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素荷銀針
靈芝兩歲那年,曾被奶嬷嬷遺落在慈安寺後山中,後來,便是被行空師徒二人撿到,送回了安家。
據無跡哥哥說,當時他和師傅住在山中禪房內,忽聽得佛堂中咔吱咔吱響。
他還以為進了黃鼠狼,蹑手蹑腳過去,掀開香案下的帷布一看,卻是個渾身沾滿泥水的小女娃,髒污得看不清臉,只露出一雙琉璃貓兒眼,捧着一個供奉在佛前的豬腳啃得正歡。
她已記不清小時的事,當時聽他講來,笑得直打跌。想來自己是憑着靈敏的鼻子,循着鹵豬腳香味去的。
後來祖母請行空大師在安府住了一段日子,長她三歲的無跡哥哥便成了她最好的玩伴。
住了一年,他又随師父回了山裏,此後,在逢年過節時,二人又才會遇見。
直到她五歲那年,無跡哥哥随行空大師雲游遠去,二人再沒見過。
臨走時,他送了她這柄簪子。
她記得他鄭重地将簪子放在她面前,輕輕點了那花蕊一下,簪子前端,出現一個小孔,再按一下,瞬間,一枚銀針快似閃電,疾飛而出。
無跡哥哥輕輕一探,便将那銀針捏在手指中。
“看見了嗎?遇到危險,就拔下簪子,對準壞人,按下花中間的這個銅點。”
那時她還不太懂,只将這簪子看作一個有趣的玩具,異常喜歡,便好好收了起來。
可惜在去樓鄯的路上,那簪子遺失在滄海之中。
只是現在,她才明白,怕是那時候,無跡哥哥就已看出了自己在安家的境況,所以才送了自己這樣一個可保命見血的兇器。
小令取來銅簪。
簪身黃亮依舊,靈芝小心翼翼将簪頭對準桌上香囊,按兩下機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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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一聲極細微的破空聲,一枚小小的銀針穿香囊而過,紮進梨花方桌上。
小令倒吸一口涼氣,她還是頭次知道,這貌不起眼的簪子,有這樣厲害的機關。
在知道應氏曾對自己起殺意之後,靈芝便覺得安家,并不是那麽安全。
她決心保護自己,用自己的方式。
她小心翼翼将銀針又放了回去,再将桌上銅盆中剩餘的粉末,用香勺盡數灌進了銅簪中。
她做完這些,看着一旁目瞪口呆的小令,玩心忽起,笑着道:“可不要不小心碰到了哦。”
小令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眼神躊躇,幾次張口又閉上,猶豫好久,才道:“姑娘,你可是要去殺餘嬷嬷?”
“啊?”靈芝笑得幾乎絕倒,對于真正十歲的小令來說,殺人真的是件太可怕的事。
她捂着肚子,笑着安撫道:“只是怕遇到壞人而已,現在姨娘不在了,我們只能靠自己了。”
小令這才舒了一口氣,姑娘是越來越厲害了,先是吓退了大姑娘,後又用迷藥套話了餘嬷嬷,現在還拿出這殺器!
不過,她真心佩服姑娘,和自己一般大,卻這麽有本事!
她想着,挺了挺胸,拍拍瘦弱的胸脯道:“姑娘放心,萬一遇到壞人,還有我!”
靈芝看着她瘦骨伶仃的模樣,摸了摸她的肩,眼眶有些濕潤:“是的,我還有小令呢。”
小令這麽說,也确實是這麽做的。
上一世,在樓鄯叛軍沖進王宮時,小令便義無反顧擋在她身前,替她承受了破空而來的亂箭。長高的小令仍然很瘦,瘦長的身子倒下時,卻變得只有一點點,蜷在地上,背上紮滿羽箭,似一只小小的冬眠的刺猬。
這一世,再不會讓你擋箭。靈芝在心裏暗下決心。
第二日一早,琅玉院迎來了不速之客。
應氏正由雲裳梳着烏發,對着紫檀妝臺上一面金鑲玉如意花枝八棱銅鏡,尋思今兒個要去蘇府作客,畫什麽眉型好。
她五官明朗,當下流行的遠山眉、涵煙眉蜿蜒清淺,顯得太過柔弱。
“拂雲眉太太覺得如何?”雲裳一面将應氏頭發攏好,帶上鬏髻,一面問道。
拂雲眉橫平粗粝,倒是和她五官相配,
“會不會看上去很粗鄙?”應氏擔心道。
雲裳替她挑了一套翡翠鑲金頭面,比劃着讨好笑道:“太太眉眼亮堂,五官豔麗,若是配上這碧色老坑翡翠,大氣富貴,怎會粗野。”
應氏滿意地點點頭,讓她取出螺子黛,先給自己描眉。
正打扮着,大丫鬟花容邁着小碎步急急進屋來,忐忑地看向應氏,小聲道:“太太,三姑娘來給您請安了。”
“嗯,讓她……”應氏正應着,忽心頭一驚,誰?三姑娘!
她猛地一轉頭:“她來做什麽?”
雲裳正替她帶上水滴翡翠耳墜,剛把鈎子穿過耳洞,應氏一甩頭,正好拉到肉,吓得她慌忙松手。
“哎喲哎喲!”應氏捂着耳朵叫起來,又一轉頭甩了雲裳一巴掌:“笨手笨腳,只會在爺們兒身上下功夫的浪蹄子!”
雲裳和花容一并跪下來,連聲告饒。
應氏捂着耳朵呲着牙問花容道:“你來了多少年?規矩還不懂嗎?不打發回去,還巴巴地跑來告訴我,存心想氣死我?”
花容忙告罪道:“太太息怒!奴婢原是擋着的,可三姑娘說,孝乃德之本,百善孝為先。奴婢阻她給母親請安,便是阻她行孝,于家國禮法所不容。奴婢,奴婢不敢,只好……”
應氏左耳仍生疼,暗暗嘟囔:“這孽障,一來就沒好事!”
她也狐疑,昨晚毓芝氣沖沖來把靈芝告了一狀,說她如何嚣張,如何自個兒跑針線坊去催冬衣。
她還當毓芝又去招人生事。如今看起來,這靈芝果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招惹毓芝不說,還自個兒往自己槍口上撞。
她來找自己做什麽?自己什麽時候給過她好臉了?連孝道都搬出來了,莫非一個人在晚庭裏面關得快失心瘋了麽?
她瞪一眼跪在地上的雲裳,喝道:“還不繼續給我梳妝?”
又向花容道:“帶去偏廳,讓她等着。”
靈芝還是頭一遭來到琅玉院的偏廳,這是前院廂房隔出來的一個小花廳,想來是日常婆子仆婦回話之處。
陳設卻也比晚庭強太多。
兩尊一人多高的鈞窯彩繪花鳥青瓷白釉瓶放置牆角,北牆與西牆各兩把紅木太師椅并浮雕暗八仙的紅木高腳案,南牆一條長案,兩盆開得正茂的金皇後繡球菊,一樽美人捧月青花梅瓶,一盞鎏金浮雕火焰紋蹄足銅香爐,正袅袅吐着青煙。
煙氣散開來,靈芝細細辨着,應是以沉香為君,輔以白芷、檀香、乳香、馬牙硝,浸過薔薇水,應還加了蜜炮制,只不知是什麽蜜。
正想着,門楹處環佩叮當,一個婆子打起簾子,恭敬道:“太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