄堂大笑,陶孟輝等人個個指着章年卿哭笑不得。陶孟輝道:“看着人憨,腦子卻不傻。”

舅甥四人聊的很是投機,直到陶茹茹抱了小女兒青鸾來,大家對章年卿的熱情勁才散掉,都疼愛的看着章青鸾。

陶家是兄妹四人,三子一女。如今陶茹茹也生了三子一女,這份巧合,讓大家對這個小閨女又憐愛了幾分。

小舅陶孟新湊不上熱鬧,只好逮空拉着章年卿說話,“冬月裏訂了親,打算什麽時候成親。”

章年卿苦笑,“馮家姑娘還小,看家裏怎麽安排吧。”

“你自己都沒個想法嗎。”陶孟新可不覺得他這麽乖。

“過了春闱再說吧。”章年卿興趣乏乏。

提起春闱,陶孟新神色一肅,和章年卿聊起了心得和注意事項。直至中午用膳,兩人還意猶未盡。

出門時,陶孟新拍着章年卿後背正說着什麽,忽然感到手下一個硬物,下意識的抽出來:“這是什麽。”

糟了。章年卿忙要奪回來,陶孟新一擡手。不理小外甥的迫窘,慢慢展開書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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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鼎·器養篇》這是什麽?”

狐疑的翻了兩頁,陶孟新眼中從震驚驚愕到不可思議,精彩缤紛。

章年卿惱羞不已,一把奪過遮掩住。解釋道:“這是表哥給我的。”

陶孟新指着他一臉明白,感慨道:“看不出來,看不出來啊。”

外面風雪略大,吹迷了陶孟新睫毛。他睫毛挂雪,面如冠玉,臉上帶着一絲意味深長的笑。芝蘭玉樹,氣度翩翩的陶舅舅,語重心長的拍了拍他肩膀,“孩子,記得你的話。春闱重要。”

“舅舅!”章年卿高聲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明白。走吧,去吃飯。”

飯後,章年卿氣的回屋直接摔了書,狠狠的踩了幾腳。便去讀書了,念了一會,天色漸暗。章年卿沒有喊小厮,自己動手點了油燈。暮色四合下,靈感總是來得分外洶湧,研磨習書,字字谏言都是真理。

盯着硯墨,不知怎麽的,章年卿忽然想起‘紅袖添香’的渾話。心中一觸,眼前影影綽綽,依稀露出一個小丫頭的影子。小姑娘拿着小杌子站在桌前,像只花貓兒似得在桌前硯墨。琵琶袖垂在硯池裏,拖的紙上桌上都是墨痕。

這麽想着,心頭越發熱了。心尖尖那一處又熱又燙,烙的他渾身躁意。洶湧的靈感都被另一種洶湧撲滅。

章年卿回到屋子,那本書孤零零的被扔在地上。燭火跳動間,将那一個‘幼’字生生挖出來,做成一個巨大的虛影罩在他的心頭。想了想,彎腰撿起書。拍了拍上面的灰,私下收進櫃子裏。

書脊朝裏,掩藏在浩瀚書海間,幾不可尋。

章年卿閉了閉眼,喃喃道:“馮……俏。”

馮俏,真是可好名字。

臘八竈王節,章家去給馮家帶着禮物追節。沒有什麽貴重的,多是些八寶豆子,薏米百合等,圖個吉祥。

內宅孔丹依和陶茹茹在說話,正廳馮承輝和章芮樊也聊的不亦樂乎。章年卿一個人坐着無聊,索性對馮承輝拱手請命道:“先生,天德可否去書閣看書。”

孔丹依作為衍生公女兒,出嫁時一百三十六擡嫁妝裏,有二十八擡裝的都是古籍孤本。天下學子趨之若鹜,任誰得一本,都能當做傳家寶流傳百世。哪裏像衍聖公這種人家,稀世孤本都是以‘擡’論。

馮承輝樂呵呵一笑,以後都是自家人了。他也沒什麽好藏私的。指了個小厮,“帶三少爺過去。”

晖聖閣旁坐落着一間不起眼的小閣樓,長滿楓藤,綠蔭蔭一片。門上終年落着鎖。他以前跟着馮先生念書的時候,便好奇過這裏,卻從未想過先生會把家裏的書藏在這裏。

跟着小厮從偏門進去,門房住着一個小老頭。小厮恭恭敬敬的喊他:“齊爺爺,老爺讓小的帶章公子過來看書。”

齊老頭胡子一抖,瞪着眼睛問:“什麽章公子,哪個章公子。”

