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冬天的太陽是溫暖的, 如母親的手撫摸在你身上,柔柔的。

賀雲逸到代銷店買了兩根蠟燭,往回走。

身後有鈴聲響起, 他回頭一看, 居然是林建國,“你這一大早的,去哪啊?”

林建國單腳支地,朝手心哈了口熱氣, 縮着脖子,顫聲道, “去公社辦點事。”說着他從身上掏出一封信遞給對方,“這是你的信, 我順帶着一起拿回來了。”、

賀雲逸朝他道謝, 接過來看了眼封面,眼神暗了暗。

他側頭看了眼信封已經被打開, 林建國尴尬地撓頭,“我也不想看的。可是他們非讓我看,說是沒有問題,才肯讓我領走。”

賀雲逸理解地點了點頭, “沒事。”

林建國忙舉手保證, “你放心,信裏的內容,我絕對不說出去。”

賀雲逸再次朝他道謝。

林建國擺了擺手,“我先回去了。明兒個, 我還得去趟鎮上,你要是寄信,別忘了提前交給我。”

賀雲逸點頭,看着他的背影,吐出一口濁氣。

林建國回到家,林芳夏正在院子裏洗衣服。

他把自行車停放到旁邊,湊過來小聲道,“芳夏,你現在還稀罕賀雲逸嗎?”

林芳夏臉燒得通紅。

林建國見她這麽羞澀,也知道自己問得太唐突了,他抓了抓頭,急得一腦子汗,又不能跟她說出實情,只隐晦地說,“芳夏,如果賀雲逸以後只能在鄉下種地,你還願意跟着他嗎?”

賀雲逸會開拖拉機不假,可他原本是大學生,家境又好,未必甘心一輩子待在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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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賀雲逸一心想要回去,那他妹妹咋整?

林芳夏撓頭,“什麽意思?他不能回去嗎?”

以他的家境回去應該不難吧?

林建國不好回答,所幸耍賴,“哎,是我先問你的,你怎麽又問我了呢。”

林芳夏咬着嘴唇,想了一會兒,很肯定地點頭,“嗯。他不回去,我也樂意。”

林建國心情別提有多郁悶了。

吃晚飯的時候,賀雲逸交給林建國一封信,請他幫忙寄出去。

林建國拉他到旁邊說話,小聲問他,“你打算回北京嗎?”

賀雲逸搖頭,“不回去了。你也知道我現在的處境,回去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林建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轉眼又過了幾天,賀雲逸再次收到回信。

這次還是林建黨拿回來的。這次寫信人是賀雲逸的爺爺。他的态度跟賀雲逸父親态度截然不同。

賀雲逸很是為難。

他一個人坐在教室後面的,看着前面奮筆答題的考生們,心情格外複雜。

鈴聲響起,他機械地收起試卷,坐到最後一排的座位上,雙手托腮發着呆。

林芳夏走過來,曲起手指在他面前敲了幾下。

賀雲逸回神,呆呆地看着她。

他雙眼迷蒙,英俊的五官帶着幾分傻氣,好似一個迷落的行人,林芳夏一陣恍惚,她咬了下舌尖,強迫自己鎮定,打量一眼他的臉色,關切地問,“你還好吧?”

賀雲逸搖頭,看了眼穿外雪花紛飛,剛剛還那麽多的學生頃刻間消失殆盡。

他起身,把試卷交給她,“最後一門已經考完了,我也功成身退了。”

賀雲逸是拖拉機手,他過來只是幫着監考的。

林芳夏接過試卷,試探着開口,“你是不是有什麽難題啊?如果你想不通,可以跟我說說,也許我能幫你分析一二呢。雖然我不聰明,但是俗話說的好,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說不定我能幫上你的忙。”

賀雲逸剛想說不用,可一低頭瞅見她殷切中帶着期盼的眼睛,懵懂又渴望,像是兩顆彎彎的月亮,照人心魄。鬼使神差地,他開了口,“其實是我家裏的事情。我父親懷疑我不是他的兒子。我爺爺卻說我是。一個想我讓回去,一個說再也不想看到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

林芳夏想問,你媽怎麽說?可又一想,這不是廢話嗎?如果他媽媽能給出答案,他也不至于這麽苦惱了。

“如果我是你,我可能會回去。”

賀雲逸愣了一下,“為什麽?”

