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章 2017年7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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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過後,姬澤的癔症又發作數次。持續時間雖然皆十分短暫, 但于姬澤而言無比痛苦。每一次恢複理智, 就相當于重新認知一遍, 阿顧已經離開他的身邊,生死未明的事實。而這樣的每一次确認,于他而言都如一次認知的淩遲。痛徹肝腸!
但身為一國之君的皇帝而言, 罹患此種奇疾, 事情的嚴重性絕對不僅僅于此。
雖則當時而言,皇帝癔症乃是因着思念宜春郡主而成, 僅和宜春郡主相關,持續時間極短,過得一時半刻就會恢複理智。但皇帝乃是天下之主, 做的決定關乎江山、百姓命運。若是在重要時刻被這等幻覺所主宰, 做出了錯誤的決定, 耽誤了天下萬民的命運。這等責任至關重大, 無人可負。
誰也沒法保證,這等癔症是片刻之後就能恢複, 還是會漸漸延長到更長時間;又是僅僅涉及到宜春郡主顧令月, 還是會漸漸擴大至其他人事範圍。
禦前知曉此事之人皆身負重責, 如臨大敵戰戰兢兢。負責診治皇帝身體的太醫馮轍、殿中監姜皎、內侍省梁七變等人聚集在一處, 共同商議,将此事瞞的密不透風。就連常日随侍在聖人身邊的禁衛軍統領李伏忠都瞞着。
馮轍研究皇帝病症,只是這癔症太過古怪,潛心良久, 也沒個頭緒。倒是姬澤的病狀越發嚴重,雖則涉及國事軍事依舊清楚明細,跡象只涉及宜春郡主,可發作時間和次數卻越來越多了。
一時之間,馮轍急的頭發都花白了一半。一籌莫展。
恰逢這時,顧嘉辰被當時的內侍王孝恩進獻到姬澤面前來。
永興坊郡主府,春光明媚。姬澤回憶起當初舊事。
當初,也是這樣的春日,那顧嘉辰由着王孝恩安排在丹園伺候奉茶,那逢着姬澤再一次犯病,飲了一口奉上的茶水,覺滋味有幾分阿顧烹的感覺。擡頭看面前女子,知覺恍惚,竟似回到早年太極宮甘露殿中場景,嬸嬸佛手清香從青銅獸首香爐中吐出,阿顧坐在自己對面,烹茶,烏絲輕挽,雪頸輕垂,纖手握着木杓輕輕敲擊茶鼎,許多雪白細小的泡沫自封騰茶湯之中湧起,撞擊鼎沿卻又頃刻間如冰雪消融。
茶湯烹制完畢,阿顧舉杓沏入面前茶盞,奉到自己面前,擡眸朝自己一笑,眉目之間情致殷殷。
自己瞧着“阿顧”幾乎如堕夢中,神情如冰雪消融,喚道,“阿顧。”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阿顧的手指。
幻覺登時消散,神智恢複,瞧見面前洛陽丹園亭景和面前一名姿容僞陋、面上泛起扭曲狂喜之情的女子。怒火登時如同烈焰燃燒理智,大怒之下,命将相關人等拖出去立時杖斃。
正逢禦醫馮轍被換來給皇帝診治,瞧見了被禁衛拖扯出去的顧嘉辰,跪地懇求自己留下顧嘉辰一條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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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轍乃是帝王主治禦醫,這些時日,他日日思慮如何減緩皇帝病症,壓力極大,驟然知曉此事,瞧着驚駭的顧嘉辰倒生出一絲念頭——論來皇帝這癔症犯病的根由,便是思念宜春郡主。
這位顧大娘子乃是王孝恩以扮作郡主替身的主意送到皇帝身邊邀寵,與宜春郡主乃是姐妹,容貌之間本就有三分相似,只是此前神态氣度之間相差甚大,瞧着并不相類,如今刻意模仿,又像至了七八成。若能留下來豢養起來,說不得日後能當做一味奇藥,若日後聖人當真不幸病症惡化,許以此藥奇法治之,能起一點效用。
存了這個念頭,便奏請皇帝留下顧嘉辰的一條性命。
姜皎、葉三和二人知聞此事,皇帝身患此等奇症,衆人身上壓力都十分的大。如今出現一根救命稻草,哪怕僅有萬分之一的可能,都不願意放過。
三人一同跪在殿中,請求姬澤三思此事。
姬澤自個兒倒是極其厭惡那顧氏女,只是這中間系着禦前一幹臣子的一片忠心,不願意傷了他們的心。只得捏着鼻子認了,留下顧嘉辰的一條性命。但到底對此女厭惡至極,不願意将她放到自己面前傷了眼睛,遂吩咐下去将其安置的遠遠的。
其後歲月變遷來去。皇帝癔症犯了數次,只是不過持續時間都并非長久,短暫時間就自行恢複理智,因此一直沒有動用到這味“奇藥”。待到其後,顧令月平安歸來,這場因着擔憂思念顧令月而罹患的癔症自然也就不藥而愈。一切水過無痕。本想悄無聲息的處置了去此女,卻一時念差手頭放過。造成今日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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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昌坊 顧宅
顧嘉辰靜靜躺在榻上,身上鮮血淋漓,一張臉蛋雪白到了極處。
“胡鬧,”顧鳴神色灰敗。北地孫童之亂中,大周年輕的小将輩出,俱都骁勇善戰,取得了戰争勝利。顧鳴在長安城中聽聞戰報,漸漸醒悟事實,如今大周已經是這些年輕小将的天下,自己這位卸甲多年的武将,是再也不會當用了。
明白過來這個事實,神态之間登時頹喪,如同老了十歲。
此時見着長女顧嘉辰落得這般落魄景象,心中遷怒,甩袖喝罵到,“也不知做下了什麽事體,竟被京兆府的人這般送回來,我顧家有此不肖之女,當時是家門不幸。”
蘇妍瞧着顧嘉辰凄慘模樣眼睛哭的通紅,聽着顧鳴抱怨,抱着榻上的女兒擡起頭來,“郎君,阿瑜都已經落到這般田地,您就當瞧着一點父女情分,難道不能讓她好好的麽?”