小厮有些尴尬,湊到他耳旁小聲道:“就是和小姐定親的那位章三公子。”

齊老頭神色頓時軟化下來,他精神灼爍,眼中有精光。微微低下頭,行士子禮:“小老頭多有冒犯,章公子跟小的來吧。”

說着,回房拿出一大把鑰匙,踩上吱呀呀的閣樓。小厮借機向章年卿告辭,章年卿揮了揮手,同意他去了。

一進門,章年卿才恍然大悟。原來齊老頭手上的鑰匙不是開門用的,是開盒子用的。馮家書閣藏書千萬,但凡孤本珍本,皆以紫檀木匣,珍而重之的裝着,防避蛇蟲鼠蟻。

章年卿摸着盒子上的精細雕花,陡然生出一股買椟還珠之心。且不論這盒子裏的東西價值幾何,單一個空盒子便頂的上十兩黃金。章年卿感慨的想,他的岳家可真是有錢啊。

邊走邊看,章年卿越看,心中敬意越高。古往今來,世人數得上名號的風流才子,名士大儒。他們的手稿、散記也不知是通過何種方式落到孔家手中。還有一些根本不為世人所知曉的字畫瑰寶。

章年卿翻到一本唐寅的散記,裏面記載了他中解元後,再未拔高一籌的滿腹愁心不得志。其中一些驚世駭俗之語,看的章年卿心驚肉跳。良久都喘不上來氣。

偶然一瞥,牑戶處由一枝楓藤的枯幹,引着陽光垂進來。視線順着陽光落在明亮的地板上,書架下露出鵝黃色一角,布料上的銀線在陽光下煜煜生輝。章年卿不動聲色靠近。

馮俏垂頭,捧着書看的如癡如醉。光線在書頁上游移,章年卿的目光再馮俏身上游移。

小馮俏今日穿的是鵝黃色挑線裙子,紮着簡單利落的雙螺髻,将自己打扮的像個小丫鬟。前襟袖子無處不髒,也不知道是從哪個旮沓角落裏爬出來的。髒兮兮的小丫頭,青蔥鮮嫩,俏麗逼人。下颚嫩生生的肌膚,沾着一道泥痕。蓮藕沾淤泥一樣格格不入,卻又詭異的讓人覺得理所應當。

“啊。”馮俏吓了一大跳,書掉在地上,向後爬了幾步。看清楚來人,才松了一口氣。“怎麽是你啊。”低聲咕哝,“真是陰魂不散,躲都躲不開。”

小馮俏運氣不好,章年卿自幼耳朵便生的尖,聞言挑挑眉:“我來你家追節,你還躲我。”

馮俏撿起書,塞回書架。抱怨道:“誰讓你來我家了。”回頭看着他臉好一會,垂頭喪氣道:“今天就算了,下次在外面你碰見我了。千萬可不要和我說話。不然我真的只能坐在家裏等出嫁了。”

章年卿聽出一咻咻嫌棄的意思,上下将自己打量了一番。好笑的問:“我有什麽地方讓你很讨嫌嗎。”

“你太黑了!”馮俏脫口而出,章年卿愣了一下,馮俏別過頭,心裏覺得有些愧疚:“我知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些不是由你決定的。可我的小姐妹已經将我笑的很慘了。還請你,不要讓我再沒面子了。”

章年卿唇角挂着笑,敲了敲手中的孤本。順手将書和匣子一齊放在書架上。掐着她下腋,将她抱起來放在窗沿上。放下她時,還細心的替她撥開爬在窗臺上的枯枝幹葉。盯着她髒兮兮的手臉,懷裏摸索了一會兒,沒帶手帕。

想了想,伸手在馮俏懷裏摸索了一會。果不其然,掏出一塊小手絹。仔細替她擦幹淨,慢悠悠的問:“這麽說,你是知道我今日來看你,才故意躲到這裏來的?”

馮俏身子有些僵,偷偷向後瞄了一眼。窗子後面空無一物,二層閣樓下是鋪的整整齊齊的青磚。馮俏想象了一下自己從這裏摔下去,生還的可能。十分識趣道:“絕無此意!這兩者之間其實并無關聯的,大哥哥你雖然長得黑,卻也是黑裏俏。我何苦躲你。真真是我自幼嗜書,平素都習慣來這裏。今日一時忘了時辰……”

章年卿無動于衷。

馮俏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身後的‘萬丈懸崖’,咬咬牙,猛的撲向章年卿懷裏,借着沖勁将他壓倒在閣樓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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