以他對林芳夏的了解,她應該不是那種為了過好日子,就沒皮沒臉的人。

林芳夏想得非常簡單,“你想想你爺爺年紀比你父親大了十幾二十歲。他年紀大了,想要孫子陪在自己身邊,也無可厚非。你現在回去,好歹能陪他度過晚年,讓他寬心。至于你父親,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懷疑你母親,但是你可以跟他約定,等你爺爺走了,你再離開家門。他為了自己的父親,想必也不好趕你走。”

賀雲逸蹙着眉頭。

林芳夏小心翼翼地開口,“可能你會受委屈,但是你還年輕,未來有一大把時間可以自己作主。但是你爺爺已經老了。”

以賀雲逸現在的家世,想必他爺爺小時候一定也是窮苦出身,饑一頓飽一頓很正常。壽數勢必會受影響。

賀雲逸低着頭想了好一會兒,不得不說,林芳夏說得很有道理。

他爺爺身體一直很差。他被父親羞辱,憤而下鄉離開家,他爺爺擔心他過得不好,還特地給他弄來一輛拖拉機,讓他免于下地。這份恩情,他怎能不報。

至于父親,無論自己是不是他親生,都無法改變他養了自己二十年的事實。自己受他氣就當是還他養了自己二十年的養育之恩吧。

想通之後,賀雲逸立刻打定主意回去就寫信給父親。如果他同意,肯定會同意自己回城。否則,勢必會攔着……

賀雲逸朝林芳夏道謝,“謝謝你。如果沒有你,我恐怕會繼續苦惱下去。”

這樣兩難的問題,沒想到她這麽快就能找到解決之法,她讓他刮目相看。

林芳夏可當不起他這誇贊,事實上她出這個主意,他才是受委屈的一方。明明他什麽都沒做錯,可承擔後果的人只能是他。

轉眼又過去一個月,已經到了年跟,倉庫糧食已經告急。

張松年讓會計核算了好幾遍口糧,都沒辦法支撐到夏收。

他不得不再次下令,“現在正在貓冬,男人每天吃一斤糧,女人吃八兩,小孩跟着适當減量。要不然大家都得跟着餓肚子。”

會計撥算盤的手頓住了,“可是馬上就要過年了。咱們總不能連頓好的都不吃吧。老一輩的人都說,過年要是不吃好,一整年都過不好。”

張松年急得直跺腳,“我也想過個好年,可是咱們養豬廠的豬一頭沒剩,全交了。雞更是沒有。糧食就那麽點,怎麽吃都不夠,你說咋整?”

會計想到長江,“要不然咱們到江裏撈魚吧?湖面結了冰,咱們冰釣,說不定能撈上幾條。”

張松年鑽了鑽脖子,“那江裏冷得很,能行嗎?”

“一家出一個壯勞力,不行也得行。過年吃魚,寓意年年有餘,他們肯定樂意。”

張松年點頭答應,“那成。你把林建國找來,讓他組織人去江裏撈魚,那小子可是釣魚好手。”

會計點頭答應。

林建國聽說隊裏要釣魚,二話不說就拿着自己的魚網往大隊方向跑。

五星大隊很少有人會冰釣,主要是天冷,再加上沒有發動機。

可現在不一樣了,他們有拖拉機。

林建國讓賀雲逸把拖拉機開了江邊,讓人鑿冰挖出一個洞,把大隊的大魚網往水裏撒,過了一會兒,利用拖拉機拉繩。

“起!”林建國探頭朝洞裏看,發現有動靜,立刻舉旗。

賀雲逸立刻搖動拖拉機。

沒一會兒,此起彼伏的驚訝聲傳來,“哇!真的是魚。這麽多江魚,比草魚白多了。”

……

一直折騰到中午,太陽出來了,冰也開始化了,大夥才收隊。

今兒收獲不小,大家都非常滿意。

難得有魚吃,大家夥居然也沒注意到飯比平時少了好幾兩。

林家人吃完飯回家。

林建華坐在堂屋烤火,“二哥,這都過年了,爹和大哥咋還沒回來啊?”

林建國哪裏知道。

林建華嘟哝,“這麽好的江魚,他們居然吃不着,真是太可惜了。”

林建國想了想,“要不然我去趟縣城?”

周文茵突然開口,“我跟你一起去吧。”

林建國點頭答應。

林建國到徐廣進那邊開介紹信。

徐廣進拿喬不肯開,林建國拿話激他,“你該不會是怕我爹回來整你,所以才不樂意讓我倆去找他回來吧?”