顧鳴一時住口,瞧着顧嘉辰慘白的臉蛋,又是心疼又是複雜,在屋子裏再也待不住,索性抛袖而出。
婆子送來參湯。蘇妍接過,一口口喂進顧嘉辰的口中。
顧嘉辰提振心氣,顧嘉辰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紅暈,從昏睡中清醒過來,瞧着蘇妍蒼白的臉,低低喚道,“娘親。”
“阿瑜,”蘇妍歡喜起來,“你醒了。”
顧嘉辰試着動了動身子,覺每一寸身體如同碾過了一般,所有力氣俱都消融,不由心中灰敗,輕輕問道,“娘親,我是不是要沒命了?”
蘇妍聞聲痛斷肝腸,抱着顧嘉辰淚落如雨,“胡說。你不過是受了重傷,将養一陣子就好了。”
顧嘉辰面白猶如金紙,靠着參湯吊着的一口氣方能持續說話,“阿娘,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那頓板子打的太狠,怕就沒有打算留我的性命。我現在,渾身疼的厲害,一絲力氣都沒有。怕是再熬不過去了。”
蘇妍哀哀痛哭。
顧嘉辰念及顧令月,心中憤恨至極,一張臉蛋扭曲如鬼魅,“我好恨!”
泣血飲恨,“我本也是國公之女,雖非公主所出,可也自幼驕矜,順風順水長大,算稱的上長安名媛,若沒着她顧令月,這輩子想來平平順順,錦繡前程。”目中射出怨毒之色,“偏偏她回來了,因着她,我先後沒了家世,沒了名聲,沒了婚姻,到如今,連自己的性命都要葬身在她手上。”目眦欲裂,
“娘親,我恨,我好恨!”
蘇妍瞧着女兒蒼白難看的臉色,因着憤恨奇異湧起一絲紅暈的神情,心如刀絞,痛聲撫慰,“阿瑜,你別這樣。你撐一撐,撐一撐啊!”
顧嘉辰目光茫然,“我撐着做什麽呢?”閉目流下淚來,“我如今什麽都沒有了,落得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怕是再也沒法子覓個好前程。如此,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麽意思?”
蘇妍聞聲痛楚不已,将顧嘉辰摟在懷中,“娘的阿瑜,你還有阿娘呢。”擡起頭來,眸光中射出厲芒,
“阿娘知道你恨那顧令月,阿娘為你報仇,你撐着點兒,好好瞧着她是如何倒下的。”
“呵,”顧嘉辰輕嘆一聲,心若死灰,“阿娘你不必哄騙我了。咱們如今落難至此,那顧令月卻受封昭國郡主,得聖人青睐,平布青雲。您如何能夠報複的了他?”
蘇妍眸中閃現一絲酸楚之意,“我兒,”她柔和拍了拍顧嘉辰的肩膀,“為娘既說的出這話,便定會為你做到。”
她放開顧嘉辰,起身走到窗前,
顧宅狹小庭院春光平常,卻也充滿了希望。“按說顧令月如今已經做了郡主,高高在上。說到底都不過是仰仗是郡主身份。因着如此身份獲得榮寵。”
“按理說,我不過一個小小妾室,沒有法子對付的了她。可偏偏,命運離奇,前些日子我得了一樣東西。”
蘇妍取出一塊長命金鎖,轉過頭來,“丹陽公主的女兒,聖人的嫡親表妹——顧令月的所有逍遙自在,都是因着這個身份而來。若是有人掀出來,這個身份根本不是她的,你說她會有什麽下場?”
顧嘉辰聞言砰然心動,身上忽然奮起了一股餘勇,也不知從哪來的力氣,掙紮着從床*上坐起來,目光灼灼望着蘇妍,吐露無盡惡意,“阿娘,她當真不是麽?”
蘇妍默然片刻,擡頭含笑道,“重要的不是她是否真的不是,而是只要有人能證明她不是,她就跌落在泥裏,粉身碎骨,再也爬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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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澤從回憶中回神出來,垂眸沉默。
事到如今,一切事情都已經過去,水過無痕。他并不想提起當日自己情狀,讓阿顧窺觊自己的情意,或者愕然或者內疚,于是端起面前雨過天青冰裂茶盞,輕輕飲了一口茶水,含笑應道,
“是啊。”
“那時候北地叛亂正是最激烈嚴峻的時候,朕憂心國事,夙夜難眠,時常患風疾,晝夜不能止息。那時候你那位庶姐正為人進獻上來,學着你的一應裝扮容貌,”唇角露出一絲嘲諷微笑意,
“倒也有幾分相似。”
“朕雖瞧着心知為假,可思念起你,卻也不可斷絕。放着她,并非是為了慰藉自己,而是給自己做一個警醒。警醒朕還沒有找到表妹,阿顧你尚在外受苦,朕又如何能夠獨自開懷?”
“阿顧,”擡頭瞧着佳人,握住顧令月的手腕,“你瞧在朕受這般病痛折磨的緣故,不要再責怪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