徐廣進哼哼,“誰怕你爹了?大過年的,你爹還不回來,不就是想留在廠裏,裝腔作勢說自己愛崗敬業嗎?打量誰不知道他的意圖呢。”

林建國拍桌子,“放你娘的屁。你當誰都是你呢。明明沒開會,還讓大隊給你發加班津貼,多大臉呢。”

徐廣進臉色鐵青。以前的他多威風啊,他爹屬于不管事的那種,什麽事都是他說了算。可自打他爹被判刑,徐家人也被移走,他就成了光杆司令。誰都可以跟他對着幹,他說的話也不如以前好使了。他這大隊長當得有什麽用?

徐廣進不給開,林建國作勢要去鎮上找許社長。

徐廣進見他來真的,這才不得不把章拿給他。林建國自己寫了介紹信,蓋上章後,又把章丢過去,“早給不就完了嗎?竟跟我扯犢子。浪費我時間。”

徐廣進氣得嘴都歪了,盯着對方的背影,陰森可怖。

林建國兩人騎着從大隊借來的自行車,頂着寒風大雪,一路磕磕絆絆,到了縣城。

縣城現在成了白色的海洋,房前屋後全是積雪,街道上倒是被環衛工人掃得幹幹淨淨。

林建國沒去過建築隊,他跟着周文茵先去了鋁廠找林建黨。

明明是過年,鋁廠的幾個煙囪卻一直冒着煙。

周文茵重重嘆了口氣,“恐怕又在加班呢。”

事實上,也确實是在加班。

雖然大煉鋼結束了,可大躍進還沒有。“趕美超英”的旗幟還一直挂在廠門上方。

林建黨還在加班,只跟林建國匆匆見了一面。林建國轉道去了建築隊。

林炎城要清閑多了。他現在的身份也是大工。現在每天的工作,除了檢查廠裏的磚瓦石子等物,沒旁的事。

要加班的是那些工程師,他們才需要加班加點畫圖。

林炎城原本也想幫忙,可以他的身份連靠近辦公室的資格都沒有。他也只能作罷,只待在宿舍裏,跟同事們打牌。他們賭的是□□票。

別看林炎城以前很牛,實際上他根本不會打牌。從小他們院長就教導他們,一定不能沾賭。所以哪怕再富,他也堅決不碰。

可為了跟同事們搞好關系,他也不好搞特殊,每三天玩一次。輸了□□票,就換人。

林建國來的時候,林炎城剛好輸了一場。

旁邊有人攔着不讓他下場,林炎城拍了他一下,“行啦,你今天手氣這麽好,就別逮着我一個臭棋簍子贏了。你贏了也不光彩。”

衆人哈哈大笑。

林炎城順利脫身,等他把林建國帶到宿舍。

裏面鬧哄哄的,林建國瞧着稀奇,林炎城拍了他腦袋一下,把他腦袋轉了個方向,“行了,看什麽看。屁大點的人居然還挺好賭。”

林建國嘿嘿直笑,“爹,你說你也不加班,咋不回家呢?”

林炎城讓他坐下,“你以為我不想回家啊。上面要我們加班,還要簽名。沒有簽名,就算曠工。我能有什麽辦法。”

林建國哦了一聲。

宿舍太鬧,不方便說話。林炎城便帶林建國去食堂。

現在還不到飯點,食堂裏沒有人。林炎城問起家裏的情況。林建國一一說了。

不等他又問,林建國把自己買糧食的事情也說了,“現在糧價又漲了。之前玉米兩毛七,現在三毛八了。”

林炎城瞠目結舌,這漲得也太快了吧?以這速度,等饑荒真的來臨,糧食豈不是要漲到天價了?

林炎城不放心地追問,“給你的錢都買了嗎?”

“都買了。”林建國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四周,“我聽張叔說咱們大隊的糧食又吃緊了。等過完年,每人每天只有一斤粗糧,女人八兩,孩子更少。”他遲疑地問,“爹,咱們該不會真的要餓肚子吧?”

林炎城嘆了口氣,“誰知道呢。反正咱們買的那些糧食你給藏好喽。咱家人口多,你幾個弟妹都在長身體,要是成了矮子,一輩子都擡不起頭來。”

林建國點頭。

兩人又商量了一會兒,林建國這才告辭離開。

回去的路上,兩人一直沉默,似乎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周文茵怎麽也沒想到,她爸居然看上林建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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